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欲者》第8/24页


张哲看著曾虚白,眼睛里有不容怀疑的真诚。
曾虚白微笑不语,过了一会,说:"我明白。吃饭吧,菜就要凉了。"
张哲却不愿意放弃这个话题,他的声音低沈下去:"昨天,是我哥哥的生日。他要是活著的话,该有28岁了。"
曾虚白一振,放下了筷子,急切之间,却不知道该怎麽安慰,因为面对死亡,一切言辞都是徒劳。
"道理我都明白,老师您不用安慰我。就当我今天犯混吧,忍不住想胡说八道。但是有时候我看到老师的时候就真的忍不住会想,如果我哥哥能好好活著,是不是就像老师这个样子......"。张哲的眼睛在曾虚白身上停驻,幽深的瞳仁里满是伤感的渴望和痛楚後的沧桑。
曾虚白底下头,他有些承受不了这种眼神。这种眼神他太过熟悉了。他知道,每当他在路上看到别人家的少年在跑跑跳跳,看到大学一年级的新生,进校门时还是满脸青涩,其後却一天天不断成长,他的眼神,势必也和张哲此时的一模一样。
小雨,他永远也没有长大成人的机会了。
悲伤是一种传染力极强的病毒。一霎时,那种熟悉的剜胸之痛又闪电般攫住了曾虚白,几乎使他无法呼吸。
不著痕迹地深吸一口气之後,曾虚白才缓缓开口道:"死是每个人都必须面临的结局。尽管大家都想避开它,装作看不见它,但是我们的整个生活都是在它的羽翼笼罩之下展开的。所谓生的意义,也必须以死的存在为前提。我不想安慰你,我也无力去安慰。我只想说,有些痛,只要活著,你就得承担。"
张哲愣住了。
是,张哲刚才的话都是真的。昨天是哥哥的生日,尽管很不情愿,他还是回到了家里。他当然不奢望父亲能为他的行为表示出悔恨和歉意,但是让他愤恨不已的是,父亲居然毫无收敛,还和平时一样,对母亲颐指气使、呼来喝去。愤怒像阴火一样焚烧著他,再加上悼亡的悲痛,使他终於克制不住自己,和父亲顶撞起来。父亲虽然六十多岁了,常年的行伍生涯却使他臂力奇佳,一个嘴巴过去,张哲的嘴角破裂出血,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以往这个时候,张哲只会自己窝起来舔舐伤口。很奇怪,这次冲出家门之後,他却焦灼地想要看到曾虚白安静柔和的面孔。
他告诉自己说,这是个接近曾虚白的好机会,因为他不会在这个时候拒绝你。但是其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这究竟是出於好奇心和谋略,还是源自他内心的渴求。
就像刚才的那番感喟,他同样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试探,还是在倾诉。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麽,事实是,曾虚白已经开始动摇了,他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脆弱和忧伤。
但是奇异的是,脆弱的曾虚白,忧伤的曾虚白,却仍然是坚韧平和的。他很坦然,这种坦然化有剑为无剑,轻易就把张哲的刺探给化解了。
"是啊,我们都需要承担。但愿,我能有老师宽容和坚韧,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和承担。"张哲一向自视甚高,但是这句话却是发自肺腑。
曾虚白却笑著摇摇头:"不承受又能如何?"
张哲紧接话头,"老师也有不得不承受的事情吗?"
"每个人都有吧......"。
张哲对这种回答很不满意,这明显就是在打太极。但是曾虚白却似乎是洞悉了他的情绪,话锋一转:
"当然,我也有。如果有什麽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的话,那就是生和死的问题,是我从幼年起就必须面对的问题。"这时两个人索性放弃了吃了多半的饭菜,转移到茶几旁的沙发上。
曾虚白燃起了一支烟:"因为从八岁起,就要看著自己的至亲在生死之间辗转。甚至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他是不是还活著。"


12

不是鲜血淋漓,谈不上悲壮苍凉,是每个人都有可能面对的过往,密密麻麻,牵牵絮絮,错落盘踞在你生命的根脉里。
小雨是曾虚白的弟弟。不过并不是亲生的弟弟。
曾虚白的母亲曾慧离婚後带著曾虚白从北方辗转来到南京,在一所中学做老师。独身母亲带著孩子很是辛苦,这样维持了几年,经人介绍,和同样也是中学老师的范周结了婚。
一开始的时候,曾慧对这段婚姻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无非是大家做个伴,互相免去了很多单身的麻烦。但是结婚後两个人的感情却意外的好。大家都是脾气温和的人,又都经历过生活的苦难,有什麽问题都能够相互体恤和谅解。
两个孩子也很合得来。孤独惯了,突然多出一个兄弟,就好像夏天走到转角的时候突然碰到一辆洒水车,水花溅到身上来的感觉既惊异又欣喜。
范小雨走在院子里的时候突然神气了起来,因为无论干什麽背後都有了哥哥撑腰。
曾虚白也神气。因为无论走到哪里背後都会有个小跟班儿。
那一年,曾虚白六岁,范小雨四岁。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小雨因为从小体质就比较弱,染上了当时在孩子们中流传很广的脊髓灰质炎,民间俗称小儿麻痹症。
那时正是八十年代初,时代刚从梦魇一般的民族劫难当中挣扎出来不久,资源和信息都很贫乏,即便是在南京这样的大城市。
幼小的孩子被迫在病榻和医院之间辗转。能去的地方都去了,甚至父亲还专门请假陪他到上海住了一段时间医院,也试用了无数民间偏方。
小雨的命总算是保住了,但是後遗症却无法避免。半年之後,小雨两条腿上的肌肉逐渐萎缩,先是踉跄难行,最後终於失去了行走的能力。
一家人面对苦难,表现出了莫大的勇气和耐心。其他同样疾病孩子,有的在治疗中途被家人放弃了,有的在出现後遗症之後被父母委弃给家里的老人,自己再去生养一个健康的孩子。
在同一条街上,就有这样一个孩子,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最後不但导致瘫痪,而且也变得痴呆。父母把他交给祖母抚养,祖孙俩就住在两间低矮的房子里,那个孩子终日躺在床上,由祖母喂食。後来老祖母实在老得照顾不了他了,他就躺在沾满秽物的破褥子上饿得哇哇大哭。
哭声从院子里直传到街上。曾虚白每天从这里经过的时候,都要捂上耳朵,飞跑回家。
推开门看见小雨还好好的坐在他特质的小凳子上,曾虚白便会长长舒口气。小雨看见曾虚白回来,惊喜地叫著哥哥,挪著他的小凳子往门边迎──他的腿无法行走,只能用胳膊拖著凳子一步一步往前蹭。
曾虚白就会掏出从学校门口买来的米花糕、辣萝卜条、芝麻糖给小雨吃。米花糕五分钱两个,辣萝卜条三分钱一小束,芝麻糖一毛钱三个。花的都是曾虚白节省下来的买铅笔、作业本的钱,看小雨吃得香甜曾虚白也会觉得特别高兴。
小雨看曾虚白每天去上学,便也吵著要去。这年小雨七岁了,确实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
范周在二六车後面安了个特质的座位,每天送小雨上下学。但是他自己工作太忙,晚上还要兼职翻译东西,想多赚点钱给小雨治病,一来二去,身体就有些吃不消,最後,是曾虚白接替了范周的任务。
十岁的曾虚白,晃晃悠悠地推著自行车驮著弟弟去上学,因为还不会骑。不过孩子总是很勇敢,骑车很快成了熟练工种,带著人还能在车缝里钻来钻去。因为骑快车曾虚白挨了母亲不少打,但却屡教不改。因为小雨特别喜欢那种速度带来的快意。
小雨的学业时断时续。受到病毒全面侵袭的他免疫系统特别弱,很容易沾染上其他疾病。家庭的大部分收入都用来给小雨看病了。范周甚至还瞒著家人偷偷到医院卖血。
直到范周也病倒了,卖血的事才由医生问了出来。
范周病了半年,在小雨小学毕业的时候,终於撒手人寰。
彻骨的悲凉又一次将这一家人浸没。g
曾慧几乎被接二连三的变故击垮。如若不是顾念著两个孩子,她也想干脆和丈夫一起去算了。
痴痴呆呆,恍恍惚惚,耳边不断出现幻听,总是觉得丈夫在叫她。
十四岁的曾虚白,承担起了照顾母亲和弟弟的任务。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忙著煮饭、洗衣、给弟弟洗澡,抱他如厕......
一切都安置好的时候,才能开始写作业。功课一日比一日紧,曾虚白睡得一天比一天晚,白天越来越没有精神。
一天煮粥的时候,曾虚白站在锅边,一边举著勺子,一边瞟著数学课本,一不留神,粥锅翻了,曾虚白胳膊和手上起了一连串的燎泡。
突发的事故惊醒了曾慧。托著曾虚白的手,曾慧知道自己不能再沈溺下去了。

13

曾慧曾经联系过小雨的生母,问她愿意不愿意把小雨接过去。虽然和范周离婚多年了,但小雨毕竟是她亲生的孩子,平时她对小雨还是很牵挂的。而且她的经济状况比较好,也许小雨跟著她会得到更好的照顾。
但是几次问她,她却吞吞吐吐,不说好、也不说不,显然有所顾忌。加上小雨早就和曾慧及曾虚白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根本不愿意离开他们。更何况,生母家里的後父和异父妹妹对他并不友好。
於是曾慧便带著两个孩子辛勤度日。小雨的生母时常瞒著丈夫偷偷送些钱过来。曾慧专门记帐,把这些钱拿来当作小雨的医药费和营养费,一毛也不会滥用。
曾慧的精神稳定了,曾虚白的压力随之减轻了不少。他功课越来越好,也一天天长高长大。而小雨却发育迟缓,看上去永远都像个孩子。

"之後呢?"张哲追问。
曾虚白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话头,张哲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
"之後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我高考过後到北京读大学,然後,拿到公费留学的名额到美国读书。然後又回来教书。小雨......,小雨他,已经过世了。"
曾虚白的脸隐藏在烟雾之後,看不清楚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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