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衣欲换更添香》作者:尼莫点1》第43/94页


  我暗暗侥幸,没人深究我是何时向夫妇俩“交底”的。若大家发现我是被毓欢怀疑后才不得已“坦白”,那情况就得变味了。
  眼下木家夫妇还肯信任我,替我说话,使我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么多年来养育出了情感,而且我日常又孝顺贴心,扮尽乖巧善良的模样。他们实在不会相信我那么小就充满了心机与算计。
  此刻,只听几位大杂院儿的老人对顾氏的话深表认同,“这姓穆的,确实是个十恶不赦的歹人!我们许多大杂院儿的老人孩子,不是断胳膊就是缺只腿。全是他活生生打断的。只为叫我们扮可怜,逃又逃不了的上街行乞。”
  骆奶奶也不禁替我求情道,“逢春这丫头行孝重义,被接回木府后也从不忘照拂我们这帮老不死的东西。这些年来,又是给我们送补给,又是免费借我们庄子和田地,为我们置业。这样好的丫头,怎么可能是忍心做恶事儿的坏人呢?”
  一时之间,老人们你一句我一句,都在替我说好话。真不枉我这些年来行善举收买人心。太后见场面如此,本来非要置我于死地的想法也松动了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人命去留对她而言,不过是随情绪好坏而定。
  太后忽然望向叶知秋,“归乐,不管她是否算无心之失,但到底也鸠占了你的身份。你打算如何惩处她?”
  叶知秋很是为难,似乎在绞尽脑汁想折中的法子。若处罚太狠,就显得自己狠辣了;若处罚太轻...她未必肯就这么轻易放过我(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测)。踟躇半晌,她才艰难地启齿道,“她虽然以我的身份活了那么久,享尽了我应有的一切,致使我继续在市井中受苦受难多年。但她也是个可怜人。还请太后娘娘不要计较了,从此一切复位即可。”她终究还是选择维持菩萨心肠的模样?
  “你啊,就是心慈手软,屡屡退让,反而让不轨之人猖獗地爬到头上欺负。”太后不由得想起了尹家母女对叶知秋得寸进尺的嚣张气焰。“既然归乐公主心怀恻隐,就让哀家来做定夺吧。”
  太后睨视着我,冷哼一声,“归乐是千金之躯,算是半个皇家人了,此事自然不能草草了之。不然这事儿传出去了,皇家颜面何在?岂不是人人都敢来亵渎冒犯了?听说...你是已经嫁给翰林院试读刘禤大人家里了,是吧?哀家是知道刘家的,那可是历代出文人贤士的书香门第啊。木逢春你来路不明,若不是假借知秋的身份,这样的簪缨世胄,哪里是你能高攀的?人家哪里会让你进门?既然归乐都说了想让一切复位,那哀家就让刘家来将你休了,驳回这本不属于你的姻缘!”
  我朝的休书,除了丈夫亲笔之外,还能由地位极尊的女者代为出具(比如太后公主),就算刘清慰本人不在京中,也能按例执行。
  “太后娘娘,万万不可啊。”木良跪地,苦苦乞求道,“逢春也算是一夜之间失了父母,又再次沦为了孤女身份。若刘家再把她休了,她的处境会更难熬的。”
  “哀家还没说完,木大人何必着急以下犯上,顶撞哀家。知秋才是你的亲女儿啊,木大人还不习惯所以记不住是不是?这些年你可知道归乐公主因为这个假冒之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太后瞪了木良一眼,很是震慑。然后又继续说道,“让一切复位只是归乐的意思,甚至都不算小施惩戒。木逢春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所以哀家还要另行责罚。不但要她把之前享用归乐的一切吐出来,还要将她打入贱籍,发配边疆充奴充妓。来人呐!即刻去刘府,把刘禤大人传唤来。”
  发配边疆充奴充妓?!如五雷轰顶般,我险些踉跄倒地,竟不想太后如此心狠手毒,雕心雁爪。这样的折辱,还不及直接死了痛快。真是时乖运蹇,偏偏皇上此刻东巡祭祖,同样不在京中。果真应了那句天高皇帝远……
  太后说了那么多,也觉得口干舌燥了。便悠悠地喝了半盏毛尖。她久居高位,权重望崇,早已习惯了以权力轻易支配和左右他人命途的生活。我的命于她而言,不过是草芥,是蝼蚁,是卑身贱体。放下茶盏后,太后缓缓抬眼,“哦,哀家忘了。你以后不姓木了,木姓也需褫夺。从此,不可再叫木逢春了。”
  “逢春这丫头罪不至此,还请太后宽宏啊。”几个老人匍匐跪地,为我说情。只可惜,他们的身份卑不足道,对太后而言不过是尘垢粃糠般的存在。


第78章
  终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
  牢里有一扇天窗, 那是阴暗潮湿的牢狱里唯一的光亮。我仰望着漂浮的尘埃,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居然又恶湿居下, 沦落不堪了。
  已经关押在此三天了, 因太后的懿旨,无人能来探望。我知道木家夫妇不会就这样弃我于不顾, 只是心余力绌罢了。而刘家虽被迫写了休书,但依旧在避嫌与关心间取舍两难。
  我隔壁有间暗室,似乎拘禁着某个更为隐秘的犯人。自我来就发现狱卒从未给她喂过饭, 喝过水, 但却时不时往里面张望。
  “还没死呢?都被关进来一个月了吧”膀大腰圆的矮个子狱卒踮起脚瞅了瞅暗室。
  高瘦些的狱卒回应道, “没呢,这小女子还真是命硬。不过啊, 太后宫里四天前才发话要活活饿死她,我赌不出三天,她必死无疑。”
  如果四天了都没人给她送粮, 可想而知她是靠着吃什么、喝什么吊着这一口气的...
  “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儿, 太后要置她于死地?”
  听矮胖子这么问, 高瘦些的不禁朝他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嘘——皇家的事儿,你可别随便妄议, 小心杀头啊。”
  我佯睡着, 耳朵却极为灵敏地偷听着二人的对话。正好奇暗室里究竟是谁时,就听高个子的狱卒窃窃私语道, “我啊曾有幸见在太后出宫去恩渡寺祈福时, 跪在人堆里见过她。我发现那关闭在暗室的年轻女子, 与太后娘娘的眉眼倒有几分相似……”
  我内心一震, 径直联想起了尹杜氏大老远从陇州带来给太后认亲的女儿……可是,如若是她,那太后为何将她秘密关押,还要活活饿死她?除非,太后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如今尹杜氏死了,听说尹相莲也真真一病不起了,还好太后“仁慈”,念表姑侄一场的情分,派宫里嬷嬷去照看着,从此闭门谢客。
  夜更深了,外边儿值夜的狱卒也都趴着桌子偷懒打盹了。窦疑丛生的我悄然起身,朝着墙壁摸索探寻。恰好此时一只肥大的耗子从我脚下堂而皇之地经过,竟顺着墙缝的小洞钻进了隔壁的暗室。见此,我心生一计,趁无人注意,去端起了旧木桌上的一碗水,偷偷从小洞塞进了隔壁。
  片刻后,也没听到动静,我干脆蹲下身来,朝小洞里看了看,碗依旧纹丝不动。于是压低声音对隔壁唤道,“你睡了吗?给你的水,赶紧喝了吧。”
  那人似是已经晕厥了过去,听到了我的声音才从昏昏沉沉中睁开眼。待她定眼看清水后,立马滚爬到了墙角,将水猛地一饮而尽。
  见她将空空如也的碗重新从洞里退回给我,我又忙起身去桌上拿了些发馊的馒头递给她。虽隔着墙壁,但我几乎能想象出她是如何地狼吞虎咽。
  我静静地靠在墙角,空洞地望着晨光熹微的天窗。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对面传来颤颤巍巍的一句谢谢。
  “我也是得罪了太后才被关押在此,听说你也是。你是犯了什么事儿啊?”我尽量小心翼翼地对着洞那边儿套话。
  对方只是沉默着,并没有答复我。我耐下心来,循循善诱,“我听狱卒说,太后下令要将你活活饿死。那这么看来,我比你好些,至少没被判死刑,以后兴许还能恢复自由身。咱们其实境遇一样,皆因太后娘娘的一句话,决定了是生是死。既然你我同病相怜,若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可尽诉与我听……”
  “就算我死了,族人们也不会知道是太后赐死了我,更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吧。”对面的女子不再保持缄默,开始呜呜咽咽地啜泣了起来。几度哽咽后,又低声道,“我是陇州人......若你愿意,可否帮我写封信给家人,就说女儿不孝,今生无以回报父母恩情,只能来世投胎再孝顺他们。”
  “我当然愿意帮你。咱们都是命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只是……还不知道你家在哪儿,你可得先告诉我才行。”
  “我叫尹相栀,乃是陇州当地望族尹家的……”对方凄楚地向我说起了家世身份。她太|祖父本是尹家的庶生子,结果她祖父、她爹也全非嫡出。在家族中的身份,一代不如一代。后来她出生了,母亲竟又是个妾室。尹相栀这样的出生,在偌大的氏族里,就是人微言轻,柔弱无能的。只待长大了,要么做个高门贵妾,要么低嫁给能为尹家效力之人。
  再后来,少女初长成,五官也长开了,眉目间竟有几分当朝太后王学英的神韵。京城与陇州山长水远,而且尹相栀又深居闺阁之内,所以除了尹家人,鲜少有人发现这一点。王尹两族,为求百年之利,常有裙带通婚的关系。只是最近两代,王家才因升迁变动逐渐从关中的地界儿搬去了京城。毕竟有四姻九戚的关系在,尹相栀就算偶然与太后王学英长得相似,也不算太稀奇。而尹杜氏正是利用了这点,有心诳骗钻营,结果却被太后反杀。
  本来,这尹相栀是没打算跟我全盘托出的,只是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想求我为她写封诀别的家书。我只好以迂为直,反跟她大致诉说了我被打入大狱的理由。听闻我也是因涉及到归乐公主身世而沦为监下囚的,如此如出一辙的入狱理由,她才不由多了份同病相怜,同忧相救之感,慢慢打开心扉,告诉了我整个事情的经过。
  尹相栀的娘亲是个地位低下的姨娘,身体多病,常需汤药续着命。父亲虽疼爱她们母女,可惜好几个月前因为酒后过失杀了人,至今还在牢里。多亏了尹杜氏在陇州伸手遮天的本事儿,才给他判了个罪不至死。等过段时日风头过去,估计就能放出来了。为了父母的安康,她才不得已答应了尹杜氏入宫冒充太后私生女这个差事儿。
  入宫前,为了使眉眼嘴巴跟太后更相像、更接近,她们还不惜通过螺黛、口脂的运用,做了个效仿太后五官的妆容。
  直到以为太后对她身份信以为真时,尹相栀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逐渐安稳下来,甚至难免虚荣地构想起了未来华贵体面的日子......比如要把父母接来富庶的京城孝敬,比如要为兄弟谋个好差事儿,为姊妹寻个好人家。
  但太后始终是太后,对尹杜氏这等子阴谋是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之所以佯装深信不疑,只是为了麻痹尹家母女。等尹杜氏疏于防范,以为事情解决了,安心离京时,才派人将她在马车内一招致死。然后,就是对尹相栀这个犯了欺骗大罪的私生女秋后算帐,打入天牢暗室......
  “那太后究竟是从哪里看出破绽的呢?”我忍不住急切地追问。
  “木簪子。”
  “木簪子?”
  当年去王丞相府上的稳婆,只被告知是给丫鬟接生。她便以为是哪个暂无名分的通房丫头怀了主人家的种,不日就会母凭子贵了。待接生完孩子后,她正要向主人家道喜讨个赏钱,却偶然撞见一丫鬟神色匆匆,遮遮掩掩地抱着刚出生孩子偷偷溜走,而王丞相紧随其后驱车追赶……反正啊,王家给了稳婆一大笔钱活计费,并勒令她对这单活儿封口,才准她离去。此反常的举动,反叫稳婆留了个心眼,对当天之事久久不忘。


第79章
  关于木簪子, 稳婆记得是孩子还没抱出产阁前由床榻上虚弱无力的少女产妇颤巍巍地塞进襁褓夹层的。在把孩子抱出去前她出于好奇便偷偷翻出来端看过。可惜稳婆目不识丁,不知上面刻了什么字。但好在她依稀听到产妇对身旁照料的女婢说“这把木簪刻有樱枫二字,独一无二。好方便日后寻这苦命的孩子”云云, 而女婢又唤了产妇一声“小姐”……
  本来那木簪是何样式, 有何细节,十多年过去早该被遗忘了。只因是王相府的秘闻, 又与金陵钗阁的出过的一款紫檀木簪相似,稳婆便记得一清二楚。
  金陵钗阁是天下有名的珠宝首饰铺,以别出心裁、款式繁多的精雅工艺而闻名。当年该店推出的一款紫檀木簪因被彼时已经名动京城的温禾筠小姐所钟爱, 所以闺秀们纷纷仿而效之, 都争相去购买。这款簪子一时间便成了街头潮流。
  温小姐认为, 发饰的花式愈繁,愈辉耀, 则愈有喧宾夺主之嫌。反而叫人忽略了女子自身的美感。所以京中的贵女们从此也摒弃了过分繁奢攀比的华胜步摇,皆以简雅高洁为美。
  这款紫檀簪虽然样式简单,木料却贵, 细节处也很精致。普通人家的姑娘只能依样画葫芦, 在市集间买些平价的仿款。稳婆接生那天看见的那把效仿金陵钗阁的木簪便是以红木制成的, 但簪头处还简单刻有“樱”与“枫”二字。
  王学英出生优渥, 乃是轩裳华胄。但杜尹氏听到稳婆说她那簪子不值一文时,却并不惊讶。原因无他, 彼时年少的霍风没有建立赫赫功勋, 更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襄阳王。只不过是个家徒四壁,环堵萧然的低门小户。哪里有钱财能买到造价不菲的紫檀簪做定情信物?如此乞儿马医般的卑贱地位, 更不可能入得了王丞相的眼。
  这尹杜氏掌握好当年的情况后千算万算, 以为自己编排的足够策无遗算, 足够百密而无一疏。却不料千虑一失, 疏忽大意,竟在最开始就露了马脚。那稳婆对她说木簪上刻有“樱”与“枫”二字,她便不假思索、自然而然地认为那两个字取自二人名字中的“英”与“风”,根本没有料想过是借物喻人,带有寓意的谐音字。而稳婆由于不识字,也压根没有意识到需要提醒尹杜氏一句“樱是樱花的樱,枫是枫树的枫。”
  所以,纵使那根木簪做得再仿旧,再逼真,王学英也一眼看穿了尹家母女费尽心思的拙劣伎俩。只不过是将计就计,暂时看破不说破罢了。
  当尹相栀将她知晓的一切都向我倾肠倒腹后,天色已逐渐大亮。过了一会儿,狱卒们开始交班了。新来的几人绕着牢狱巡视了一圈,做做样子就离开了。
  墙对面的年轻女子再无话讲,便默而不语了。而我内心震荡的波澜却久久不灭。城南、木簪、樱、枫。视野豁然开朗般,已知的所有线索都为我清晰地指向了真相。太后与襄阳王的私生女,不是叶知秋,更不是尹相栀,而是好几年前被凌|辱致死,死相凄惨的幼女浮萍啊。
  来不及感慨命运无常报应不爽,心中立马又悲凉四起,只觉得惊心怵目,替浮萍深深怅恨与不甘。太后可曾想过,自己惟辟作福,惟辟作威,仍鸿飞自在,报应却到了女儿头上?还有那叶知秋,明明自己也是因鱼目混珎才获封尊贵的公主之位,竟好意思那般不齿我。
  时至晌午,狱卒再次送来了凉水与发馊的馒头。身陷囹圄,我实在食不下咽,只将馒头先从洞里递去了对面。但对方......没有动静。来不及关心她,就听牢狱外传来动静,像是什么达官贵人来了。那些东倒西斜的闲散狱卒纷纷笔直站立好,小心翼翼地奉承着那人。
  我不由得起身望去,只见木之涣打点好那些狱卒官兵后,快步朝我走来。终于见到有人能翻越阻隔为我而来,我先是喜极而泣,后又感到羞愧,只得靦面相迎。
  “我什么都知道了。”木之涣的神色里布满焦虑与担心,“太后下了懿旨,所以二叔二婶他们进不来。我也是托了韫儿与皇太妃的关系,才悄悄进来的。”
  我自责道,“你们实在不必为我涉险。只怕以后太后知道了,会牵累繁昌公主她们。”
  “逢春……”木之涣唤了我的名字,却欲说还休,相顾无言了许久。他应该明白在木府备考的那一日,我去木芙小阁探望他时说那番话的深意了吧。我曾对他说,若有朝一日,我身废名裂、身陷囹圄,还请他看在我为他向繁昌公主极力美言的份上,也能始终对我保有善意,替我齿牙余惠一番。所以如今,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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