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在奥地利的梅花》第30/210页
29 回忆往事
一块小小的红色的番茄酱汁竟然能引起他那么大的反应，究竟曾经发生了什么样可怕的事情呢？我低头又瞥了一眼自己胸口处的那滩已经干涸的印记，脑子里猜测着由此产生的各种各样的可能情况。
就在这时，街心小花园里来了一群小孩子，大大小小的有不少，都穿着巴伐利亚的传统服装，手拉着手，蹦蹦跳跳的唱着歌，看情形似乎是从附近热闹的正在庆祝啤酒节的街区回家的孩子们。
看见我和沃尔特这副奇怪的情景，一些小孩子都好奇的围拢在我们身边，一个年龄稍大些的看上去是领头的小男孩看看我，又看看半跪在地上面带泪痕的沃尔特，歪着头问道：“叔叔，你为什么要哭啊？因为阿姨不答应你求婚吗？”
被这样一群天真的孩子围着看，已经让我非常的不好意思了，又被小孩子问这种问题，更是让我觉得尴尬异常，我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
我还没有说完，那个小男孩又说道：“羞、羞、羞……叔叔，妈妈一直告诉我，男人是不能随便哭的，因为我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只有女人才总是哭……你瞧，这是我昨天摔的，真的很疼，但是我很坚强，我都没有哭！”一边说，他一边卷起袖子，让我看他手臂上的一个已经开始结痂的手指盖大小的伤口，脸上充满了骄傲。
其他小孩子见状，也都开始向我炫耀自己身上的疤痕，我哭笑不得的看着眼前这群天真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这时，沃尔特已经逐渐平复下来，见我被一群孩子闹得没了主意，于是放开了我，转向那个领头的小男孩，正色对他道：“你说的对，我们男人是不应该随便哭的，你比叔叔更坚强，所以你是个真正的小男子汉！”
说完，他站了起来，出乎我意料的对着小男孩敬了个军礼，那个小男孩立刻双眼一亮，随即抬头挺胸，双腿立正站好，也一本正经的向沃尔特也像模象样的回敬了一个军礼，其他小孩子见他们的领头这样做，于是也纷纷跟着一起做。
于是，美丽的街心小花园里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少校军官和一群全都不超过十岁的孩子互相敬礼的怪异场面，原本那有些凄楚的气氛陡然转变，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荒诞滑稽的一幕，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们互相敬完礼，领头的小男孩很严肃的走到沃尔特面前，小大人似的拉着了他的手，道：“叔叔，好好干，你一定能娶到阿姨的，以后就不要老是哭了，否则阿姨会不要你的！”说完，很豪气的对着身后的那群小孩子一挥手，走着正步喊道：“好了，我们回家了……齐步走！1、1、121……”身后的那些小孩子按照节奏也规规矩矩的一步一步地正步走着回家去了。
我看看那群逐渐走远的，人小鬼大的孩子，再看看好象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的沃尔特，顿时生出一股想笑的冲动，本来想忍住这股笑意，但是想到刚才二十多岁的少校军官竟然被一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教导的场面，越发的好笑，于是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沃尔特看我笑得停不下来，脸上的表情很尴尬，似乎还露出了一些淡淡地可疑的暗红色，我象发现新大陆一样跳了起来，指着他的脸，大叫道：“啊，红色的，红色的，你在脸红哦！天哪，你居然也会脸红啊！太不可思议了！”
他一把按住我的手，连忙看了看四周，低叫道：“胡说，谁说我脸红了，不要胡说八道！”我笑盈盈地看着他，道：“好好，你没脸红，我也什么都没看见，这总可以了吧！”说完，我顿了顿，望着眼前被我闹得很不好意思的他，突然想到，如果没有刚才那些孩子们的“小插曲”，现在的沃尔特一定还沉浸在悲伤的心情中，是不是该谢谢那些孩子们呢？
我见他的心情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便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上还残存的红色手印，道：“刚才打你，是不是很疼？对不起，我见你情绪很失常，所以才……打得有些重了，到现在还有印子呢！”他摇摇头，将我的手拉下来，握在手中道：“谢谢你……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原本以为自己也是很坚强、很冷酷的人，看到这一切应该不会再有任何感觉了，没想到还是……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用力回握他的手，认真的答道：“虽然我不知道到底你发生过什么事情，可能无法充分体会到你那份痛苦，但是我却能看见你冷漠外表下那颗柔软的内心。中国有句古话，爱之深，恨之切。如果一个冷血的人又怎么会有你这样情感呢？”
他听完我的话，凝视着我的眼睛，缓缓地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吻，轻轻地道：“有兴趣听我讲一个很长的故事吗？不过，一点也不有趣，还有些老套哦！”我点点头，于是，他带着我慢慢地朝着刚才那幢有些破旧的小楼方向走去。
“你也知道我的家庭出身是什么样的，虽然是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后裔，在外人眼里是很风光和值得炫耀的，但是那种刻板无趣、充满教条和禁锢主义的生活却会让人有种想要逃离的感觉。不过，那个时候德皇威廉二世还没有退位，纵然是被剥夺了过自由自在的生活，纵然贵族奢华的生活水平已经大不如前，但是那种充满荣耀的贵族头衔仍然是让很多人羡慕的。
记忆中，我的父亲是个很严肃，做事也很认真的人，他从小到大都很听祖父的话，一切都按照祖父的安排生活，成年后和身份地位都相等的贵族小姐订了婚，原本以为就会这样一直很平淡地生活下去，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他遇到了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出身和我父亲比起来相差很远，是个普通手工作坊工人的女儿。没有高贵出身的她却很美，美得会让人觉得很妖艳。她一直不甘心这样美丽的自己将来嫁给那些粗鲁的、没有很多文化和钱财的普通劳动者，于是她常出入于一些高级场所，想结识一些有身份、有地位、当然也必须很有钱的男士，通过他们改变自己的命运。
有一次，父亲和一些生意上的朋友一起到一家高级会所聚会的时候，遇到了精心装扮后的母亲，我不知道母亲到底是通过什么手段认识父亲的，反正父亲从此之后就迷上了她。父亲为了她，和爷爷闹得很凶，父亲坚决的要娶我母亲，爷爷却强烈的反对，父亲为了表示娶我母亲心意的坚决，甚至不惜因此毁掉了和那位贵族小姐的婚约。要知道，现在如果女方被悔婚也是很丢脸的事情，不要说二十多年前了。为此，我爷爷一气之下，断绝了和我父亲的关系。
父亲就是那个时候带着母亲离开了柏林，来到了慕尼黑。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应该也是过得很幸福的吧，父亲虽然和爷爷断了关系，但是一直在生意上还有赢余和积蓄，所以生活还是维持的相当不错的。母亲应该是看中了父亲的身份和地位吧，至于到底爱不爱他的人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直到1918年，我出生后的第二年，德皇在一战德国战败后退位，德国经济也因为大量的战争赔款而变得举步为艰，很多人失业、很多公司纷纷破产倒闭，我父亲的公司也一样，家里开始忍受穷困的生活。那个时候，母亲并没有离开父亲，因为她知道我父亲是爷爷唯一的孩子，而我是爷爷的嫡亲孙子，所以她认为爷爷再无情也不会任由父亲穷困潦倒，一定会回来认儿子，认我这个孙子的，所以她和父亲一起省吃俭用过着日子。
也就是那些年月中，我过了几年开心的日子。虽然那个时候我还很小，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到底有多糟，但是那种‘爸爸爱妈妈，妈妈也爱我们’的生活却也真正的存在过。”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后又自嘲的笑了笑，看了看我继续说道：
“只不过她的计划落空了，她失算了。因为她没有想到爷爷和父亲一样都是固执的脾气，谁都不肯向另一方低头，即使穷困到家里没有一点吃的东西，父亲也不愿意向爷爷妥协。于是母亲在用完了自己所有的积蓄之后，再也无法忍受这样贫困的生活，她不再守着父亲，又重操旧业，继续出去寻找能令她过上有钱阔太太生活的新目标了。
父亲对此很生气也很无奈，但是深爱母亲的他也想过要出去找份工作，这样的话就可以让母亲回心转意。但是从小接受贵族式教育的他，骨子里还是很骄傲的，他不愿意去干任何降低他身份的工作，不愿意和任何粗俗的人一起工作，所以他无法找到任何适合他的工作。我们只有凭着那些政府发的微薄的救济金艰难的生活着。
从那以后，我的记忆中再也没有开心的日子了。父亲和母亲常常争吵，母亲每天一早就出门去了，很晚很晚才回来，她一回来，父亲就和她吵架。吵得累了，母亲有时就不理父亲，带着我一起睡觉，任凭父亲在房门外咆哮。
后来我连父亲的面也见不到了，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做些什么，那段时间里家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有时饿得我直哭。那个时候，露西出现了，她那时住在我家的隔壁，她有丈夫和儿子，见我总是一个人很可怜，所以时常带我到她家去，给我吃的，义务的照顾我。
我记得她的儿子那个时候已经很大了，有时候露西要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就让哥哥看着我。她的丈夫也是个好心的人，虽然是个做苦力的，但是对我也很好，丝毫没有因为我吃了他们家为数不多的口粮而生气。在父母常常吵架的日子里，露西是唯一能让我感到温暖的人。
这样的生活过了好几年，不知是母亲的美丽褪了色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想抛弃父亲另找他人的计划一直都没有成功，所以脾气也越发的变得暴躁。相反的是，父亲却越发的沉默寡言，面对母亲有时那些恶毒的话语，只是默默地抽着烟。虽然母亲对父亲诸多不满，但是对我却是很关心的，有时她得了一些什么好吃的都给我吃，至少在她心情还不错的时候，我是能感觉到她是爱我的。”他停了下来，看着那幢破旧的小楼久久地不说话，我这才发现，原来我们已经又走回到了这里。
他看小楼的目光绵长而深幽，听他的故事，里面有快乐，有哀伤，也有嘲弄，这对于当时一个很小的孩子来说肯定是很痛苦的。和他的生活不同，我从小就是在幸福的家庭中成长。父母婚姻的幸福源自于以前也出洋留学的爷爷，爷爷开明的思想促成了父母的自由恋爱，后来父亲还带着母亲一同出国留学。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家里的气氛都是轻松和惬意的。我有一对互相敬爱的父母，有一个思想开明的爷爷，虽然我是家中的独女，但是我丝毫没有感到当时那种重男轻女的歧视，相反大家都很爱我，可以说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世间的疾苦。直到战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被大家牢牢地保护着，我是那么的幸福的、无忧无虑的过了十多年的日子。
想着自己和他完全截然不同的生活，更是感到对他的心疼。就在我以为这个故事暂时告一段落的时候，他又继续道：“直到有一天，母亲很晚回来，看见我就抱着我直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时候，父亲也回来了，喝得醉熏熏的。他显得很憔悴，很苍老。奇怪的是以前父亲从来不喝酒，就算心里再不舒服也没看他喝过酒，但是那天父亲是喝得摇摇晃晃的回来的。他们一见面就争吵，吵得很大声，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想到了露西，于是我偷偷开门跑到了露西家里。
露西领着我等在我家门口，本想等里面争吵的声音小些的时候再进去劝架的，后来就听到母亲的哭声和父亲的咆哮声，当然还伴随着摔东西的声音，等了一会儿，里面没什么声音了，我和露西开门进去，就看见……看见……父亲举着枪对着母亲，我很惊恐，跑过去拉父亲的衣服，不停地叫着爸爸，但是他并不理我，一甩手将我推得老远，眼神中满是愤恨地看着我道……‘我不是你的爸爸，你是这个无耻的女人生下的杂种！’……说完，对着我就要开枪。
这个时候，母亲一下子冲过来挡在我的面前，那颗子弹就这样‘砰’的一声打入了母亲的胸口。……”他深吸了口气，继续沉重地说道：“父亲看着缓缓倒地的母亲呆住了，我抱着胸口不断涌出鲜血的母亲也呆住了，露西看见这个样子立刻冲出门去找人来帮忙，母亲临死前死死地望着我，发誓般地对我说‘你不是杂种，你就是冯?施特隆德家的亲生血脉……’说完这句话，她就死了，死在我的怀里。
父亲这个时候的表情是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那种悔恨、痛苦、生不如死的各种神情交织在一起的样子是我从来都不曾在向来严肃的父亲脸上看到过的。他从我手里抱过母亲仍然温暖的身体，擦去她唇边流出的鲜血，不停地亲吻她的脸，喃喃自语，他目光呆滞地看了我一眼，对我不停的说着‘对不起，孩子，原谅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