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第24/49页


  “哟,瞧我把客人挡在门口。”杜掌柜一边向里面让他们,一边叫:“桂娃!”还是那个琉璃球一样机灵的小伙计一旁闪出来,“你带两个人去街上给我放话,说七里香的雅客来了。”
  明火执仗啊。见康佐微微眯了眼,杜掌柜哈哈一笑:“生意人,见谅,见谅。楼上老位子等着呢,我保证您不会受打扰。”
  牡丹拉拉哥哥。没关系,确实是生意人,她还挺喜欢这位把精明摆上台面的杜掌柜的。正要走进饭庄,却感觉有两道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些,不禁转头,牡丹对上了一个女子的眼睛。
  一辆停在饭庄近旁的马车,一个端秀的女子,穿着素色旗装,正一手挑开马车的前帘看着她。她大约不聊牡丹会转头来看,一时微微的怔住。
  马车里面还有一人,紫色的旗装,脸孔却半掩在帘后,看不清楚。挑帘的女子气质很温和,牡丹直觉生出好感,见她怔在那里,不禁笑了笑,就转头走进七里香去了,不知道那女子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目送她的背影消失。
  “妹妹,走罢。”紫衣的女子轻唤。
  素衣女子放下帘子。“就是她吗?”
  “对,她就是牡丹格格,我跟着德妃娘娘去太后那里的时候碰见过一回。”安慰似的拉过素衣女子的一只手,自己的心里,却也是一声叹息。她看到一个六月的午后,阳光透过帘栊泄进宁静的屋里,她看见轻尘在阳光里面飞扬舞动,看见她的丈夫,对着一套茶具坐了好久好久。他的手指轻轻抚上一只杯子,那份剔透莹白在他手指的缠绕间,竟氤氲成一片眷恋温柔。温柔啊,那份温柔让她从此连梦里都不得安宁,从此面对他,她总是穿过了眼前一切安静的清冷的温和的——无波,看见那个午后他眼里那份震惊她的温柔,那份温柔,只存在于她回忆的旁观的眼睛里,以及他的心里……
  而那个女子,想着她的样子,心里冷冷一句“狐狸精”竟硬是吐不出来。娘娘说得对,有些事情,是没办法争的。有些人,是没办法跟她争的。
  牡丹一边上木楼梯,淡淡掠过某些仰望追随的视线,笑着问道:“杜掌柜,不知再来了客人你要安去哪里?”
  想来要小伙计去放话,也不过是奉承他们的一个姿态。这七里香一片高朋满座的景象,那需要再去招揽什么客人。嘤嘤嗡嗡的声浪,觉得比记忆中的还要热闹三分。隐约听到什么“郡王”、“贝勒”的,四面八方都是,像是每一桌都拿这个下酒。
  “呵呵,客人永远不嫌多。”杜掌柜亲自安排他们落座,“这两天是有点儿特别。”诡谲的一笑,“咱这七里香,不但酒好,菜好,咱们唠嗑儿的话题、磕牙的角儿,也都是京里一流的。”从小二手里接过菜单递上,“老规矩,只要格格来,不论点什么酒,都算是七里香的心意。”
  但显然今天是哥哥当家作主,“今天我们不吃酒。”康佐道,“菜慢慢上,我们还有一个人。嗯,先上盅田七乌鸡汤来。”
  “好哩!”女掌柜眼睛掠过牡丹,麻利儿的笑着去了。
  牡丹又有点儿小小的不好意思。稍看四周,显然专业摆龙门阵的人物儿都集中在楼下厅里,二楼的客人相对比较安静。刚要收回视线,突然觉得有人在看她。今儿是怎么啦,怎么对陌生人的视线敏感起来?转头去看——也怨不得她敏感,那个独坐楼梯口角落那一桌的中年男人,正细细的打量她,那眼光并且与别个看她的男人不同,慧黠深黑的小眼睛里大半是趣味,仿佛她是一个童话书里的人物突然蹦到他眼前来了,他瞧得希奇又开心。她是花仙子么?牡丹疑惑。那个中年男人这时歉意友好的笑笑,低下头去吃酒。
  “大哥,”牡丹回头来问,“有什么新闻么?怎么大家都在说郡王、贝勒的。”真的,前后两桌都飘来了类似的讨论声。好像是一个娱乐界的大头条已经铺天盖地的满了世界,她却还懵懂的不知情。
  “就知道你没看到。”康佐笑,从桌边的矮几上拿起一本黄皮册子,“自己看吧,中间颜色特别的那一页。”
  牡丹接过,原来每个桌旁都放着一份“聚升京报”呢,还没感叹完这聪明两利的生意经,她的眼就定定凝在那页洒金的纸上了:
  八月甲辰朔,日有食之。
  八月戊申,上谕:自即日起,皇太子胤礽不奉特诏不许见驾,有事着上书房大臣张廷玉代为转奏。晋封皇长子胤禔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禛为雍郡王,皇八子胤禩为廉郡王,开府办差。皇九子胤禟、皇十子胤珴、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禵晋封贝勒。
  太子倒台。皇子开府办差。啊,皇上把帷幕拉开,夺嫡的戏码这就正式从幕后转到台前了。
  牡丹手指轻轻抚过那几个熟悉的名字,胤禛、胤禩、胤禟、胤珴、胤祥、胤禵……从前看史书,读小说,这道圣旨无关痛痒,她急着看的是各人在之后如何反应和动作。但是现在,这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是一个她身边的人,她一遍又一遍读那几行字,仿佛看见热河行宫,漆黑不见五指的夜里,太子惶惶无路的夜里,胤祥送走太子,攒眉站在门口,却见一盏“烟波致爽斋”的灯笼破夜而来,李德全来下这道圣旨来了……而后这盏灯笼又走到八阿哥处,九阿哥处……
  “牡丹,别看了,先把鸡汤喝了。”康佐出声提醒,并伸手拿走了报纸。小紫上前把鸡汤摆到牡丹面前。
  “十三爷晋封贝勒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么?”
  牡丹本正舀了一勺鸡汤入口,听了这句话一怔,猛的呛起来。
  “牡丹怎么啦?”康佑跟唐川上楼来,正看见牡丹岔了气的样子,咳得满面红晕,小紫急急的在为她顺气。
  牡丹还不便说话,笑着摆摆手。康佐起身,“你们俩哪儿遇上的?”
  “街上,嘿嘿。”唐川大喇喇坐下。
  康佑哂他,“偶然才叫‘遇上’,您老兄可是闻风而动。”转头向牡丹和康佐说:“他哪儿啊,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了门口,正跟店里伙计打探‘能白喝酒的那桌’……”
  “呵呵,我是闻风而动,因为这风吹得猛嘛,我本来在街上站得好好的,哗啦哗啦就看见街上的人大半都要到这七里香来……”
  “在街上站得好好的?”康佐打断他的胡扯,似笑非笑道:“听着你怕是睁开眼睛就到这街上来了?”
  “当然,最近小道消息格外多,我怎么能落于人后?”唐川俨然以经营小道消息为荣,突然身子前倾,压低声音,以男子汉的魁梧身躯流畅完成一系列三姑六婆的动作:“太子准定要废了!不信么?胭脂胡同里的消息向来比这街面上的要准,听说太子干了件极为出格的事……”瞥了牡丹一眼,意味深长的打住。
  牡丹其实根本没有细听,她在想胤祥,她刚才突然想起为什么她一直挂心胤祥了……旁边唐川继续演八卦:
  “……两派!”他伸出两个指头,“保太子是一派,念着太子的仁厚。倒太子是另一派,声势强大,数落了许多事情例证太子的无能,比如……”
  牡丹半心半意的听着,唐川的话却也让她重新审视这个饭庄、那些茶楼。她怀疑有多少八爷党的人分布在这里头。舆论呐,众口呐,八爷党就是大小百官,就是大半个官场,操控这一切何其容易。而这众口悠悠的力量又是多么大,大到八爷党失败了很久很久之后,雍正皇帝还要被逼得出来写个《大义觉迷录》……
  “牡丹怎么这么安静?”唐川问她,“蔚畅兄在信里也说到你呢。”
  原来已经换了话题。她还没开口,大哥已经问道:“说了什么?”
  唐川莫测高深的笑。
  康佑皱眉,“你那是什么鬼样子?”
  “不是我鬼样子。”唐川摊摊双手,“蔚畅临行我们吃饭时就是这个表情,他说……”眼睛扫过牡丹,斜看着两兄弟笑,“等他下次回来,你们王府的宝贝可能就保不住了,会进了他们舒府也说不定。”
  就爱拿她开玩笑,牡丹嗔笑斜视他的作模作样。
  唐川眼一眯,慢慢坐正身体,认真道:“牡丹,以后你不要随便这个样子……眄视,明眸善睐,会出问题你知不知道?”
  这个唐川!牡丹几乎想翻白眼儿。
  康佐康佑两兄弟心思却不在此处。他们相同的微皱眉头:唐川莫测高深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是蔚畅,他那个莫测高深的笑……是什么意思呢?

  归来断章

  35.
  “格格!格格……”乖巧小霜抱着绣线一头进来,气喘吁吁。
  怎么了?
  “十三爷……来了。”
  啊!小紫欢呼一声。牡丹不及动作,写字的秦十,也哗一下抬头。
  都反应这么大呵……也是,牡丹看向躺在榻尾的一份《聚升京报》,摊开的一页写着:
  九月乙亥,上驻布尔哈苏台。
  九月丁丑,上召集廷臣行宫,宣示皇太子胤礽罪状,命拘执之,送京幽禁。
  已被她看卷了边儿了。惦记了大半月,盼了大半月,终于是回来了!一边想着,身子已经向外走去。
  “在哪儿?”
  “门口,十三爷问格格能不能出去……”
  牡丹已然出了书房。小紫快步跟上。秦十站起,又坐下,垂眼看着纸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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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外,是个时间机器么?
  牡丹停在西角门边,与胤祥遥遥对望。不过一个夏天的功夫, 年轻的脸上,眼中,居然刻上了五年的光阴。相隔这十步的距离,牡丹觉得是那么遥远。
  十步的距离,胤祥静默的看着袅袅站在门口的牡丹。秋绿色的刺绣极逼近,烟紫色的旗袍却极遥远,咫尺天涯。牡丹走过这十步,仿似穿过了千里烟波而来。
  马车里面,牡丹端详胤祥不语。从前她笑他孩子气,但是他的孩子气消失了,她心里却是异样的酸疼。
  “牡丹……”胤祥眼睛一瞬不瞬,手掠过她发丝,抚过她眉眼,下一刻牡丹已经在他怀里。牡丹听着胤祥的心跳,极沉极重的心跳充满了她整个世界……一声悠长的叹息从那震动的胸臆间缓缓逸出,仿佛一个经历苦难折磨的疲惫旅人终于,回到了家。牡丹埋在那温暖的胸前,觉得眼睛里就要流出泪来。
  那么是真的了?她曾经忘了,这次出塞发生的事情,不仅仅有太子戏母妃,还有太子的奶兄凌普突然将热河驻兵带进山庄,然后皇上惊住戒得居,阿哥探视跪雪地……那凌普得到的手谕上是十三的笔迹啊。这才是八阿哥他们的安排吧。
  “你,发生了什么事吗?”牡丹抬起头,决心问一问。
  胤祥的眼睛还是眷恋在她的眉眼上,笑笑,“我封了贝勒。”
  牡丹凝望他不语。
  胤祥眷恋逡巡的视线转回,笑容真切起来:“怎么?”他挑眉问,“你不祝贺我吗?我可是先赶来告诉你,你阿玛他们一会儿才能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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