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的武侠全集Zei8.com》第3/19页


她刚刚毕业,满怀着教学的热情,总是早早的来到学校,今晨她从楼上眺望到爬杆下的一幕。石子小路两旁的操场上是我校数千学生,齐刷刷的伸展四肢。语文老师带着我在万众瞩目中悠然散步,宛若情侣。她步态优雅的慢慢行走,等待着我交待错误,我绞尽脑汁说出了一件件坏事,她总是咬着嘴唇焦急的说:“不是。”将外校学生摇下爬杆是我的光荣,我始终想不到这是个错误。

她终于恼怒一指爬杆:“你爬上去!”我大惑不解的爬上杆顶,听到她在下面喊:“明白了吗?”

我回答:“没有。”在杆顶上的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海浪般起伏的数万条胳膊中,语文老师的米黄色长裙飘动,她的声音在风中柔弱无比:“明白了吗?”我回答:“别摇,明白了。”

我在爬杆的顶端遭到了诱导式教育,她仰望我的姿态仿佛清晨一次深深的呼吸。我在操场万千道目光中降落,滑向语文老师扬起的面容,她失血的嘴唇令我双眼针扎的楚痛。

除了上海,我成为博士的那片水土,想不起还什么地方是我熟悉的。于是,我要回上海,下车时,发现是南京。我的过去无法令我到达任何地方,我的过去一片空白,除了一星颜色:在1987年,我是一个武侠。

站在南京火车站外,手表显示凌晨一点,这时的南京是座黑暗的都市。前方有一团亮,长长的几条案板,闪着瓷器的光,我想,吃一口东西就能认识这座城市。走到面摊前,我问:“多少钱一碗?”

“五块。”我坐下,从酱盆里挖了勺鸡蛋,挖了勺肉末,很快地吃完,拍出五元站起身,同时,黑暗中钻出五六个瘦小干瘪的汉子,十数条胳膊将我架住,在那一瞬间我体内有股力量在拥动,似乎是练过武术的感觉,我骤然挣脱了他们,两臂高举。

这个投降的姿势引起大笑,刚才给我盛面的汉子走到我面前:“一碗面,五元。一勺鸡蛋,五十元。一勺肉,五十元。算了,面就不要钱了,你给一百吧。”

我陷入了沉思,我到底有没有练过武术,我不是一个武侠吗,但我的一切都“掉举”了。我慢慢地放下双臂,掏出了钱包,不料他们受惊般地向后窜开,慌张地叫嚷:“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作不得真的,我们只是想跟你开一个玩笑。”我不知真假,迟钝地仍将钱向他们递去,他们相互看着,最后说:“看来把你吓着了,五块的面钱我们也不要了。我们就是喜欢开玩笑。”我表情复杂地走开了,留下他们笑成一片。

这样的事情我经历过,在18世纪,我流浪在茫茫大地寻找皇上的头颅,因为在皇宫生活的太久,我在民间的一切行为都显得幼稚可笑,饱受嘲弄和欺骗。我唯一的享受就是去茶馆听评书,那时最火爆的评书是《雍正十三武侠》,每当说到那一个顶俩的武侠,人们总是神往的表情,在那一刻我原谅了他们对我的所有伤害,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偶像就坐在他们身边。

我忽然明白如果我真的练过武术,武功就不会消失。按照心理学解释,一个人失去记忆时,他的生活技巧并不会消失。也就是说一个人会失去他的过去,却不会失去他的知识。也许世界就是一个知识宝库,无数人死亡,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真实如清晨的露珠般消失,只留下了各种各样的知识。失去了记忆宛如一次死亡,我肯定是曾经钻研过清宫的史料,我众多的知识在脑海中翻腾,编制了一个过去,只是年代有点遥远。我必须终止我那18世纪的所谓回忆,我是1987的武侠,我要回到我的年代。

1987年,我即将由少年变成青年,那天下午,语文老师将我关在办公室直到晚上。因为,我给她买了一个乳罩。那天,我缩在角落,批评着自己,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颜面。月亮旁挂着金星,想必我的同学们正在家中观看那部美国四十年代喜剧《火星叔叔马丁》。对面墙上一只壁虎在观察着我,目光纯洁。

天太黑,找不到旅馆。火车站旁有一排挤压压的简易房,放着通宵录像,走进去,里面睡倒着几排人,我也便交了钱找到一行空位。众人的体味飘荡在我的左右,投影机忽明忽暗的播着一部过时的影片,我耳听着影片含混的声音反复回忆那办公室中的下午,它是我唯一的记忆。一个表情成年的小姑娘依次贴在每一个人脖子上,小声询问:“要洗脚么,想么?”我劳累,肮脏,当她询问到我时,就点了点头。

简易房的第二层是一间间隔得狭窄的屋子,仅能装一把椅、一张单人床。我软在床上,将睡去时,她端了一盆水进来,我起身,探脚进去,彻骨温暖。她细小的手顺着裤管钻入,极快地揪断一根我的腿毛,这疼痛带来刺激,当她的手抚上我脚背时,我的双耳登时炙热起来,在这一刻,我与过去相遇了,我记起:在1987年,我是一个武侠。

在壁虎纯洁的目光中,我检讨着我的九月,那是夹竹桃盛开的季节,语文老师来到了我的学校,我从爬赶上滑下,为了一个外校学生向她承认错误,同时她的诱导方法遭到了校长严厉的批评,我幸灾乐祸的放学回家,但第二天上学,在纷涌入校的人流中一股巨大的羞耻感突然袭来,我和语文老师在众目睽睽的操场并肩行走,多么象是电影中情人的漫步。

我逃学了,谎称感冒。在逃学的日子,我象盲人双目紧闭,将语文老师的影像夹在眼中。三天后开始无故的流泪,医生说我的眼中长了一颗粉刺,这是我此生中的第一颗粉刺,令我张眼便是楚痛。我的左右太阳穴被贴上菱形膏药,那是电影里狗腿子的经典造型。

十天后,我被父母人强迫走出家门,以一个狗腿子的形象重返校园。

那天她讲的是23课《杀虎》。语文书中竟有那样的课文,完全是个武侠故事,一个人在猛虎扑来的一瞬,两臂骤然高举,铁斧立在头顶,老虎在他的头顶一跃而过,剖腹而死――课堂气氛空前热烈,语文老师惊讶的发现了这一点,让我们自由发言,最后总结这故事的魅力在于两臂高举动作的精确,而一张写满精确答案的考卷无异于一次杀虎。

听了她的总结,无数人表示要好好学习,她激动地说以后每堂课都讲个武侠故事,立刻引起热烈的掌声。她羞涩的站在讲台后面,心里想着她的诱导式教育。

这节课影响深远,造成了我一遇非常便两臂高举。这个动作不是投降,对此我欣喜异常。

但在那节课上我闷闷不乐,走进教室时,她竟然没对我的大病初愈表示惊喜。下课后,我窜出教室,飞奔过操场,向着爬杆腾空扑去,当我的四肢夹住爬杆的瞬间,听到身后有人叫我:“贾庄。”

语文老师脸颊红润地走了过来,让我教她爬杆。她仍处在课堂的兴奋中,天真的想以这种方式让自己和蔼可亲。她的小腿搭住爬杆,整个身体依偎上去,却在即将悬空的瞬间忽然疼的惊叫。她扶着我挽起裙角,我看到她雪白的小腿上一片玫瑰色的印记。

那是皮下出血的结果,我扶着语文老师离开操场,宛若情侣,但我的心中只有保护妇女的光荣,感到自己是一个古代的武侠。在走进教学楼的时刻,她忽然将我推开,不回头的上了楼梯。在昏暗的楼道,我忧伤的撕下太阳穴上菱形的膏药。

小姑娘的手按在我脚面上,她稚幼的脸庞流动着成年的目光,我依稀地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的眼垂下去,忽兴奋地喊:“呀,你有血刺,我帮你去了吧!”我松了口气,说:“也好。”她急急忙忙地从衣襟里掏出只细长盒子,打开,是一把刻字刀和几只药水瓶子,见我身子向后依在墙上,就兴致勃勃地挖去我脚趾上的硬瘕,向下掏去,猛又停下来,试探地问我:“挖出一根一块钱,挖出多少根就多少钱,好吗?”血刺就是疆硬萎缩的毛细血管,我点点头,她立刻全神贯注地做起来。感受到最初一刀的疼痛,想象着血液在水中的消散,我将胳膊伸入头下,枕住。由于语文老师的缘故,我一生迷恋于血液的色彩,她曾在我面前将自己擦伤,啊,多好呀,在1987年我是一个武侠。

智永和尚的脚伸入水中,霎时水底银光闪亮,仿佛闪烁着无数的流星。在他洗脚之前曾经吞食了近百根银针,那些针象是他的汗水,在与水接触的一瞬流淌而出。这一幕奇迹我亲眼目睹,因为我就在他的身边。智永和尚缓缓的转过头,我立刻行礼:“我已明大师心志,自会禀告皇上。”在一年前的夏天,智永大师也曾展示过这一奇迹,他翻译了五十车佛经后忽然想找个女人,他谈恋爱的消息引起轩然大波,面对赶来的震怒群僧,他展示了这一奇迹以表明心志:“如我这般便可破戒。”

一年后的智永大师不是为了女人,而是为了一幅字帖――《兰亭序》。我们大唐的太宗皇帝喜爱王羲之的书法,王羲之的《兰亭序》是一篇很美的散文,汇在东晋汉代的诸多文集中,太宗皇帝断定既然文章是他所作就必有字迹留下,他让我带着两千四百两黄金去寻找这个前所未闻的字帖。我是他的保镖之一,民间管我们叫“太宗十三武侠”,其实我们只有十二个人,我一个人顶俩。我们这些武侠的官职是“太保”,实际就是“唐太宗保镖”的简称,这个简称又体面又威风,虽然在20世纪这个简称变成了“小流氓”的含义。

太宗皇帝之所以不让文化人帮他找字帖,而选择了我,主要是因为当别人不卖时我可以硬抢。我打探到《兰亭序帖》在智永和尚处,他是王羲之的玄孙。当我叫他拿出字帖时,他让数百根银针穿心而过,触水而出,表白了他誓死也不献出字帖的心志。我有一身的武功,可以在百步外箭穿柳叶,可以倒挂在房梁一个时辰,但我的这些技能在他奇迹的面前,卑微得仿佛一粒尘埃。在两千年前的唐朝太宗时代,有一个奇迹深深的震动了我的内心。

我的两个脚趾冒出血来,小姑娘瞟了我一眼,迅速地裹上胶布。

我缓缓的醒来,温暖的水带来一种体贴的感觉,不知觉间沉入了睡眠。本以为梦境会带来启示,不料进入了唐朝。以前我的我一定是位博学多才的家伙,有足够的知识可以编制故事。当心灵伤残时,那些知识开始自发的运作。

两千年前,我无法完成太宗皇帝的使命,坐在智永大师屋前的山坡上用剑割破了左腕的血管,那时的天气温暖,没有雪花。

我的伤口很深,我将这只手垂在地上。地上是羊绒绿草,智永和尚的栽种,这种草产自遥远西方一个叫法兰西的地方,它通过丝绸之路而来,装点着我大唐的万里江山。草上的毛绒将我的鲜血分割成一个个细碎的血珠,仿佛清晨的露水。

我的血液将五株羊绒绿草染红,然后就不再流下,凝结在我的手腕。当我拾剑要再一次划破血管,智永和尚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手里滚着两个红丝球,小小的,水中飘散出一缕血迹,很快扩散,如花蕾绽放。她说:“这个――两百根,这个――也有两百吧。事先说的是一块钱一根。”那些是我的毛细血管,我进入了一种合乎逻辑的情况之中,当我将四百元钱取出时,她受惊般地站了起来,慌张地叫嚷:“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作不得真的,我只是和你开了个玩笑。”

也许活着就是一个玩笑,但它过分的冗长,引起笑声的关键词汇久不出现。在漫长的等待中腐败出各种味道。在漫长的等待中,忘记了一切原本是个玩笑。

智永大师沉静的站在我面前,告诉我所看到的奇迹只是一个高级魔术,世人总是信假为真,那传说中的《兰亭序帖》现在就摆在他的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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