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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您父亲,并且多次听到谈起他,”她说,“非常高兴跟您认识。”

这时走来一个副官,邀请她跳卡德里尔舞,她同意了。

“您也跳舞吗?”阿尔卡季礼貌地问。

“是啊。您为什么认为我就不跳舞呢?或者,您觉得我岁数大了?”

“哦,哪能呢……既然如此,下次请允许我请您跳马祖尔卡舞。”

奥金左娃仁慈地一笑。

“好的,”她说着瞥了阿尔卡季一眼,说不上是高傲,但像出嫁了的姐姐瞧她的小弟弟。

奥金左娃比阿尔卡季年长不了多少,才过二十八岁,然而阿尔卡季觉得在她面前自己是个幼嫩的学生,年龄差得多。此时马特维-伊里奇来了,很了不起的样儿,却又献了几句殷勤话。阿尔卡季退过一边,但还是目不转睛地看她,即使在她跳卡德里尔舞时眼睛也没从她身上移开。她跟舞伴谈话也像跟当官的谈话一样从容不迫,稍稍仰起头,抬起眼,间或微微一笑。她的鼻子一如所有俄罗斯人的那样稍嫌肥大,肤『色』也说不上像羊脂白玉,但阿尔卡季断定他从来没见到过像这样婀娜多姿的女『性』;她的声音在他耳际萦绕不辍;她的衣服每一皱褶在她身上显得比任何人都更加妥贴,更能衬托出女『性』的美;一举一动,都那么从容自如。

响起了马祖尔卡舞曲。阿尔卡季坐近她,准备好好说个话儿,但又觉得怪害怕的,不断用手抚弄头发,嘴巴吐不出一个字儿。然而奥金左娃的镇定神情感染了他,不到一刻钟,他便毫无拘谨地谈起了他的父亲和伯父,彼得堡的和乡间的生活。奥金左娃客气而关切地听着他的叙述,不时张开或收拢手里的折扇。男士们来请她跳舞时他那喋喋不休的说话只好暂时中断。单西特尼科夫一人就请她跳了两次。每次舞罢,她回到原来的位置,重又拿起折扇,她的『乳』胸也不因跳舞而剧烈起伏。阿尔卡季重又向她叨叨,身心充满幸福,庆幸能坐在她身旁,跟她说话,瞧着她的美丽前额,娇媚、端庄、透『露』着智慧的脸庞。她话不多,但从话中反映出她广泛的生活见地。阿尔卡季根据她的说话得出结论:这位太太久经世面而且有她独特的思考。

“西特尼科夫先生把您领来介绍给我之前,和您站在一起的是谁?”她问。

“您注意到他了?”阿尔卡季反问。“您看,他那仪表堂堂的脸!他姓巴扎罗夫,是我的朋友。”

于是阿尔卡季开始谈他的朋友。

他说得那么详细,那么地眉飞『色』舞,奥金左娃不由掉过头去朝巴扎罗夫仔细地瞧了瞧。

马祖尔卡舞就快要结束了,阿尔卡季真有点儿舍不得离开她,因为和她度过了如此美妙的一个钟点时间!当然,他自始至终感到她这是对他迁就,他原该感激她那份宽容……但年轻的人并不会因此而难受。

舞曲完了。

“merci1,”奥金左娃说罢站了起来。“您已经答应到我那儿作客,那就带您的朋友一起来好了,我很想见见一个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

1法语:谢谢。

省长走到奥金左娃跟前,宣称晚宴已准备好了,便煞有介事般伸出膀子来让她挽住。她走了几步,朝阿尔卡季回眸一笑并且点头作别。他报以深深一躬,瞅着她的背影(她那裹了闪光锦缎的身段多么窈窕!)暗自思忖:“此时此刻,她已忘记我的存在了。”从而在心底产生出一种自卑感。

“怎样?”阿尔卡季刚回到原来所待的墙角里,巴扎罗夫问他。“很满意吧?方才一位先生跟我提起,说这位太太哎—唷—唷!大概这位先生是个笨蛋。照你看来,她真的哎—唷—唷吗?”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奥金左娃长得美丽动人,但她那么冷淡,那么矜持……”

“外表冷若处女,内里……这你知道!”巴扎罗夫接口说,“你说她冷冰冰,那就更有味儿。你不是喜爱冰淇淋吗?”

“也许是,”阿尔卡季道,“我确定不了。她想跟您认识,领你去见她。”

“我想象得出来,你是怎样描绘我的!不过,你做得对,领我去见她好了,不管她是谁,外省名媛也罢,和库克申娜那样的‘解放女『性』’也罢,但像这么美丽的削肩我好久没遇上了。”

巴扎罗夫失之高雅的话使阿尔卡季很不愉快,然而世上常常如此,他责怪朋友的地方并非他不喜欢的地方……

“为什么你对女『性』有自由思想感到不高兴?”他低声问。

“这因为,我的小兄弟,女『性』之中只有丑婆娘才异想天开。”

谈话到此中止。晚宴刚罢,两个年轻人便走了。库克申娜瞧着他们的背影发出两声干笑。她又恼恨,又无奈,两人之中,居然谁都对她不予注意。她在舞会上呆得比任何人都晚,深夜四点时她还和西特尼科夫跳法国风格的波兰马祖尔卡舞。以此奇观结束了省长府的节日。



第一卷 第十五章

“倒要瞧瞧这位人物属哺『乳』动物的哪一类,”第二天朋友俩登上旅馆楼梯、拜访借宿在那里的奥金左娃时,巴扎罗夫对阿尔卡季说。“嗅觉告诉我隐况不妙。”

“你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阿尔卡季答道,“怎会说出这种活来?你,你巴扎罗夫的道德观念竟然如此狭隘……”

“瞧你多傻!”巴扎罗夫不在意地打断他的话,“难道你不知道在我们的行话里‘不妙’就是‘妙’的意思吗?那便是说妙不可言。你今天说了,她那次出嫁挺蹊跷,但在我看来,嫁一个有钱老头不单不奇怪,恰恰相反,说明她很有见地。我不听信城里的闲话,我喜欢像我们那位多识之士——省长那么想,这种婚姻合情合理。”

阿尔卡季不回答,他敲了敲房门。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仆役把他们引进一个大套间。它像俄罗斯所有的旅馆房间一样陈设古旧乏味,却摆了许多鲜花。很快奥金左娃便出现了,她穿件普通的晨衣,在阳光照『射』下更显得年轻了些。阿尔卡季向她介绍巴扎罗夫时暗自惊奇:巴扎罗夫有点儿侷促不安,这可是他少有的。但奥金左娃还像昨天那样安详。巴扎罗夫也感到了这一层,不由恼恨自己:“多窝囊,怕起婆娘来了!”他往椅子里一坐,那架式不比西特尼科夫差多少,他在奥金左娃明亮的眼睛注视之下故意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儿谈开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奥金左娃的父亲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洛克捷夫是个有名的美男子,投机家,赌徒,驰名于彼得堡和莫斯科两地,十五年后『荡』尽钱财,无奈移居乡间,不久就死去了,只有一点微不足道的家产留给了两个女儿——二十岁的安娜和十二岁的卡捷琳娜。安娜和卡捷琳娜的母亲出生于衰败的xxx公爵门庭,早在她丈夫春风得意时便死于彼得堡。父亲故世后安娜的景况非常艰难,她在彼得堡所受的出『色』教育并不能帮她解决农事、家事和蛰居乡间所产生的生活问题,方圆百十里内一个熟人也没有,也没谁可以请教。她父亲生前避开与他人交往,他瞧不起别人,别人也瞧不起他,双方各有自己的看法。但安娜没有因此慌张,而是马上请来姨妈阿芙多西娅-斯捷潘诺芙娜-xxx公爵小姐,一个凶狠而又高傲的老太婆。公爵小姐来外甥女家后占了最好的房间,从早及暮挑肥拣瘦地嘀咕个没完,甚至去花园散步也要她唯一的农奴、一个苦着脸、穿件令人发笑的带有天蓝『色』镶边号衣和头戴三角帽的仆人陪伴。安娜耐着心忍受姨妈的种种怪癖,按步就班给妹妹以教育。花开花落,似乎她已铁心在荒僻的乡村过上一辈子了……但命运作了另外的安排,某个奥金左夫相中了她。那人是个阔佬,四十六岁左右,有忧郁病,胖乎乎,酸不溜丢,但不笨,也不凶。他爱上了她并向她求婚。她同意成为他的妻子。伉俪六年,他逝世时留给了她全部家产。丧夫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整整一年未出村子一步,后来偕妹妹出了国,但也只是到了德国,因为寂寞,便又回到她爱住的离xxx市四十俄里之遥的尼科里村。那里有漂亮整洁的宅院,有带暖房的花园——故世的奥金左夫在这方面是不惜花费的。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很少进城,进城多半因为办事,即使去,也待下了几天。省城人不喜欢她,常对她和奥金左夫这桩婚事说三道四,不乏流言蜚语,说她帮父亲在赌场作弊,她出国并非无故,而是出于无奈,为掩盖她不幸的后果……“您知道吗?”一个专爱管闲事的人说,“她呀,真所谓饱经世故。”另一个以言语诙谐而称誉省城的人加上一句:“而且历尽甘苦。”这些话传到她耳里她只当没听见,她生『性』豁达,有她的自主之见。

奥金左娃将身子靠在软椅背上,叠起双手听巴扎罗夫说话。而他一反常规,说了又说,显然是想引起对方的注意。这又使阿尔卡季增加了诧异,他猜不透巴扎罗夫是否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从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脸部表情看,是难于知道她所得到的印象的,她一直保持着亲切而关注的神情,用她明亮美丽的眼睛仔细地看你,但也只是仔细而已,并不激动。巴扎罗夫初时不自然的做作如同一股不好闻的气味或者刺耳的声音使她不愉快,但她立刻明白,这是他惶恐所致,为此反感到得意。她讨厌庸俗,然而庸俗是加不到巴扎罗夫头上去的。使阿尔卡季惊奇的还不止这些呢!他原以为巴扎罗夫会像跟一位聪明才女般跟奥金左娃谈自己的观点,因为她曾表示过“很想见见一个对什么都不相信的人”,可是巴扎罗夫讨论起了医学,同种疗法,植物学。奥金左娃住在乡下没有白白浪费时间,读了许多本优秀著作,而且能用纯正的俄语来表达。她还打算把谈话引向音乐,但发现巴扎罗夫不承认艺术,便又悄悄回到植物学上。阿尔卡季跃跃欲试,想好好谈谈民间音乐。偏不,奥金左娃只像对待小弟弟般看待他,看重他那年轻人的善良和单纯——仅此而已。谈话从容而广泛,持续了三个多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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