《黄沙坝全集Zei8.net》第48/56页
解放那年,杜文龙才20岁。土地改革,分给他家三亩田,两亩地,半个四合院的房子。从此,他们一家三口,爹、妈、他,就靠这五亩土地过上了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他从心底里感谢□□,感谢□□。如果没有□□□□解放了他们,分给他们田地,他们一辈子就只能给人当长工了。“吃水不忘挖井人。”1953年,□□和党中央号召农民走合作化道路,他第一个响应,和几家劳力弱的人家组成了黄沙坝第一个临时互助组,那时他年轻力壮,大家推举他当组长。1954年组织初级社,1956年成立高级社到1958年人民公社,他样样都走在前头,全心全意跟着□□□□走,□□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叫怎样做,他就认认真真的做好。
由于他对□□和□□的热爱和忠诚,以及他在工作中的突出表现,上级党组织吸收他加入了光荣的中国□□。在整个黄沙坝,他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党员之一。党员的身分和责任,更加鼓励着他,以百倍的努力来完成党交给的任务,为党的事业努力奋斗。不管当互助组长还是当中队长,他事事走在前,带头在前,吃苦受累在前,脏活累活带头干。社员休息的时候,他却扛着一把锄头或者是弯刀,上坝下坝地查看生产,了解庄稼长势,思考管理措施,安排生产和活路。二十多年来,他时时提醒自己,一定要把党交给的任务完成好,不然对不起党,对不起□□。□□号召要斗私批修,他时时都在检讨自己,有没有私字一闪念?有没有偷懒?有没有把头带好?前两年搞三忠于四无限,早请示晚汇报,他认认真真不折不扣地天天做自我反省,自己搞自己的“斗、批、改”。
在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中,他自己带头,做最重最难的活,累了喘口气,渴了喝口水,硬是造出了几亩实实在在称得上大寨田的大寨田。有人劝他不要太亡命了,他说,生产搞不好,任务完不成,上对不起领导,下对不起群众,我咋能放松自己?
他也知道自己文化水平低,很多事情说明白又不明白,说不明白又有点明白。他认定一个道理,就是,只要按上级的要求做,做好,就不会有错的。这二十多年来,他就是按照这样一个信条做事,结果都做得很好,都得到领导的信任,也还获得过不少先进的奖状。
唯有这一次,他老是想不明白,我到底犯了啥错误?为啥招呼都不打,说下我就下我了。还说我阶级立场出了问题,出了啥问题?还说我对王国君他们的事负有责任,什么责任?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那是你郭银河故意要整王国君!我最多就是在这个问题上说过几句公道话!□□教导我们,要实事求是,是咋的就是咋的嘛。阴到不明不白的整人,栽污人,你们咋下得去手哦?你们那心也太黑了嘛!
我杜文龙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全心全意干了这么多年队长,没得功劳也有苦劳嘛,再也想不到到最后却落得被你郭银河象丢一只破鞋一样丢开的下场,实在让人寒心啦!……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郭银河太黑,大队不公正,不讲理!
他老婆劝他不要想了,无官一身轻,好好将息身体,一家人欢欢喜喜过自己的日子,哪点不好?
他说我不是想当你那个官,我是说大队对我不公平,郭银河对我不公正!他真的也不想想这些事,可是说不想就不想哪有那么容易?那些不平的事情总是要出现在脑壳头。这个时候他的心口就痛,喉咙里就象有一股气哽在那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实在是太难受了!
他躺在床上。王学才每天早晚上门来给他听心肺考血压号脉,给他吃药打针。十多天过去了,却也没见好转。王学才说,你到县医院去看看吧,那里的条件好,医术高。他说,算了吧,就你给我医哈,会好的。他口中这样说,其实心里想说的是,我看得起吗?我那里去找钱啊?
半个月后的一天,他的家里传来了噼噼啪啪的炮响。社员们都立刻明白,是杜文龙走了。那炮声,是送他的。有人说,那是落气炮。
他走了,终年48岁,丢下四个干筋筋瘦壳壳的儿女。
他走了,留在他身后的,是解放后分给他的几间已经歪歪斜斜四面透风的破旧小青瓦和茅草房。
他走了,留给人们一个一年四季缠着乌黑白孝帕子的头,青白而瘦削的脸,永远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和透了洞的解放牌胶鞋。
他走了,没有鲜花,没有送葬的队伍,也没有追悼与怀念。
他走了,带着属于他的荣誉,他的疑惑,他的苦绩与他的遗憾,去了属于他的地方,留下了一座无形的碑!
?
☆、第四十八章 刘立成当老师了
? 刘立成收工回来,天已经黑下来了。他脱下衣服,摸了摸肩膀,火辣辣的痛。他侧对镜子看了看他的背膀,红红的,深深的背篼篾条印子十分鲜明。他感觉腰杆下面很痛,捋下裤腰侧对镜子一看,两个红印子就象猴子的屁股一样,紧紧地贴在腰上,表面破了皮,血都快流出来了。那是背得太重,被背篼屁股硬磨出来的。
近一两个月以来,他就象换了个人一样。原先活泼、开朗、说说笑笑生气勃勃的状态,一夜之间就烟消云散了。他成天不说话,埋着脑壳不停地做活路。不去赶场,也不跟别人打团堆吹牛聊天。开始打谷子了,他把背谷子的事抢过来,不管干谷子湿谷子,不管远近,一背就是二百四五十斤。桶上年长的老辈子都说,我们每人带个背篼,收工时也背一背回来。你刚做活路,挣出病来是一辈子的事。他说不,我一个人背就是了。他硬是一个人背,打下多少他就背完多少,打完背完一点不剩。每天收工回家,他一屁股坐在那里就一动不动,痛也好累也好,一声不吭。
他妈看到他每天那样不要命地干活,那么使劲的折磨自己,看到他那一身红肿的血印,心里疼痛得不得了,但又不知道咋个说,从哪里说。他爸刘显文看一眼他,又叹一声气,满脸的无奈。他奶奶也只有骂几句“遭天杀的龟儿子些!”
翠翠说,“你别这样,看着难受。”
他说,“不这样我更难受!”
只有把自己弄得累倒了,才能躺在床上就睡着。只有睡着了,他才能得到短暂的平静。一旦眼睛睁开,那些让他难以压制的愤怒便会轰然冲进他的头脑,占据他的胸腔,燃烧他的每一根神经!
他咋都没有想到,他曾经为之充满希望而又沾沾自喜的梦想,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他再也没有想到,人心竟是如此的险恶!他对美好人生的自信轰然之间随风飘散!他愤怒得把那承载着他美好希望的笔记本付之一炬,让它永远消失在夜空里!
翠翠时不时地揣两个鸡蛋来,满眼泪花地塞给他。他们在一张桶上打谷子。看到他那样,翠翠很心疼,但也拿他没有办法。他们只好放慢速度,少打谷子。即使少挣点工分,也要让他多一点休息时间。
他妈妈叫他了。说是把洗澡水弄好了,叫他快去洗了吃饭。
洗完澡出来,他父亲递给他一张纸,说是蔡金安带回来的。他接过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两行字:“刘立成老师,请你明天到学校里来一趟。有要事商量。”纸条是五大队小学校长写的。
“啥要事,还商量?”他迷糊了,“校长找我去有啥事啊?校长为什么要找我去呢?”称他为老师他不奇怪,因为他前些时代过课,可是说有要事商量,他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他躺在床上想了半天,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却在迷迷糊糊之中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还没有起床,他妈妈照例地把一碗放了许多猪油和白糖的荷包蛋放在了他床头的写字台上。
“阿大你以后别跟我弄了,你们自己吃吧,”他说。
他妈说,“你不管,我晓得咋弄。”
吃了早饭,他穿了一件的确良衬衣,一条深蓝色裤子和一双洗得十分干净的军绿色半胶鞋,挎了个帆布挎包,到翠翠家去跟她和他老丈人说了一声,就朝高坎头的学校走去。
他对大队学校再熟悉不过了。那三合院似的四坡瓦房,泥砖墙,切刀门,栅栏窗,那斜斜的凹凸不平的黑板,那叽叽咕咕的长条桌凳,历历在目。他小学高年级就是在这里读的。去年,一个女老师请假生小孩,他就在学校里代过一个月的课。
这里的校长和老师他都认识。见面打过招呼,校长把他请到寝室兼办公室里坐下。
“校长,你叫我来啥事啊?”他问道。
校长说,“刘老师,是这样的,我们学校一个老师,因为他妈的事情,被开除了老师资格。公社教育革命领导小组决定让你来接替他担任学校的民办老师。”
“哦。”
“代课老师和正式民办老师是不同的,这个你知道。”校长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正式民办老师,我们就要长期在一起工作了。公社周校长让我跟你带几句话,希望你认真工作,和我们大家一起,把这个学校的工作搞好,把贫下中农的子女教好。”
他望着校长,没有说话。
“你看嘛,这是领导小组的通知。”说着,校长拿出一张纸来,上面写了几行字:五大队小学:根据教育革命工作的需要,经公社教育革命领导小组研究决定,指派刘立成同志担任你校民办教师,此函。落款是成佳公社教育革命领导小组,上面还盖着鲜红的大印。
“这个,这个,当老师,我……”这太突然了,刘立成压根儿就没想到,他会成为正式民办老师。他说话也变得语无伦次,两只手不住地搓着。
“唉,你的情况我都晓得。你读书成绩好,又当过代课老师,有一定实践经验,教个小学完全没得问题。当老师其实也没得啥子的,你就大胆干吧。”说着,校长拿来两本课本,两本参考书,两本备课本,对他说,“你教六年级吧,当六年级班主任。六年级娃娃大点了,要听话些。明天就开学了,今天作哈准备哈。”
“好。”他站起来就要走。
“坐下坐下,再摆哈龙门阵嘛。我们两个也算是老熟人了。老实说,你代课那阵,工作情况我很清楚。我听过你上的课,挺不错的,好好干个三五年,说不定就是个好老师呢。”校长脸上洋溢着盈盈的笑意。
对于校长说的这些,他也知道。回顾那些代课的日子,他自己也觉得很快乐,很顺心,也很自信。从学生对他的态度,老师对他的眼神,家长对他的评论中,他获得了很多以前不曾有过的东西,那就是,他再一次地了解了自己,认识了自己。
“听说周校长是你的老师?”
“是的。读初二的时候他教我语文。”
“这次多亏他哦,要不然……”
“咋的?”
“上期末,他到学校来,传达了对那位老师的处理意见。我问他,老师不够咋整?不可能又叫我请代课老师吧?他当时就说,你们大队有个人可以当老师嘛,他不是当过代课老师吗?也算熟手了嘛。我问他是哪个,他就说是你。说你是他的学生,读书成绩好,表现也不错,是他喜欢的几个学生之一。这样的人你不用你还用啥人?我说,我去叫他行啊?他说,你心头有数噻,到时候再说嘛。这不,开学前他就把通知发来了。”
“哦。”刘立成似乎明白了。
“前天在会上发的通知。散会后,他叫我留下来,专门跟我说,叫我跟你讲清楚,要你珍惜,这个位子来之不易。”
“哦。”
“他说,推荐读大学你被格下来完全是没得道理的。不让你当这个民办老师就更没得道理。在大队上,他就跟他们吵了起来,说他们是要赶尽杀绝,无法无天了!他说你们大队那个什么郭会计,到底跟你们有啥子过结嘛?总是说你有问题,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你到底有啥子问题,他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们那个支部书记,也就是一砣软泥巴!”
“哦。”刘立成晃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哎,这个郭银河咋这样,你得罪过他?”
“这个,我也不清楚……”
走在回家的路上,刘立成的内心真的是五味杂陈。他从内心深处感激他的老师。如果没有他的老师,他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是个啥样子。
他非常欣慰,也十分迷茫。在旁人眼里,郭银河与他老丈人王国君,本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也不存在利益冲突,没有必要搞得那么你死我活地争斗一辈子的。可是他们斗了,而且几乎每次都是郭银河获得全胜,每次都是不把王国君斗得死去活来体无完肤名声扫地无法抬头绝不罢休。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说,他是因为王国珍张丽英不嫁给他当老婆而报复王国君,这理由似乎有些免强。可是他做了,还做得不露声色。在不显山不露水中使王国君声名狼藉丢了工作还没了家庭。按说这事儿到此就应该为止了。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报复一下那也就过去了。可他为什么还必欲把王国君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你看前两年那阵势,也就王国君能忍受了。任河坝陪斗,那简直就是□□裸的恐吓;大队部站队,那就是惨不忍睹的身心摧残;成佳街上牵黑线,那是在王国君的政治天平上加的一根稻草!幸好他郭银河不是党员,不是党的干部,如果是的话,他必定会将王国君永远开除出党!
那么突击查帐呢?如果说王国君是他的威协,他无法容忍他的存在,那么为什么硬要把一个老实巴交的出纳牵扯进来,硬说他们两亲家勾结起来贪污中队的钱?为什么对那些人证物证事实依据不听不认?是要把王国君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以王国君目前的情况,他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做了,因为王国君再也没有还手之力了。那么,他是针对刘显文?这也说不过去啊,在刘立成眼里,他父亲刘显文是个很和善不惹事,宁可自己吃亏绝不得罪他人的人。也没听说他哪里得罪过郭银河呢。那么他到底为啥子?
他从王水碾前面顺着河边边走边想,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到底是为啥子。他在红岩寨下深潭边一个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手托腮帮两眼盯着对面红红的高耸云天的绝壁,听着偶尔从岩上掉落下来的石子砸在深潭宽阔水面上的声音,感受着河风吹来的凉爽。然而,胸中起伏的郁闷却怎么也无法平静。
他想起了翠翠。翠翠比他小一岁,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在他心里,她不仅好看,而且能干,内内外外粗活细活她都会干,在她家里是顶梁柱了。他觉得她就应该是他的老婆。可是查帐那会儿,马上就要成为他正式老丈人的王国君却提出叫他们退婚。为什么呢?王国君说,是为他好。可他觉得那不是为他好,而是害他。他气愤极了,气得在梭竹坡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一夜。那一夜,翠翠陪着他。
突然,对面绝壁上传来大鸟惊恐而愤怒的叫声。他循声望去,一棵小树的枝上缠着一条蛇,正在朝顶上的一个鸟窝爬去。两只雀雀声嘶力竭地叫着,猛烈地扑腾着,竭力地冲向那蛇,而那蛇却毫不理会地继续爬向鸟窝。
看着这情景,他突然好象明白了什么。王国君的遭遇、刘显文的“贪污”、老丈人劝他退婚、读不成大学、差点就连民办老师都没当上……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了合理的答案!
他感觉到,今天上午,对他来说,似乎重新走过了二十年,也似乎一下子站上了红岩寨的山顶:过去的许多疑惑,都变得无比清晰了。
他庆幸,他有一个好老师。他感激,校长跟他讲了许多他根本不可能知道的事情。他佩服,他老丈人眼光那么深远,看得那么清楚。他暗暗下定决心,要让郭银河那些人好好看看,他刘立成不是任人宰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