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天子(重生)》作者:奚月宴》第16/81页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王萱本想按身份地位落后他两步走,可他偏偏谦让,一定要让她走在前面,还说:“不瞒县主,我初来乍到,与宫学的人半点不相熟,心中惶恐不安,好不容易才碰上你……也是我厚颜无耻,凭着一本书和两面之缘就想结交县主——”
他一句话未尽,王萱轻声打断:“若不是把世子当做朋友,我是不会轻易送出诗书的,请世子不必妄自菲薄,旁人如何,对我来说毫无影响,我在乎的,是我眼前所看到的。”
“对我来说,县主好像天空中的明月,人群中的一束光,像我这样低劣卑贱的人,如何才能入得了县主的眼呢?李佶自甘做县主鞋下泥尘,能够时刻仰望县主的光芒,就是佶之大幸了。”
他这一番话实在有些不妥当,连感情迟钝的王萱都听出了不对,但她没有应对别人公然示爱的经验,立刻乱了阵脚,后退两步,惊恐地看着李佶。
“县主,”李佶仍然笑着,只是此刻,在王萱的眼中,他这个笑实在有些瘆人,“你怎么了?”
王萱努力镇定下来,对他礼貌地一笑,道:“世子说笑了,你是王孙贵胄,亦是天上星辰,何必妄自菲薄?只不过,世子的厚爱,我不能接受。”
远处传来代表上课的三声钟响,王萱匆忙向他行了一礼,扬长而去。李佶失魂落魄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自嘲似的一笑,也跟了上去。
金碧辉煌、巍峨壮美的昭明殿上,文惠帝半靠着龙椅,手上拿着一本蓝色封装的书,离眼睛远远的,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纸上的一字一句。
“周大儒此书,堪当百世流传,只是可惜了,周大儒不幸罹难,未能加官进爵。”
文惠帝一向喜欢装作敬重文人学士的伪善模样,大概是因为十多年前他攻取京都之时,京都有个集云社,上下五十多个当世名家相约立于城门下,脱外衣,解发冠,哀嚎痛哭,以奠黍离之悲,他那时傲气凛然,自诩为庶族正名,认为世家大族推举的名家都是酒囊饭袋,于是手起刀落,五十多人血染城门,冤魂至今不散,每每夜阑人静,入梦催命。他老了,锐气不再,怕得要死,所以不断追封当世和已逝的大儒,以求平息儒林怒气。
然而已经做错了的事,又怎会被人遗忘?
“兹令:算学大儒周清源终生克俭,著作等身,桃李天下,为当世之师范,今有《算经再解》遗世,精妙卓绝,赏之,追封——”
文惠帝话音未落,殿前站着的白衣少年轻笑一声,拱手拜谢,高声道:“老师只是一介布衣,终生研究算学,对于仕途功名不屑一顾,更何况,家师生前,一直追念前朝恩德,恐怕不能领受陛下的封赏。老师一生清白,望陛下念在他潜心著述的份上,宽恕于他。”
“裴稹,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文惠帝面色发黑,乌沉沉的像山雨欲来。
“草民知道。”
“冲撞陛下,可是死罪,裴公子,您还是赶紧跪下认错吧!”文惠帝身边的大监张未名深知文惠帝的脾气,他如果想要因此处罚裴稹,早就喊了飞鱼卫来,把裴稹拖下去处死了,既然有此一问,就是在给裴稹提醒。
“家师遗愿,不敢违逆,当以命酬之。”
“好一个周清源!好一个裴稹!”文惠帝咬牙切齿,阴鸷的眼神紧盯着裴稹,然而他淡定如初,腰背挺拔,未见丝毫怯懦之色。
文惠帝忽然觉得头痛欲裂,他可以随意处死这个没眼色的庶民裴稹,却平息不了儒林的怒火,这些年来,不论他做多少尊师重道的好事,那些老顽固都当没看见一样,谏书照写,文章照骂,把他推翻前朝的不世之功贬得一文不值。
终有一日,他要屠尽天下读书人,让这些伪君子看看他的功绩!
正在他琢磨着要不要严惩裴稹时,张未名突然嘀咕了一句:“这裴公子,与陛下少年时长得好像啊。”
嗯?
文惠帝抬头向裴稹仔细端详了片刻,确实,这个裴稹很像少年时那个愤世嫉俗、满腔热血的他,不畏强权,一身傲骨。
“裴稹,你上前来。”
裴稹昂首阔步,向前走了几步。
文惠帝见他走路的姿势,心中狐疑更甚,这少年的周身气度,真的肖似于他。
或许是文惠帝自视过高,又或许是裴稹容貌、气度太好,让人生不出厌恶之情,已近花甲之年、垂垂老矣的文惠帝,觉得这少年简直像极了他,当下便是一喜。
文惠帝膝下空虚,平生最渴望的,就是一个健康出色的太子,能够承继他的皇位,立下萧家万世根基,以作后人表率。
历代帝王都有那么几个合了眼缘就无理由信任,委以重任并且不听外人劝告的佞宠,尤其刚愎自用的帝王,更容易陷入某些“少年英才”的陷阱,做出荒唐无度的事来。
不得不说,某个瞬间,裴稹流露出的不羁和傲气,显示了文惠帝曾经拥有却已经随着年老体衰而逐渐失去的野心,人总是对自己的缺憾心生向往,就那么一眼,文惠帝认定,这个人,将会成为他手中,指向世家的,最锋利的剑。
裴稹走出昭明殿,春雷滚滚,天边闪过几道电光,撕裂了沉闷的空气,远处金黄色的琉璃瓦、黛青色的宫墙,风中传来的角楼铃声,在天幕之下,显得如此渺小。
他微张的手,向天空虚握,似乎想要驾驭那变化莫测的闪电。
第24章 算学先生
王萱那堂状况连连的算学课,终究是没上成,听说宫学里唯一一个算学先生葛望,前几日接到家乡来信,高堂仙逝,他要丁忧回家,为母亲守孝,不能再教算学课了。
葛望虽然学识一般,教得也一般,但他却是朝中少数几个官职不高还懂得比较高深的算学的,官职稍微高点的,除了不求上进,打算悠闲度日的,谁会到宫学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清水衙门来?
选了算学课的也只有寥寥几个人,这门课,大概以后也不会再开了吧。
管理杂务的吴雍先生在学舍前面缓缓踱着步子,打算照看完这节课,就回家小酌几杯,忽然外头一阵春雷声响,大雨倾盆而下。
王萱无事做,就在纸上默写一些未解的算学题,拿来解闷。
忽然学舍的门被人推开,带着润泽水汽的清风卷入沉闷而空旷的学舍,陛下身边的张未名大监,手中执着墨玉拂尘,带着笑走进来了。
“吴雍先生,我来替你解难了。”
“大监驾临,有失远迎,见谅见谅,不过,大监此话是何意?”
“昨日你不是说宫学里缺一个算学夫子吗?今日陛下接见了一人,极为欣赏他的才学,尤其是算学,他可是周清源周大儒的关门弟子,教这些世家子弟绰绰有余,我便想到了你的话,向陛下请示过,陛下就把他安排到宫学里来了!这难道不是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吗?”
有那么一瞬间,王萱好像看到了吴雍脸上闪过的尴尬神色,不过他很快便笑呵呵地问:“是哪一位前辈来了?”
张未名向门外招了招手,于是一双金线绣云纹的黑靴就落在了门口,白衣少年含笑望着学舍里的众人,视线飘过王萱的眼眸,与她有了一瞬间的对视。
王萱对这一天之内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感到匪夷所思,先是谢玧莫名因息苏草发病,再是李佶胡言乱语,最后连裴稹都来凑热闹,忽然成了他们所有人的算学先生,这就像是一万个巧合的事,发生在了同一天。
“这是周大儒关门弟子,裴稹裴公子。裴公子从小跟从周大儒学习算学,恐怕当世几无敌手,陛下惜才,一时却也找不到合适的官职给他,便封了个正九品的校书郎,让他先到宫学里教教课,日后再行安排。吴大人,你将他的事安排好了,陛下那里离不开人,我得回去复命,就不多留了。”
众人目送张未名远去,底下的几个学生面面相觑:看裴稹面嫩得紧,好像比他们中的“某些人”都要小。
裴稹傲然而立,目光定在窗边坐着的王萱身上,忽而温柔下来。沉郁的空气被突然卷起的大风吹散,窗棂“吱呀”一响,王萱停下手中的笔,伸出一只素白纤长的手,关上了窗户。
窗外风雨大作,却在她沉静的眸中舒缓了,裴稹无数次想象过的画面,再度鲜活起来。
他收回视线,却又看到了学舍后头鹤立鸡群的李佶,瞳仁微缩。
李佶也看向裴稹,本能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敌意,虽不知道这敌意从何而来,但这个年轻的先生,实在让他很难堪。
他二十岁尚且碌碌无为,声名狼藉,裴稹才十七岁,就已经是能教宫学学生的九品校书郎了。
说实话,裴稹很意外,竟然在宫学里见到了李佶,上一世可没听说过他有此经历。李佶此人,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如果不是他,王萱根本就不会死。重活一世,他一定会把这小子灭杀在大端境内,带兵反叛?门都没有。
裴稹接下这个差事,无非就是为了更接近王萱,让她不至于对自己心生警惕,厌恶自己。可看着王萱那茫然无知的脸,他又有些心疼,这是尚未经历坎坷,仍旧天真无邪的王萱,是他想要放在手心上,不让她沾染一缕风尘的皎皎。
既然先生来了,那吴雍就可以提前回家逍遥去了,但他心里一点都不高兴,算学,那是什么玩意?是低贱之人才会学的东西,真正的上位者,根本不需要掌握如此艰深晦涩的知识,他们只需要用人,牢牢把控人心就可以了。
他勉强向裴稹笑了笑,介绍了一下基本情况,就溜之大吉了。裴稹在学舍前方坐下,略带了些笑意,看着这几个学生说:“你们选修算学,是很明智的,算学,是很多学科的基础,不论将来是为官一方,还是掌管中馈,懂得一定的算学知识,将会让你们受益无穷。”
王萱觉得裴稹这个人像是撕裂开的,他有时候非常幼稚,行事不忌,肆意妄为,有时候却又很成熟,好像历经沧桑,看透人世。他坐在那里讲课,听着声音像十七八岁的少年,说出来的话却活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夫子。
裴稹眼睛一瞥,发现王萱罕见地正在发呆,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上一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十五岁,婷婷袅袅,花信初发,天性恬淡沉稳,人也学得有些迂迂傻傻的,现在的她,更像个十三岁的少女,拿成熟做了挡箭牌,皮子底下却是天马行空的跳跃思想。
“咳咳——”裴稹一声轻咳,王萱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脸颊微红,慌里慌张地收拾着桌上的文房四宝。
课上完了,她还要再坐一会儿,等元稚过来找她,今天萧睿没有上学,许崇早上就送了信,让她们晚一点走,等他换了班来接。
学生们陆续走了,学舍里只剩下王萱、李佶和裴稹。算学课的学舍小,李佶虽然坐在角落,其实离王萱也不过几步之遥,而王萱坐在第一排靠左的窗边,离裴稹也很近。
李佶站起身,朝王萱走来,裴稹眸色一暗,本来装作看书看得入神,此刻也装不下去了,微抬下巴,身形懒散下来,笑吟吟地看着李佶,说:“这位公子,是有问题要请教吗?”
李佶脚步一顿,看向裴稹,本不欲理他,但裴稹怎么说都是宫学的夫子,不可不敬重,尤其不能在重礼数的世家女王萱面前失礼。
他欠身作揖,恭敬地说:“先生,学生并无疑问。”
“啊,那就快快归家吧,回家晚了,恐怕家中夫人要生气呢!”裴稹这话看似调侃,可在有心人李佶的眼里,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窗外风雨大作,打得窗棂吱呀作响,王萱听见两人的对话,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她闻到了雨后泥土翻开,自大地深处散发出的奇妙香气,忽然想起家中梅树下埋藏的那坛西域美酒,好像是时候开封了。
不能喝,闻一闻香气也不错呢。
李佶咬牙切齿:“先生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