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奏鸣曲》第8/13页



民国六年,我初到北平,因为未带家眷,一个人打光棍,就借住在三院教员休息室后面的一间房子里。初到时,真不把门口的那条小河放在眼里,因为在南方,这种的河算得了什么,不是遍地皆是么?到过了几个月,观念渐渐的改变了。因为走遍了北平城,竟找不到同样的一条河来。那时北海尚未开放,只能在走过金鳌玉?桥时,老远的望望。桥南隔绝中海的那道墙,是直到去年夏季才拆去的。围绕皇城的那条河,虽然也是河,却因附近的居民太多了,一边又有高高的皇城矗立着,看上去总不大入眼。归根结底说一句,你若要在北平城里,找到一点带有民间『色』彩的,带有江南风趣的水,就只有三院前面的那条河。什刹海虽然很好,可已在后门外面了。

自此以后,我对于这条河的感情一天好一天;不但对于河,便对于河岸上的一草一木,也都有特别的趣味。那时我同胡适之,正起劲做白话诗。在这一条河上,彼此都嗡过了好几首。虽然后来因为嗡得不好,全都将稿子『揉』去了,而当时摇头摆脑之酸态,固至今犹恍然在目也。

不料我正是宝贵着这条河,这条河却死不争气!十多年来,河面日见其窄,河身日见其高,水量日见其少,有水的部分日见其短。这并不是我空口撒谎。此间不乏十年以上的老人:一问便知端的。

在十年前,只隆冬河水结冰时,有点乌烟瘴气,其余春夏秋三季,河水永远是满满的,亮晶晶的,反映着岸上的人物草木房屋,觉得分外玲珑,分外明净。靠东安门桥的石岸,也不像今日的东歪西欹,只偷剩下了三块半的石头。两岸的杨柳,别说是春天的青青的嫩芽,夏天的浓条密缕,便是秋天的憔悴的枯枝,也总饱含着诗意,能使我们感到课余之暇,在河岸上走上半点钟是很值得的。

现在呢,春天还你个没有水,河底正对着老天 ;秋天又还你个没有水,老天正对着河底!夏天有了一些水了,可是臭气冲天,做了附近一带的蚊蚋的大本营。

只是十多年的工夫,我就亲眼看着这条河起了这样的一个大变化。所以人生虽然是朝『露』,在北平地方,却也大可以略阅沧桑!

再过十多年,这条河一定可以没有,一定可以化为平地。到那时,现在在蒙藏院前面一带河底里练习掷手榴弹的兵士老爷们,一定可以移到我们三院面前来练习了!

诸公不信么?试看西河沿,当初是漕运的最终停泊点;据清朝中叶人所做的笔记,在当时还是樯桅林立的。现在呢,可已是涓滴不遗了!

基于以上的"瞎闹"(据师范大学高材先生们的教育理论,做教员的不"瞎闹"就是"瞎不闹",其失维均,故区区亦乐得而瞎闹),谨以一片至诚,将下列建议提出于诸位同事及诸位同学之前:--

第一,那条河的最大部分(几乎可以说是全体),都在我们北大区域之内。(我们北大虽然没有划定区域,但南至东安门,北达三道桥,西迄景山,谁也不能不承认这是我们北大的势力范围矩--谓之为"矩"而不言"圈"者,因其形似矩也--而那条河,就是矩的外直边)我们不管它有无旧名,应即锡以嘉名曰:"北大河"。

第二,既称北大河,此河应即为北大所有。但所谓为北大所有,并不是我们要把它拿起来包在纸包里,藏在铁箱里,只是说:"我们对于此河,应当尽力保护;它虽然在校舍外面,应当看得同校舍里面的东西一样宝贵。

譬如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将河中积的土设法挑去,使它回复河的形状,别老是这么像害着第三期的肺病似的。这件事,一到明年开春解冻,就可以着手办理。至于钱,据何海秋先生说--今年上半年我同他谈过--也不过数百元就够;那么,老老实实由学校里掏腰包就是,不必向市『政府』去磕头,因为市『政府』连小一点的马路都认为支路不肯修,那有闲情逸趣来挑河?(但若经费过多,自当设法请驻平的军队来帮帮忙)此外,学校里可以专雇一两个,或拨一两个听差,常在河岸上走走。要是有谁家的小孩,走到河边拉开屁股拉屎,就向他说:"小弟弟,请你走远一步罢,这不是你府上的中厕啊!"或有谁家的老妈子,要把秽土向河里倒,就向她说:"老太太,可怜可怜我们的北大河罢!这大的北平城,那一处不可以倒秽土呢?劳驾啊,我给您请安!"诸如此类,神而明之,会而通之,是在哲者。

河岸上的树,现在虽然不少,但空缺处还很多。我的意思,最好此后每年每班毕业时,便在河旁种一株纪念树,树下竖石碑勒全班姓名。这样,每年虽然只种十多株,时间积久了,可就是洋洋大观了。假如到了北大开一百周年纪念会时,有一个学生指着某一株树说:"瞧,这还是我曾祖父毕业那年种的树呢,"他的朋友说:"对啊!那一株,不是我曾祖母老太太毕业的一年种的么?"诸位试闭目想想,这还值不得说声"懿欤休哉"么?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虽然不相信风水,我总觉得水之为物,用腐旧的话来说,可以启发灵思;用时髦的话来说,可以滋润心田。要是我们真能把现在的一条臭水沟,造成一条绿水涟漪,垂杨飘柳的北大河,它一定能于无形中使北大的文学,美术,及全校同人的精神修养上,得到不少的帮助。

我的话已说完,诸位赞成的请高举贵手;不赞成就拉倒,算我白费,大家安心在臭水沟旁过活!

最后我向编辑先生磕头打拱:请你务必把这篇文章登在紧靠后封面的末了一篇,因为在典丽堂皇的纪念刊中,这种油皮滑嘴的东西,必须打到末了,罚"老掮榜",罚"坐红椅子";若然有人误作"压大轴子"那是他自己的错,兄弟不负责任。记 译 学 馆

陈诒先

《宇宙风》编者周黎庵兄要我写一篇《记译学馆》,这可把我难住了。我对译学馆虽说印象颇深;然而毕竟已离开了三十年。兹就记忆所及,叙述如下:

京师译学馆继同文馆开办,校址在东华门内,当时仅办甲、乙、丙、丁、戊五级,即于宣统三年结束,妆并北京大学,改为法律院。一向来,译学馆与北大学生均称同学。在甲、乙、丙、丁、戊五级中,每级分为四系,即英文系、法文系、德文系、俄文系,盖以外国语言为主,其余学程为人伦道德、中国文学、历史、舆地、教育、交涉、理财、博物、物理、及化学、算学、图画、体『操』十二科。学校监督前后四人,为黄绍基、章?、王季烈、邵恒?。教员有蔡孑民、汪荣宝、韩朴存诸人。韩朴存先生为地理专家,其所著讲义东邻人士极重视之。译学馆停办多年,予在教育部编审处时,曾在东安市场一书摊,见有韩先生所编地理讲义多部,隔数日再到市场,则一部无存,询之摊主,则云为东邻人士捆载以去云。予前在学校时读书,讲义书籍本留存杭州西湖自己庄子内,此次战事,湖庐所存书籍字画,被劫一空。韩先生之地理讲义,亦在其内,将来尚拟觅致之。

译学馆授课情形,为每晨六点兵式体『操』。一小时『操』毕。吃粥以后,为外国语言三点钟,午前授毕。十二点午饭,下午为普通课程,五点钟完毕。晚饭后自修二小时,九时后入寝。寝室分为仁义礼智信五斋。甲、乙两级学生住校,丙级半住校半走读,丁、戊两级全为走读生,甲、乙两级为免费生,予属丙级,入学时交费一学期,第二学期经同学谢冰、易克臬诸人力争,结果丙级同学一百人,学期考试在前二十五名者免费。

予为英文系,最初教员为胡复先生,后为美国人,所读为gold smith 之 the vicar of wikerfield及addison之spectator,scotts之ivanhoe,此为低班;高班之教员为一英国人,所读为t.r.green's a short history of the english people等书,译学馆五年毕业,同学谢冰,中西文均好,自入学至毕业,包办第一名,毕业后在教育部任事多年。光华大学成立后,教部所派观察员即谢冰同学也。统计译学馆五级同学,几无一伟人;但均能自食其力,多数皆能以气节自励。如徐世章同学为徐世昌之弟,当徐世昌为总统时,世章为津浦路局长兼交通部次长炙手可热,同学以并肩一字王称之;但均不求其谋事。最近译学馆某教员在南京粉墨登场,罗致同学去者也寥寥无几,这是译学馆同学所引为足以自傲的。

学校学期考试可说极为严格:考试仅公布日期,不注明课程,所以第一日考试如须预备,必须同时看十余门功课不可!予在校的经验,即凡考前抱佛脚的同学,其成绩必多半不好;凡考在前二十五名得免费者,考试前三日多不看书,睡眠必充足,加以平时用心听讲,不放松阅读,非有特别事及生病,从不请假旷课,则即使考前不抱佛脚,成绩也不见得会坏。

毕业考试,在学部举行,所发文凭上端,有光绪三十三年所下之上谕。在清季最后三年,凡学校毕业学生均有机会诵读此上谕一遍,此乃我国学校特殊的掌故。现在把它录在下面:

国家兴贤育才,采取前代学制及东西各国成法,创设各等学堂。节经谕令学务大臣等详拟章程,奏经核定,降旨颁行,奖励之途甚优,惩戒之法亦甚备。如不准干预国家政治及离经畔道,联盟纠众,立会演说等事,均经悬为厉禁。原期海内人士束身规矩,造就成材,所以勋望之者甚厚。乃比年以来,士习颇见浇漓,每每不能专心力学,勉造通儒,动思逾越范围,干预外事。或侮辱官所,或抗违教令,悖弃圣教,擅改课程,变易衣冠,武断乡里。甚至本省大吏,拒而不纳;国家要政,任意要求。动辄捏写学堂全体空名,电达枢部,不考事理,肆口诋?。以致无知愚民,随声附和,『奸』徒游匪,藉端煽『惑』,大为世道人心之害。不独中国前史、本朝法制无此学风,即各国学堂亦无此等恶习。士为四民之首,士风如此,则民俗之敝随之,治理将不可问。欲挽颓风,非大加整饬不可。着学部通行京外有关学务各衙门,将学堂管理禁令定章广为刊布,严切申明,并将考核劝戒办法前章有未备者,补行增订,责令实力举行。顺天府尹、各省督抚及提学使,皆有教士之责,乃往往任其?越,违道干誉,貌似姑息见好,实系戕贼人才。即如近来京外各学堂,纠众生事,发电妄言者,纷纷皆是,然亦有数省学堂,从不出位妄为者,是教法之善否,即为士习之优劣所由判,确有明征。嗣后该府尹、督抚、提学使,务须于各学堂监督、提调、堂长、监学、教员等慎选器使,督饬妥办。总之,以圣教为宗,以艺能为辅,以理法为范围,以明伦爱国为实效。若其始敢为离经畔道之论,其究必终为犯上作『乱』之人。盖艺能不优,可以补习;智识不广,可以观摩。惟此根本一差,则无从挽救。故不率教,必予屏除,以免败群之累;违法律,必加惩儆,以防履霜之渐。并着学部随时选派视学官,分往各处,认真考察。如有废弃读经讲经功课,荒弃国文不习,而教员不问者,品行不端,不安本分,而管理员不加惩革者,不惟学生立即屏斥惩罚,其教员、管理员一并重处,决不姑宽。倘该府尹、督抚、提学使等仍敢漫不经心,视学务士习为缓图,一味徇情畏事,以致育才之举转为酿『乱』之阶,除查明该学堂教员、管理员严惩外,恐该府尹、督抚、提学使及管学之将军、都统等,均不能当此重咎也。其各懔遵奉行,俾令各学堂敦品励学,化行俗美,贤才众多,以副朝廷造士安民之至意。此旨即着管学各衙门暨大小各学堂一体恭录一通,悬挂堂上。凡各学堂毕业生文凭,均将此旨刊录于前,俾昭法守。

学校伙食颇为丰盛,而味不佳,每桌坐七人,四盘四碗,有鸡有鸭,也有鱼肉。饭厅之中间,置数方桌,上为酱萝卜一大盆,红大椒一大盆,小磨香油一大盆,多数同学宁愿自取酱菜大椒食之。北京油炸烩称为麻花,东华门一铺最佳,其制与南方不同,非长条乃小圆形。早粥时以麻花伴食,其味无穷。

北京为皮黄戏出产地,当予在译学馆读书五年中,尤为全盛时代。前门外粮食店之中和园,有谭鑫培、杨小楼、王瑶卿诸名角,戏资一千六百文,仅南方一百六十文,怀二百文,即可听最好之戏,以四十文赏看座(即上海之案目),即为大出手了。同学每于星期六下课看戏,戏完三数人吃小馆子,也仅仅两元够了。其他之娱乐地点为陶然亭、南河泡、天宁寺,学校假期如在三日以上,同学亦有约伴游西山者,在西直门外雇驴游览八大处等地。

总之,译学馆的事述值得记的殊多,以上,仅一点雪泥中的鸿爪而已。七 年 北 大

李书华



我是民国十一年暑假后开学前到北大,直到民国十八年暑假前离开北大,专任国立北平研究院的职务,在北大恰满七年。本文是回忆此七年的经过情形,故名曰"七年北大"。

北大的前身,原为清末的京师大学堂,民国元年始改名国立北京大学。京师大学堂成立于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西元1898)。经庚子拳匪之『乱』停办两年后,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重行开学,设预备科与速成科;速成科分为仕学馆与师范馆。光绪二十九年设译学馆、医学馆及实业馆。光绪三十年增设进士馆,并将仕学馆并入。清宣统元年(一九○九)筹设分科大学,设经(民元归并文科)、文、法政、医、格致(民元改称理科)、农、工、商等八科。我初到北大时,北京有国立八校,即:北大、高师(后改为师大)、女高师(后改为女师大)、法专(后改为法政大学)、农专(后改为农大)、工专(后改为工大)、医专(后改为医大)、艺专(艺术专科学校)。后又增设女子大学(女大),于是国立八校变为国立九校。这九校有由京师大学堂分出独立者,有另行增设者。如高师导源于师范馆,法专导源于进士馆,医专的前身为医学馆,农专的前身为农科,全是由京师大学堂分出而独立者。我到北大时,北大的范围,则只有文、理、法三部分,分设第一院、第二院与第三院。

民国十一年十二月十七日,我参加北大成立二十四周年纪念会,是我第一次参加北大校庆,北大校庆纪年开始,是用戊戌年京师大学堂成立的那一年。但那一年京师大学堂开学,则是阴历十月二十日,即阳历十二月三日,并非阳历十二月十七日。京师大学堂由庚子年起停办两年后,壬寅年阳历十二月十七日重行开学。北大向来采用为校庆的日期,乃是壬寅年京师大学堂重行开学的日期。北平师范大学的校庆日,也采用十二月十七日,其纪年则推始于壬寅.这个问题最近才由邹树文、胡适(字适之,1891-1962)两先生考订清楚(见民四九年胡适《京师大学堂开办的日期》小册子,原文载《民主『潮』》十一卷一期;又《传记文学》三卷六期所载邹树文《北京大学最早期的回忆》)。但适之并不主张改变北大沿用多年的校庆日。

因为参加北大成立二十四周年纪念会,我便连〈联〉想到京师大学堂应该是导源于汉代的太学。汉武帝建元五年(西元前136年)置五经博士,元朔五年(西元前124年)置博士弟子五十人,西汉末增弟子员至三千人。东汉光武帝建武五年(西元29年)秋在洛阳〔初〕建太学,顺帝以后太学生达三万余人,匈奴也遣子弟入学。按"太学"即国立大学,"博士"即大学教授,"博士"弟子"或"太学生"即大学学生。汉代大学学生既有三万余人之多,且有外国学生在内,亦可想见当时盛况。中国的大学设立,已有两千年的历史。我很希望治汉史的专家考订出汉太学成立的年月日。我也不主张改变北大校庆的年月日,我却认为似乎可以把汉太学成立的纪念日作为全国各大学的"大学节"。



民国十一年九月中旬我到了北京,寓后门内东吉祥胡同。同住的有周览(鲠生)、李麟玉(圣章)、李四光(仲揆)、丁燮林(巽甫)四人,全是在欧洲时期的老朋友,前一、两年回国的。鲠生任北大政治系教授,圣章任北大化学系教授,仲揆任北大地质系教授,巽甫任北大物理系教授兼理预科主任。王世杰(雪艇)亦系前两年回国,任北大法律系教授,原来也住在东吉祥胡同,结婚后便另觅住所,移居西城惜薪司。

当前:第8/13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