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红杏爬墙去》第95/161页


  一看林家父女这边稳住了,皇甫钺总算稍稍安心。
  本已令小厮打了灯笼,举步向冰窖行去,快到时却又临时改了主意。
  虽说成亲的关键是在儿子身上,但是这会儿恐怕他还没冷静好呢,浑身那股子邪乎劲儿,平日真是藏得太好了,竟一星半点没叫他这个当爹的瞧出来。唉,也真不知是从前太放心他,还是对他太疏忽,他这股子倔强的心气儿,简直活脱脱像他娘,简直叫他这个做爹的无可奈何。
  还是让他好好在冰窖里冻冻脑子,或许冻上一夜,脑子就清醒了也说不定。林家和皇甫家的结亲对两家都有好处,皇甫钺相信,以儿子的聪明,他不会想不明白这一点。现在该做的,应该是换个角度思考,从侧面出击,迫儿子妥协。
  是夜星辰璀璨,明月当空,夜凉如水。
  “笃笃笃――”
  轻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碧玺挑灯芯的手顿住,侧耳细听,又听到一声叩门声,她扭头望了一眼主子,苏思曼点点头,示意她去开门。
  苏思曼犹自坐在烛旁座椅上,一手托着腮,依旧望着眼前摇曳的烛火发呆。她听到碧玺惊讶的声音――
  “咦,原来是皇甫庄主。”
  “嗯。”皇甫钺掩唇咳嗽了一声。
  苏思曼吃了一惊,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心头没来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微微张着嘴看着门口。
  “皇甫庄主要不要进来喝口茶?”
  “也好。”
  碧玺闪身让开,将皇甫钺让进屋。皇甫钺使了个眼色,提灯笼的小厮便低眉顺眼止步在外,没跟着进来。
  苏思曼有些紧张地迎上来,手脚都僵硬得好似不是自己的,简直有些不受控制。她努力控制了一下情绪,扯动嘴角总算挤出了一丝笑意。
  “师伯,快请进。碧玺,上茶。”
  皇甫钺坐定,呷了口茶,随口问道:“小曼,在庄上可住得还习惯?”
  苏思曼也灌了口茶,险些被呛住,咳嗽了一声才道:“习惯,一切都好,劳师伯挂念了。”
  “那就好。”皇甫钺停了停,目光轻风一般刮过苏思曼脸上,似在回想起什么,过了好一会才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你都这么大了。你长得可真像你娘。”
  “是么?”
  苏思曼有些无措,又有些激动。在这个世界,同她提过她娘的人,少而又少,除了碧玺,便只有渊四娘,加上她连她娘的画像都没见过,因而她对她那个娘亲的认识始终有些模糊,一直就是个抽象概念,今日突然听皇甫钺说她长得像她娘,心中本能地有几分触动。
  皇甫钺点点头,神情有些恍惚,许是正在追忆曾经的似水年华。
  苏思曼忆起渊四娘说过,她娘当年同皇甫钺曾有过一段情,虽想问,却终觉难以启齿,毕竟对方是长辈,又是皇甫崇的爹,她对他是敬重多过亲切。
  良久,听得他一声喟然长叹,充满了对往昔的怀念与无奈,神色间多了几分黯然失色。
  他紧紧抓着青花瓷的茶盅,皮肤已然微现松弛的手背,根根青筋暴突,仰首望着当空那轮皓月,似自言自语一般,“当年,都是我害了你娘。若非如此,你娘便不会入宫去,也更不会中嗜血蛊的毒。都是我害了她……”
  “怎么了,师伯,到底怎么了?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苏思曼被他神色间的苦楚惊住,嘴唇咬得发白。
  “十八年前,那日正是家父的生辰,江湖中各大门派都齐聚尧云山庄。五毒世家的鸢祭鸿少主也来了,只是他来尧云山庄的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来看看你娘亲长什么模样。虽说不管你娘长什么模样他都得娶,可这小子本就是个出了名的色鬼,尚未正式娶妻便已纳了八房小妾,通房更不在少数。他同你娘亲已有十来年未曾见过,料得你娘已经出落得成了个大姑娘,不好好瞧瞧,实在不合他的下流作风。”
  “那后来怎样?”苏思曼紧张地问。
  “还能怎样,我爹做寿,她作为我爹的关门弟子,自然是少不得要露面的。你娘亲那时候正是青春好年华,美得如仙子一般,叫人一见便终生难忘,鸢祭鸿见了她的美貌,当时便被迷得神魂颠倒,当日就向我爹提出要赶紧完婚,第二日就来下聘礼。
  “其实那时候你娘早听说了他花花公子为人歹毒的恶名,对他十分厌恶,还未见他之前便已起了悔婚的念头。听我爹说起他第二日就要来下聘之事,更是厌恶至极。可是婚约早就定下,何况鸢祭家族同我们皇甫家族渊源甚深,两厢交厚,万没道理毫无理由地要求退婚。便也只能先接下聘礼,再作打算。我爹因为知道师妹她不太愿意,所以便以她年纪尚小为由,将婚期推后了两年。
  “我自小就同师妹走得近,关系一直就很不错,年少时也我也曾一度暗暗倾心于她,只是碍于彼此都有婚约在身,所以一直未曾向她提及。之后我成了亲,便更不可能再痴心妄想同她能有什么。鸢祭家来催婚的时候,我已经丧妻半年有余,看着师妹为了这桩亲事日夜焦心,往日里生生被强压下去的情愫便悄然间复燃了。
  “鸢祭家族的人不守信义,两年之约未到,便总是三不五时地遣人来催婚,我都忘了我到底编了多少瞎话才将他们骗回去,为了让他们相信师妹已经病入膏肓,我跟她便串通好演戏,她假装病得卧床不起,而我则边给她把脉边唉声叹气。有几回我们还暗中下药,将鸢祭家派来的人整得半死。大约是我为她所做的一切,渐渐感动了她,有一次,她同我认真地说,她宁愿嫁我做续弦,也不愿嫁给鸢祭鸿。她看着我道,师兄,不如你娶我吧。当时我激动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当日便向我爹提出要娶师妹,结果被我爹痛骂了一顿,并被罚去冰窖面壁。因为我爹那时候已经替我物色好了鸢祭家族的一个女子做续弦,只是我不喜欢那个人,所以便果断地拒绝了。如今回想起来,确然很对不住她……”
  说到这里,皇甫钺顿了顿,神情苦涩,语调低哑,很是感伤。
  苏思曼隐隐猜到了他说的那个女子是谁,心中有些奇怪,如果皇甫钺不喜欢她,那仲晔离又是怎么来的呢?个中情由,恐怕又另有故事。从皇甫崇口中已经得知,皇甫钺对仲晔离颇多偏袒,难道都是因为觉得愧对她?所以想弥补在儿子身上?
  “后来怎么样呢?为什么我娘会遇见我父皇呢?”苏思曼看着他,幽幽地问。
  皇甫钺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她知道我被罚去冰窖,便猜到退婚大约是不可能的了,但她是个烈性子的姑娘,若是她不愿意,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依然是不会屈服。既知已无回旋余地,她心灰意冷之下,便不辞而别,偷偷出走,离开了尧云山庄。便是那之后遇到了你父亲的罢。”
  “祖师爷当时一定气坏了吧?”
  “是啊。我爹那时候险些被气病了,你娘是他最疼爱的小徒弟,却也是使他颜面尽失之人,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虽然当初放出狠话,要将她逐出百药堂,最终还是不忍心啊。这些年,他老人家一直潜心研究破解蛊毒之法,怕也是为了这个心结。你娘死于嗜血蛊,我爹虽从未对此事置评,却是心里一道疤,挥之不去。总算好,他将你医好了,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原本对祖师爷当初的狠心绝情而怀有怨念的苏思曼,在听完这段话后,便又释然。
  或许每个人都有不得已吧,说不清的。
  屋里静静的,只有蜡烛燃烧发出的细微毕啵声。随着时间悄然流逝,苏思曼刚刚沉浸在皇甫钺那段叙述中的思绪渐渐清明,她知道,皇甫钺今夜来找她,绝不可能是来叙旧的。

  第五十五章 人情薄如纸
  苏思曼凝视着窗外朦胧的夜色,面上虽平静,心中却有几分忐忑。
  果不其然,静默了一会,皇甫钺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寂静。这声轻咳,是酝酿的结果,通常意味着咳嗽之人有话要说。
  “师伯今日来找我,有事么?”苏思曼终于按捺不住地问。
  皇甫钺似无意地瞟了一眼碧玺,又呷了口茶。
  碧玺是何等样聪明的人,一眼便即明了,看了眼主子,恍然忆起什么似的扶额道:“啊,我怎么就忘了,小姐这几日肠胃不好,我早说要去熬点清粥的。真是该死,小姐,我先去厨房了,保管在你睡前一定熬好粥送来。皇甫庄主,奴婢先告退。”
  轻轻带好门,碧玺转身时冷不防瞅见门口蹲着个低垂着脑袋的小厮,险些被吓一跳,正是先前同皇甫钺一道来的那个提灯笼的小厮。碧玺本想叫他坐远点,坐在门口太不像话,转念一想自己始终是客,不好使唤主人家的奴才,只得作罢。而且看他那模样,似乎睡着了,谅来也无碍。
  苏思曼轻声道:“师伯现在可以说了吧。”
  皇甫钺脸上僵了僵,又灌了口茶,“有些事,本来同你没有关系,却是阴差阳错将你牵扯进来,唉……”皇甫钺叹了一声,浓眉跳了跳,铺垫了那么多,抛砖引玉的功夫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该适时切入正题了,“今日晚宴时发生之事,你也都清楚,便不需我多说了吧……”
  “难道,师伯的意思,是因为我,崇哥哥才不肯答应同林姑娘成亲么?”苏思曼秀眉紧蹙,秀气的眉尾不自觉地挑高了几许。
  皇甫钺险些被一口茶呛住,怎么也没想到他那个脾气温婉的师妹的女儿说话竟是这样单刀直入爽利干脆,想他还抛砖引玉了许久,才将正题扯回来,本是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敢情都白铺垫了。开门见山,那敢情好!
  “师伯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崇儿乍然做出这个鲁莽的决定,说明你对他是有一定影响的。师伯知道,他对你有意,而你呢,应当对他也是有那么一点情意的吧。”
  苏思曼螓首微垂,默然未语。是又如何呢,若是被看好,被祝福,今夜皇甫钺又何须来找她谈话。终究,这尧云山庄主事的,并不赞同他们在一处。
  皇甫钺看她低着头,也不说话,一时揣摩不透她心中在想什么,停了一小会,仍不见她言语,便又道:“若真是心心相印的话,我这做长辈的自然也不能棒打鸳鸯,俗话说宁拆十座坟,不破一桩婚,真要是可以,我也愿成全你们。”
  苏思曼暗想,台面话说足了,一会该是“但是”这个转折词露脸的机会到了。老实说,在现代时念了那么多年书,听了语文老师那么多口水话,每每重要之处精辟之所,那都是转折词后头啊,她可早习惯这一套了。虽不待见,却都烂熟于心。
  果不其然,皇甫钺接着就道:“可是,你们实在是不合适。旁的不说,单说身份这一条,你是皇室贵胄,身份非同一般。我们江湖中人虽于门当户对之说看得不甚重,可到底相差太多。再则,你又是梁国的太子妃,即便隐姓埋名,只恐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一旦身份暴露,梁国皇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到那时候,后果一定不堪设想。同林家结亲,也是崇儿他娘亲的遗愿,两家早就定了亲,如今悔婚,对林姑娘的名声该是有多大的损害,她日后定然是抬不起头来做人,便是让崇儿给害了。日后崇儿想起这事,定然会悔之不及,就如当年我自己做的蠢事一样,害苦了你母亲……”
  泪水悄然泛上眼眶,苏思曼心中酸涩难当。这世上,她没有亲人,没人能在这时候庇护她。原先她以为她母亲是尧云山庄的人,这里也算是她半个娘家,她的蛊毒解了,一度满心欢喜,觉得终于找到了一个停驻的港湾。今日却突然意识到,其实,从头至尾,她就是一个外人。没有长辈来庇护她,他们在意的只有林夭夭,却丝毫不在乎她的感受。
  她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被人这么逼迫着,落得如此难堪的境地。这些日子她已经够难受的了,为什么他们还不肯放过她呢?眼前这个师伯,口口声声说愧对她母亲,却还要这样来逼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虽然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她自己也不是从来没有这些顾虑,为了摆脱梁国太子妃的身份,她不惜一死。原以为出宫了一切都会不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哪知道却是她太天真。隐姓埋名又如何,还是什么也瞒不住!确然她知道他说的都在理,皇甫崇性子温和,拒婚之事带给林夭夭的恶劣影响,日后必然会令他产生罪恶感,会令他痛苦。而她,当然也不愿意他痛苦。她是可以选择放手的,只是,为什么师伯考虑了家族利益,林夭夭的名声,儿子的苦楚,却惟独没考虑她受的煎熬呢?
  明知道她对他也有情,却还是劝说她放弃。明明说后悔给她母亲带来了不幸,却为了避免另一个人的不幸,而要将痛苦加诸到她身上。
  还说什么宁添十座坟,不破一桩婚,不能棒打鸳鸯,那他现在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分明就是那根打鸳鸯的大棒!
  不公平,不公平!
  就因为她是孤身一人,无人庇护,所以,连那个唯一试图庇护她的人,都要受到牵连,被关起来。
  他有没有问过皇甫崇愿不愿意呢?
  从前,在他还不认识她之前,他在面对这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时,就选择了逃避,他明明就是不愿的,为什么现在他们要把他的不愿意,全部推到她头上,认为是她影响了他的决定?
  人心竟能如此不分黑白。
  苏思曼胸中涌动着愤怒和委屈,交杂着悲凉的情绪,一阵阵寒意和烈焰交替着从脆弱的心口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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