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味相思》第6/49页


  这南齐惯俗,男女相亲不得正面而视,需得媒人牵线后,某一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如店铺、远远地相上一相。女子害羞,多半抬头飞快地扫上一眼,还不定看清哪个才是正主儿,便定了终身。
  丞相府离贤平郡王府路远,早上出门,一路行了快半个时辰才到地方,小轿里清秋犯困,又受了颠簸,下轿时两腿发软,脸孔发白,到底元气未复,她暗自将怨气放在了马上便要见到的孔翰林身上。

  争知对方心思

  孔良年是南齐国知名的翰林学士,人都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常年一身翰林院蓝袍,头戴束发玉冠,行动间沉稳有度,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只可惜娶的妻子福薄,未履白头之约便病逝。他原是宋丞相的得意门生,极得丞相看中,连他的起居也格外关心,怕他身边无人照顾,故急着为他续弦。
  他此时端坐在丞相府的偏厅,等着与一女子相亲。
  那女子名叫清秋,几年前曾见过一面,那时他正是新婚,她尚年幼,且是小友之未婚妻子。今日相见,却冲着亲事而来,真真叫人尴尬万分。前些日子听说她受了伤,也让人送去礼品,但不知此时如何。
  而清秋先去拜见丞相夫人,接受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丞相夫人出身诗礼世家,如今夫荣妻贵,也受封诰命,她想得远,若将来孔良年官运亨通到了高位,枕边人的出身不相衬,那多尴尬。眼前的女子模样还算端正,可身份却差了点。不知为何郡王妃如此推崇此女,外头好人家的女儿多了去,若不是看在郡王面上,她万万也不会同意让此女与孔良年相见。
  今日之前,她曾问着人过孔良年的意思,最好是他能出言拒绝,那么也好给郡王妃有个交待,谁料孔良年竟一口应承,仿佛有些迫不及待。一个膳房管事,即使是郡王府的膳房管事,那也是烧火做饭的,有何值得一见?
  丞相夫人问了清秋几句家常,便打发了她去偏厅。
  那里早有一男子等候多时,年近三十,俊容上带着几分忧郁,足以让人眼前一亮。多年前那一面的印象已然模糊,只不过她此生第一次相亲,注定要以失败告终。
  首先她打心底里抗拒相亲,人家相亲也不过是外面远远地看上一眼,她为何要与这人独处一室?虽然六扇雕花的厅门大开,往来奴仆可见,然则此等羞人之事,却是由人一手操纵而成,她象是被人摁住头不喝水的牛吗?还是人人以为男女大防不应该存在于她和孔良年身上?
  其次孔良年此人与高家那个短命鬼曾是知交,她嫁谁也不会嫁给他,此事断无可能。
  男,成过亲,女,老姑娘,干柴碰上烈火,才子碰上佳人,成就了一段佳话……与宋夫人一起进内堂品香茗聊家常的郡王妃越想越觉得满意,于她,可以避开郡王花心这个可能,于丞相夫人,可以替丞相分忧,真真是两全齐美,天作之合。
  可惜,偏厅里的两个男女却不这样想。
  孔良年果然一开口就问她过得可好,没等他把话扯到前几年的那人那事,清秋便毫不客气地道:“孔翰林若还记挂当年之情,就请告知丞相夫人,您看不上我,成吗?”
  孔良年很意外,看着那张决绝的容颜,有一丝闪神。几年前两国交战,南齐一时战败,且边关三万守军死伤大半,天下不知多少人家伤痛。高家人只顾着伤怀,并不理会曾定下姻亲的清秋,在清秋父亲亡故之时不见踪影。他出于朋友道义,与妻子商量后欲给予照拂,谁料她竟几次闭门不见,接着为亡父守孝三年误了嫁期,想来定是心中有气,连带着把他也拒之千里。直至后来打听到她入了郡王府做膳房管事,孔良年才稍稍放下心。
  自打月余前丞相夫人给他提了这门亲事开始,他心里就没踏实过,爱妻新丧,万事都没有心情,换做别人,他早已回绝,但眼下这女子他却无法回绝。
  眼光又移到她脖颈上缠的白布上,不知伤重成什么样子,竟包得那么严实。
  “清秋……我只是想要照顾你。”他尚记得从前,总觉有义务替好友出些力。
  她有些哭笑不得,有这么照顾人的吗?瞧他一脸书生气,只怕是想找个娘子照顾他吧?
  “孔翰林客气,我又不愁吃穿,要你照顾我什么?”见他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紧接着逼问道:“我听说尊夫人才刚去世,孔翰林多少也该顾念夫妻情份,怎的就由着别人安排相亲?以前我没机会见尊夫人,但知她是个薄命人,哪知死后境遇更让人心寒。”
  几句话说得孔良年哑口地留言,半晌才道:“良年与吾妻举案齐眉,情真意挚,断不是薄幸之人,自她故去,我心里……很是难过。”
  心里不好受到亡妻尸骨未寒便去与人相亲?这让清秋想起有位前世名人,诗名在外,曾做得一首诗悼念亡妻,且在扫墓时焚烧以寄哀思,此情堪怜,那首诗也广为流传,堪称名作。但无人想到,与他同去墓前的,是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妾室。清秋曾不止一次地唾弃此人,亡妻在世时,他携美四处为官,死后倒去假惺惺地悼念。
  所以说,有些人多年的诗书都念到狗身上了。
  可这世间的规矩多站在男子那一头,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喝花酒逛青楼,稍有些名气的才子便有人双手奉上女人供其享用,风气如此,还有那等豪门养着许多歌妓,送来送去……她不能全怪这个孔翰林,谁让他是丞相的得意门生,这种事孔良年未必想得出来,定是有人主动替他张罗。而她,在别人眼中不知走了多大的运,不然凭她厨娘的身份,怎能有此良机。
  到底人家是翰林呢,即使两人是旧识,也不可太过放肆。于是清秋放柔声音道:“孔翰林节哀,不如今日之事就此打住,可好?”
  “这……你总是要嫁人的,我……”他撰写诗赋文章可以,在男女之事上并不擅言词,对清秋他并无非份之想,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女子,他恨不得跑掉。
  清秋不禁心中奇怪,这是个文人,气质温良,为何象是认定了她一般?
  “我嫁不嫁人,干你何事?”
  他似有难言之隐:“此中缘故不方便告诉你,过些时日你自能明白。”
  今日不毁了这门亲,二个月后她铁定得成亲。看着这个孔良年,清秋总不由自主想到高家小子那张脸,思绪已如轻烟飞到九宵云外,一时沉默着没有回答。
  孔良年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终是低声道:“我绝无欺瞒之意,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明白,清秋姑娘,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等神秘只让清秋气闷,什么日后明白,她柳眉一竖:“不能说就别说,一句不能说就打发我了,告诉你,老娘不吃这套!”
  孔良年吓了一跳,当初这个女子也是好人家出身,好友常赞她聪慧,怎地几年未见,竟满口粗言俚语?
  “清秋……”
  “麻烦你别叫得这么亲热,我跟你不熟。”她端起茶水润口,真苦,丞相府小气,招待客人居然用这种下等茶叶,她一刻也呆不下去。
  孔良年象怕她再问什么,匆匆离去,清秋叫不住他,只得转身继续喝茶,打算喝完茶水去找郡王妃复命,刚把那茶水在嗓里回味,一人急匆匆走进偏厅,说道:“良年,我刚听说你来了。”
  被惊着的清秋“噗……”地一声,茶水做天女散花状,尽数喷在突然出现的男子身上。
  亏得那男子见机得快,手上一柄折扇挡在脸前,脸上没喷着,可好好一幅富贵牡丹图让茶水漾得墨彩晕开,眼见着是不成了的。
  他怒声喝斥:“你可知道爷这把扇子价值几何?”
  清秋咳嗽不已,委曲地道:“你还说,咳,就这么突然出声,吓得人半死,咳咳,扇子毁了也都怪你,”
  两相对视均觉对方眼熟,男子目不转睛地看了她片刻,忽地语调一变,人也轻佻起来:“你……是清秋姑娘,我没记错吧?怎地,相亲相到我家来了,原来,便是你来与良年相亲,哈,我这兄长人不错,比什么染布坊少东强多了吧,啊?”
  清秋心里那叫一个羞啊,全因想起这人是在赵家娘子茶铺里见过的锦衣公子,他分明是在取笑她到处相男人,真是好生可恶!但听他口气,竟是丞相家的公子,只得低垂了眼睑,强自镇定着行礼:“清秋见过宋公子,孔翰林刚出去,现下去追还来得及。”
  宋珙是宋丞相的二公子,整日最喜欢流连花街,与女子调笑,总没个正形,听了这话反而走到桌前坐下来,笑道:“不必多礼,将来你同良年成了亲,我还要称你一声嫂嫂呢。”
  她脸上微黑,摇头连说不敢,又为那口茶水向他道歉。
  宋珙知她确是无意,只得把扇子一扔:“知道爷这把扇子值多少钱嘛,扇面上可是名家真迹,我百两黄金求来的,你赔得起吗?”
  百两黄金,他怎么不说倾家荡产?他当她是无知妇道人家,诓语随口就来,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清秋瞪大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更带了些傻样。
  她赔不起,更不想赔,她想问问赔笑行不行。
  “你说话呀?”宋珙不急着去追宋良年,好奇地问道:“越都城里想嫁给良年的女子不少,你能争得过她们吗?要不要我帮你?看你挺可怜,长得是不错,就是年纪大了些。”
  他可真八卦,一言便说到她的痛处,清秋知道这种公子哥每天无所事世,只是闲逛,文不及孔良年,武不及世子爷,她真想告诉他丑字怎么写。
  “清秋要找郡王妃复命,先行告退。”她不惯与人调笑,心中有些着恼,打算走人。
  “别走啊,母亲与王妃刚往园子里去了,过会儿才没回来。”说着还掏出一方帕子在手里扇风,意态悠闲。清秋猛然发现,那帕子居然是以红花为边,乃是自己常用之物,当下想到那日在茶铺与赵家娘子拉扯,定是落下了帕子还不自知。
  时下女子所用方帕可不是一般物事,是女儿家的体已物,清秋虽性懒,但这帕子还是自己所绣,只怪自己平日大大咧咧,落到了这男子手中,只得忍气道:“宋公子,那好像是我的。”
  宋珙倒不是有意日日将这方帕带在身上,合该凑巧,适才无意听得良年兄入府相亲,他刀着来凑热闹,临来时顺手将扔在一推汗巾里的帕子带出来,不曾想被喷了一身茶水,便拿出擦试,恰认出其主人,当下更觉得有趣,摇摇手中的方帕,故意逗她:“你的什么?”
  清秋难得脸红,女子的方帕尚有另一种用途,便是送与情郎做定情之物,这要真落在这种轻薄公子身上,不定出什么事,她顾不得许多,伸手去抢,谁料宋珙早有防备,鱼一般滑出几尺,哈哈笑着离去。
  清秋无法,只得先去找郡王妃,她再也不愿踏入相府一步!
  回程路上,郡王妃一直问她可还满意。她想到老管家,想到榴花姨,只得皮笑肉不笑地说些言不由衷的话,说实话,郡王妃倒无害她之心,能找到孔良年那样的人才,确是许多女子的心愿。可清秋有苦说不出,心里暗忖若给她来个硬配,那她真要去卖豆腐了。
  才想着这事,二夫人不知哪里得了风,知道郡王妃所行之事,着了绿珠来唤她,不得已又去了梨春院。到春梨院一看,清秋死的心都有了,二夫人居然学起了郡王妃,在那里备下个男人,不,是她为清秋提的那个甚有前途的亲戚,也好好与她相了一回。这下倒好,不相亲倒罢,一相就相了两个。
  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晚饭前到久已未进的厨间,看每个人都不顺眼,阴着脸发了一通火才略觉好过。静下来拿帕子扇风,又想到落在丞相公子手中的帕子,欲哭无泪,悲哀地想:怕是连在膳房发火当小人也没几次了。
  大厨拿着世子今日菜单来商量,晌午的时候清秋管事不在,他看着头一道菜式就三个字,满江红,应该好做,便大着胆子试做一回,却被世子一通训。可满江红到底是个啥菜呢?他算是明白了,想要给世子当厨子,不光得认字,得认很多字才行。
  清秋抓过单子草草一扫,这位世子爷真行,口味越来越怪,满江红,想起他那晚的要提携她跟去新府院服侍他就有气,眼珠一转有了主意,轻轻一笑:“好久没有做菜,如今伤也好得差不多,世子爷的晚饭就我来,保管吃得他怒发冲冠。

  我自念着他去

  大厨眼见清秋信心满满,颠颠地跟在后面,等着看她大展身手。
  自清秋升做管事后,便甚少动手,顶多在年节时给郡王及郡王妃做两道大菜,因她每回做菜,都要动大阵仗。
  想当初刚到王府见工时,管事要她做道小菜出来,她不急着看那些食材,先是把辫子盘起来,再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拿出一大块净白布巾扎在头上,不露一丝头发在外面,又拿一件斜襟的白袍穿在衣衫外,将全身包得严严实实,又用清水净了手,这才往灶前去。她一番动作把众人吓了一跳,无不啧啧称奇。那般打扮全是因为怕身上沾染到油烟味,可成天混迹厨间,哪里能再象以往那般整洁?所幸清秋一年后升做了管事,立的第一个规矩,便是凡进厨间必定要穿上特定的白袍,将前身遮挡住,比一般厨子用的围裙还要大,如此一来,倒看着人人精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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