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味相思》第19/49页


  清秋进亭收伞,等着背对着他们的那人转过身来,孔良年开口道:“宁宗主,清秋来了。”
  宁宗主?清秋立刻想到那张苍白的面孔,果然,那人微微颤抖着转过身子,面色苍白,带着些急切与情怯,象是想和她说话,又不敢说话的样子。突然就想起自己曾经的胡乱猜测,脱口问道:“你到底是谁?”
  宁思平清瘦的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他的清秋,终是从自己已改变多处的脸上看出一些深藏的东西,实在不愧是他的清秋。他静静地不动,深深注视着身前的女子,那双澄澈双目饱含着太多的感慨,如同要将这满天风雨连同清秋全部吸进眼中,突然大力喘息起来,连带着重重地咳嗽,咳得站不起来。孔良年忙越过清秋扶他在亭中石凳坐下,抬头对疑惑的清秋道:“清秋,你不认得他了嘛?”
  清秋是个女人,这天下女子,哪一个不想要个疼爱自己的夫郎,和睦相处,恩爱一生。及笄之前她确实以为,当披上红嫁衣,嫁给那个一直宠她,给她温暖笑容的那个男子之晶,那些幸福便会接踵而来,然后一生顺遂至至终老。
  可她没有这个福气,未婚夫婿突然决定去边关参战保家卫国,并且告诉她,不要等他。
  她一个弱女子,自然无力反对,有泪只能往肚子里呑,努力忘记这个人。初时还想,他回来如何解除婚约?后来他战死沙场的消息传来,不禁猜想难道他早已预知会死去?这也太说不通,可他已经死了,尸骨也没能回到故土,她问也无处问,这件事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见她怔怔地只是看着不动,孔良年叹道:“莫说你不信,我初时也未能认出,他是弘平,高弘平啊!”
  清秋的反应却是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候在马车旁的亲随,仿佛高弘平这三个字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雨还在下着,那两名亲随忠心地打着伞站在车外,看到这些,她有些安心。
  可内心到底安静不下来,高弘平,这个名字许久未听人说起,她也早已抛置脑后,只在心里偶尔带了怨气唤他高家小子。一个死了五六年的人,怎么可能是北齐天府主人,无论如何她不是信的。何况那张脸,即使生得有些象,那也不会是他。这之前她不过隐隐有这样的念头,只觉荒谬,如今孔良年一语道出,她下意识重复道:“弘平,高弘平……”
  宁思平忍下嗓子里那股痛痒之意,哑声道:“是我,秋秋,我回来了。”
  或许真的是他,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他不过大她三岁,从半大小子那会儿便跟她订了亲,从那时起,便自做主张叫她“秋秋”。高家富足,只这么一个独子,长得也好,故万般宠爱,好在他争气,诗文学问样样不落,最好的玩伴就是才定下亲事的小媳妇。那几年两人年纪尚小,清秋去学琴,他便日日守在她归家的路上陪她回家,有时带着吃食,说会话也是好的。
  “平哥哥,你今日有没有给我带九连环?”
  “平哥哥,师傅夸我弹得最好。”
  “平哥哥……”
  幼时的清秋,长得出奇的标致,小嘴也甜,一口一个平哥哥,叫得他身心舒坦,但觉一辈子也听不够。只是后来多了个小丫头跟着她叫“平哥哥”,那便是雪芷了。
  “你,不是那个天府主人吗?”那晚在世子府鉴天阁前,明明听世子这般说过。
  “高弘平是我,宁思平也是我。”宁思平缓过那阵喘息,坐起身说话,自从做了一府宗主,没有人直呼他的新名字,在他心里,高弘平才是他的名字。
  清秋的心乱成一团麻,今日之事有些麻烦,孔良年自以为办了件好事,让二人相见,定是等着看她是如何泪盈满眶,惊喜万状地扑上去叫着“平哥哥”吧?可他若是高弘平,如何去了北齐做什么天府主人?他若是高弘平,那多年前战死之事又是怎样的情形?这些话清秋没有问,男人们行事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女人不需要知道,只需要接受。
  不管他以前是谁,如今的他是天府主人,随北齐使团南下,携着盛大的迎亲队伍,来接他万众瞩目的新娘,雪芷。清秋总算明白为何雪芷面对着她,如临大敌,原来是怕她会坏了他们之间的好事。
  清秋想到这里,勾起嘴角无限嘲讽道:“宁宗主,我还是习惯于你这个身份,至于你如何死而复生做了天府主人,那是你家的事,今日孔翰林要我来,说要告诉我他为何非要娶我为妻,不想竟与宗主在此故人相遇,孔翰林,天已不早,清秋如今身不自由,不能在外面呆太长时间,有话你就说吧。”
  “你还不明白吗,我全是为了你们,才向你求亲,我说过,北齐使团归国,我便也跟着出发,去北齐讲学,三五年内是回不来的,到时携你同去,你可与宁宗主重续前缘。”孔良年微微叹了口气,只盼着早日解决这件事,他深觉自己充当的角色不甚光彩,可又不忍心见好友难过,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宁思平几月前着人与他接触时,他也是无法相信,以他的性格,与北齐人私会,且还准备为了不能说的理由与一名女子假成亲,称得上是仁至义尽。
  清秋啪啪地鼓掌:“孔翰林,我好生佩服你!这几年你对我的关心,清秋一直铭感于心,如今更是肯娶了我,以照顾我一世为名,把我送到你认为好的男人身边,此等仁义非常人所能及,果然够朋友。”
  孔良年一抹额上的冷汗,他不傻,听得出清秋话里的冷意:“哪里,哪里。”
  “清秋,是我托孔兄这么做的,我思来想去,只有这样,你才有机会离开这里,到了北齐,我必不会委曲你。”看到清秋的第一眼,他的心便隐隐发痛,一想到她屈居人下,过着艰辛的日子,他就自责,都是他的错!
  她扭过脸不看那双深情的眸子:“孔翰林,你凭什么认为,我愿意嫁给你然后跟你到北齐去生活?宁宗主,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会嫁给一个男人后,不顾廉耻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软软占取春色

  她一番话问得二人哑口无言,宁思平的脸似乎又白了几分,他低低地叫了声:“秋秋……”
  他想说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一切只待到了北齐自然会好起来,他自会妥善安置她。可看到清秋冷诮的眼神,他只得在心中微叹,不知说什么才好。到底分开了六年,她变了许多,不再象从前那般娇憨可爱,自然,他变得更多。
  望江亭里三人俱是无声,清秋细细打量着宁思平,他真的是高弘平吗?一个已死去六年的人,怎么可能活过来站在自己面前?那晚在世子府初初见到他时,便觉得此人有些古怪,眉眼依稀是有从前高弘平的模样,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有相同之处,可他究竟如何从边关去了北齐?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这几年虽然总在心里埋怨此人,左一个高家小子,右一个高家小子,把他当成万事不如意的根源,但也知恨一个死人简直是跟自己过不去,只不过是嘴上说说,倒没当真。
  孔良年赫然道:“清秋,你说的对,是我们思虑不周,没有想过这些,倒让你为难了,宁宗主,此事还需听从清秋的意思。”
  清秋淡淡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撑起自己的伞道:“我出来的太久,是该回去了。”
  也许她该好奇地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年他是否在边关诈死,高家举家搬迁是否与此事有关,他为何身为宁家人要从小在南齐养大,可这些,与她已没有多大关系。
  雨势渐渐收住,清秋临走的时候,回头看了那个天府主人一眼,她实在无法接受宁思平便是高弘平这个事实,可却也知这是事实,只得一路在心里琢磨不已。
  说也奇怪,八百年前的旧事如今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清晰,叫她如何不恍惚。好在刚一回到世子府,便有小丫头迎上来,说是世子爷已回了府,正让红玉找她,当下顾不得再想其他,往鉴天阁赶去。
  这会儿还只是半下午,怎地世子这么早便回来了?清秋猛然想起自己今日去见是个北齐人,不管他原来是谁,如今他名义上是天府主人,北齐与南齐两相对立,虽然现在正在和谈,可说不准哪天就又打起来,今后还是少见的好。
  才到鉴天阁外,红玉拦下她:“世子爷怕是受了点寒气,身子有些不适,我让人做了两回驱寒的姜汤,都说味道不好,被他摔了。”
  清秋直觉想躲开:“那我还是过会儿再去见他吧。”
  “我看还要你受累,做了姜汤去瞧瞧才是正经。”
  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做起来不费多大功夫,但她端着托盘站在世子房外许久也没敢进去,总觉得与他相见太尴尬。因着他的缘故,清秋在府里成了名人,人人见她都要客气地道一声“清秋姑娘”,如今她去膳房也没人管。她只是个厨娘,也只愿意是个厨娘,只是眼下的情形由不得她做主,除非她打算与世子闹僵。
  雨后微寒的风贯穿厅堂,吹得幔帐四扬,立时有丫鬟出来将四处门窗合上,见到清秋站在房外发愣,忙招呼她进去。
  这还是她头一回到世子房里,低头避开丫鬟打起的帘子,抬眼先看到挂在右边墙上带鞘的宝剑,一套铮亮的盔甲静静置放在特制的木头架子上,倒把这金玉满堂的卧房也染上了金戈铁马的味道。
  卫铭正半靠在床上,见她进来,没好气地道:“别告诉我你端的还是姜汤。”
  “可不就是姜汤,听说世子爷受了些寒气,还是用一些为好。”
  大夫已来看过开了药方,没什么大碍,休息两日便可。他是练武之人,少有病痛,如今偶感风寒,还是近日因为两国谈叛有些耗费心神所致。
  清秋看到床边还放着一个空碗,屋里有股中药味,该是世子已经喝过了药,端着姜汤犹豫起来,既然喝了药,那这姜汤喝不喝都行,正要找地方放下,卫铭已不等丫鬟服侍,伸手接过汤碗,一口气喝尽,幸而此时姜汤已没那么烫,不致烫了嘴。他又用清水漱了口,挥手让房中丫鬟退下:“清秋,你来。”
  清秋正看着屋中的陈设,一对高几上放着几个样式别致的玉器,都是好东西,若是一般人家早当宝贝珍藏起来,只有这些王公贵族才当不值钱的玉器用来做摆设,早些年只曾见过高家有过这样的排场。
  世子吩咐不得不从,她依言往他跟前走去,才发现房里只剩他二人。
  都说人身体不适,心情也会跟着不好,她尽量低眉顺眼,恭恭敬敬地问:“世子爷有什么吩咐。”
  但卫铭还是发现她的不安,皱了皱眉毛:“用不着那种模样,我就是想跟你说会儿话,自己找个凳子坐下来吧。”
  “是。”她挑了个离床榻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来,然后继续看房里的摆设。青天白日,也只能说会话了。
  卫铭不过是趁此在家中休息两日,他实在不耐烦跟那些北齐人啰嗦,偏生面上还得做出勤勉的样子,这些日子早想脱身出去。今日难得早归,哪料回到府里却得知清秋出了府,且无人知她去了哪里。虽然有人跟着,但他还是忍不住多想,心中不耐以至于连喝退了两回奉药的丫鬟。
  这会儿她回来了,一脸云淡风清看不出有何不同,可他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在想什么?”
  “啊,我在想这雨终于停了。”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好像很不喜欢下雨,我听说你从早上起来就没什么精神。”
  看来是真的要说些闲话,清秋更加放松:“这天一下雨,什么事都做不成,自然打不起精神。”
  “亏我当你在想我。”
  清秋差点没坐稳,他总爱说这些话来逗她。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低声笑了一笑,脸上气闷全消,又放柔了声道:“怎么,当真就没一丁点地想起我?好歹你我已是一吻定了情的。”
  提起这个她更是不安地坐不住,恨不得捂上他的嘴。年岁已大,情窦已开,这种羞人的事却从未敢想过,何况是说出来?本已打定主意当那回事不存在,没想到他就这么大白天地顺口就说出来,当下胀红了脸道:“没有的事,你不要胡说!”
  她今日有些心神不宁,一时不注意,说话的口气也不那么恭敬,连世子二字都忘了称呼,却少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卫铭撑了撑额头忍住好笑,问道:“那好,你告诉我为何一脸抑郁?”
  “也没什么,只是每逢这样的雨天,我就觉得特别难熬,家父几年前就是在这样的天气故去,当时,我才十五足岁,为着父亲的病症,早停下了跟先生学琴,足不出户陪在他身边,他房中长年散着药香……”每每想起这事她就觉得凄凉,自幼未曾有过父母双全的日子,刚一长成,爹爹又辞世,不是没有尝过艰辛的。
  卫铭面带怜惜看着她,有些明了她为何会进王府做厨娘。他曾遇到过许多世家子弟,当家世正隆时,无不好友佳人嘻乐在侧,家道中落后,大多只顾着自伤自怜,潦倒渡日,却少有人想着如何能自立自强,更好地活下去。
  他却不知清秋心里已想到了别处,当初爹爹卧病多时直至最后不治而终,她对病痛有种莫名的恐惧,如今世子只是受了风寒便也半卧在床上,会不会很严重?由此突然想到了宁思平,也就是高弘平,自这次重逢,他看起来总是带着病气,象是长年有病在身,是否很严重?适才在望江亭,她的反应好像让他们失望了,甚至没有问起这些年他好不好。
  真正失望的人是她,他居然会想到让自己配合,看着他来此迎娶雪芷,而且后以嫁人为名,直奔北齐去投入他的怀抱!这让她一时的羞怒盖过了好奇心。
  若是换一种方式,他重新出现呢?不,不,难道她还指望着他遵照以往婚约,前来迎娶她不成?如今还哪里来的盟约,她也不再稀罕。她是郡王府的膳房管事,虽然现在不是了,可到底不用靠人过活,厨娘又怎么了,总比等人来的小可怜强多了。
  想到这里她有些微警,跟他一个世子说这些做什么,即使他不是养尊处优、不学无术的贵族公子,可人性冷暖他又懂得多少?便又装做无意地道:“都说秋雨绵绵,真没想到今日会下这么大的雨,世子爷这会儿精神倒是好些了,不知晚上想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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