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13/152页


  此时此刻,在陈群的床边站着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儿子陈泰,另一人名叫荀(yǐ)。早先,陈群娶了汉末名臣荀彧的女儿为妻,这位荀便是荀彧最小的儿子,也即是陈群的内弟(小舅子)。荀彧死时荀年纪尚幼,这些年一直是陈群照顾他的生活。是故,荀对陈群感情笃深,丝毫不亚于陈泰。
  陈泰哭哭啼啼道:“我一定尽忠社稷,绝不会辱没了陈家的名声。”
  他这话本是让陈群放心,可陈群听罢却觉得如鲠在喉。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儿子解释,想了半天,他攥着陈泰的手叮嘱道:“你舅舅比你有见识,以后有什么想不通的,一定要听他的建议。”陈泰在史书中评价颇高,荀则评价极低,晚年更是尸位素餐,他究竟哪方面比陈泰出众?那恐怕就只有他和司马家族的亲密关系吧。荀打小就跟司马家族走得很近,成年后又多次得到司马懿的举荐提携。陈群清楚地意识到,司马懿取代自己成为士族领袖的趋势不可避免,而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寄希望于荀跟司马懿的交情,将来能更多地照顾陈家,保住儿子。
  “姐夫,您放心,我一定会像当初您照顾我一样照顾好陈泰的。”
  听荀这么说,陈群才安心点了点头。
  很多年后,荀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几乎可以说挽救了陈家,只是实现的方式却不那么美好。
  魏国初年的名门望族以颍川荀家、钟家、陈家等为首。政治派系中地缘关系至关重要,因此,这三家世代通婚,彼此扶持,并一度形成魏国政坛最强的颍川派。如今,三家代表人物荀彧、钟繇、陈群相继故去,荀、钟、陈虽依旧声名显赫,但也过了鼎盛时期,其后代为了保障自家利益都跟司马家越走越近,而一心尽忠社稷,同时肩负家族未来的陈泰,将来则会跟司马家维持一种相当微妙的关系,他们之间还会发生很多故事。
  随着陈群亡故,曹叡时代的四位托孤辅政重臣,到现在只剩下司马懿一人。包括颍川派在内的绝大部分士族全转投到河内司马氏伞下。
  在皇权与臣权的较量中,喜欢直言进谏的陈群成了曹叡火力的焦点,司马懿则一门心思建功立业,那些不牵扯自己利益的事他一件没干过,容易顶撞曹叡的话他也一句都没说过。等曹叡注意到司马懿的时候,他已经强大到谁都动不了了。
  这年夏天,曹叡召司徒陈矫入宫。
  陈矫是魏朝老臣,他刚刚官拜三公没几天,得知曹叡要见自己,心里头七上八下。
  儿子陈骞(qiān)问道:“您怎么心神不宁?”
  “你是不知道。前阵子刘晔背地里说我坏话,陛下要听信了,肯定少不了一顿责罚。”刘晔也是魏朝元老,素以智谋著称,但极爱搬弄是非。
  陈骞笑笑:“就算最坏的情况,无非就是当不成三公。况且,陛下是个明白人,我猜他肯定不会听刘晔的蛊惑。”
  “好,好……有你这么说,我就踏实了。”
  陈骞自幼聪慧。陈矫听了儿子的话,这才敢入宫觐见。
  曹叡见了陈矫满脸堆笑道:“陈公请入座,不必拘礼。我就是想跟您叙叙旧。”
  陈矫心神稍稍落地。接着,这君臣二人从曹操创业的逸事聊到当今朝政得失,半天的光景一晃就过去了。
  突然,曹叡话锋一转:“最近,朕可听到一些不利于您的流言蜚语……”
  陈矫浑身一颤,只觉得脑子空白,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曹叡看陈矫这副可怜相,紧跟着补了句:“不过,朕知道是刘晔背后诬蔑,那都是些谣言,您不必理会。”他一扬手,旁边的宦官端出一盘金器,“这些,请陈公笑纳。”
  陈矫还没回过神来,哪里敢收,只是连连推辞。“老臣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曹叡含笑道:“您是理解朕的心意,可您家里人恐怕还不放心呢!朕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用这些礼物换您家人一个踏实。”
  陈矫听毕,百感交集,不由得老泪纵横。
  对于驾驭臣子这方面,曹叡不愧得其祖父曹操与父亲曹丕的真传,他间或以情利,间或以权威,掌控娴熟。曹叡见时机成熟,微微正了正身子,总算说到了正题。“陈公,有件事一直困扰我很久了。”
  “陛下请讲。”
  “公卿都说司马懿忠心正直,可朕想听您说说,司马懿到底是不是辅佐我曹氏的社稷之臣?”言罢,曹叡咄咄逼人地盯着陈矫的双眼,仿佛能洞穿对方内心最深处。
  陈矫身躯僵直,半天无法动弹。面对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一个刘晔尚且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更不用提权倾天下的司马懿了,但曹叡恩威并施又让他难以抗拒。
  须臾,他颤颤巍巍地答道:“臣只知道司马公是朝廷众望所归,至于说到社稷,臣就不知道了……”他抛出了一句明显有所保留的话,似没明说,又似说得很明。而后,君臣二人之间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半晌再无声息。
  这天,陈矫像丢了魂似的走出皇宫,他心力交瘁,几近虚脱,一到家便突发重病,这场病最终要了他的命。
  一个月后,陈矫的病依然没有任何好转,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前番和曹叡谈话的情景时不时在他脑海中回映。“陛下……陛下……”陈矫病得晕晕乎乎,自言自语地念叨:“臣能力低微,但臣一生对魏室忠心可鉴,即使在九泉之下也无愧面见先帝,之前那句话,就当是臣最后一次为社稷尽忠吧。”
  陈矫从昏迷中醒来,扭头望着床边侍候的陈骞,心里顿觉安稳了许多。为父的路是为父的,你们的路是你们自己的,今后好自为之吧。几十年后,陈骞成为晋朝最重要的开国功臣之一,后文还会讲到。
  陈矫这家人,基本代表了当时魏国绝大部分臣子的心态,老一辈在司马氏和曹氏之间纠结徘徊,到了他们子孙后辈,则义无反顾地抛弃曹氏,将自家利益和司马氏牢牢地绑在一起。
  阙上喜鹊
  近些年,曹叡疯狂痴迷于一项劳民伤财的娱乐活动——扩建皇宫。这天,曹叡向负责督造的官员问道:“陵霄阙建得怎样了?”
  “还算顺利,只是近日有好多喜鹊在梁上筑巢,给工匠添了点麻烦。”
  “哦?”曹叡抬头观望,只见在刚刚搭建的房梁上果然有鸟窝,几只喜鹊飞进飞出。“有意思……”他并没太放在心上。
  这个时候,身旁的侍中高堂隆悠悠说道:“喜鹊霸占皇室居所,难道不正预示着外姓权臣掣肘魏室吗?这是上天对陛下的警示啊……”
  曹叡看了看高堂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知道高堂隆所指何人。
  没过多久,这位屡次向曹叡进谏忠言的老臣便一病不起。
  高堂隆躺在床上喊道:“取笔墨纸砚,我要上疏!”
  家人哭劝:“您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怎么写字啊……”
  “我口述,你们代笔。”
  继而,高堂隆挣扎着用尽最后的气力口述他要上奏的内容:“……请陛下严防鹰扬之臣祸起萧墙,应该准许心系皇室的藩王在藩国建立军队,让他们星罗棋布,拱卫京畿的安全,只有这样皇室才能长治久安……”这番建议属于极敏感话题。要知道,朝臣私通藩王属于重罪。所以,朝臣为了避嫌,对藩王犹恐避之不及,更别提帮藩王讲话了。
  即便是高堂隆,虽然他常提醒曹叡提防权臣,但让藩王掌兵这种话也是不敢随便说出口的。而今,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再没任何顾虑,总算把压在心头多年的话讲了出来。
  几天后,高堂隆病逝。
  曹叡得知此噩耗,备受打击。近一年来,公卿对曹宇入朝参政的口诛笔伐就从没停过。高堂隆是屈指可数支持曹叡和曹宇的臣子,他这一死,曹叡和曹宇都扛不住了。
  果不其然,曹宇很快迫于压力,向曹叡提出辞呈:“臣辜负了陛下,臣想回藩国去。”
  曹叡挽留不住。但他要是让曹宇就这么灰溜溜地回藩国,两年的努力将付诸东流,他考虑再三,提议道:“要不,你搬去邺城住吧。”邺城是魏国五都之一,虽然不是朝廷,但也算个颇具政治影响力的都市。曹叡希望曹宇在邺城积累些政治资望,以后再找机会让他回来。
  曹宇走了。曹叡更郁闷了。他回想着高堂隆临终前的话,连让曹宇参政都没法实现,让藩王掌兵又谈何容易?
  曹叡心力交瘁,只觉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祈祷别再出现战争,别再给司马懿建功立业的机会。可最终,他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不可或缺的权臣
  就在高堂隆和陈矫去世的同年秋天,辽东太守公孙渊举起反旗,自称为燕王。
  公孙家族的崛起可追溯到东汉末年,当时董卓秉政,任命公孙度为辽东太守。后来整个天下乱成了一锅粥,但公孙度两耳不闻窗外事,踏踏实实窝在辽东当起了土皇帝。三国时期,魏国对辽东公孙家族采取怀柔政策,只要别造反,爱怎么折腾都行。可到公孙度的孙子公孙渊一上位便接连搞出越轨举动,时不时还跟吴国皇帝孙权勾勾搭搭。公孙渊也明白魏国对自己的容忍是有限的,这才自立为王。
  这么一来,魏国被东、南、西、北四条战线包围起来,而有实力的军事统帅,当时就只剩扬州都督满宠和雍凉都督司马懿二人了。
  在魏国初期,几大主战区的统帅都由曹氏和夏侯氏担任,后来逐渐替换成外姓重臣,到了今天,甚至连外姓重臣都补不上缺漏。
  该派谁去讨伐公孙渊?曹叡只能从满宠和司马懿二人中择其一。现实情况是,和吴国接壤的东部边境远比西部边境吃紧,满宠是无论如何不能调离扬州的,而自诸葛亮死后,西部边境平静了很多,因此,所谓人选其实只有司马懿一人而已。
  司马懿沉寂三年多,重新崛起的机会终于等到了。
  几天后,他被曹叡宣召入朝。君臣二人虚情假意地寒暄过后,曹叡转入正题。
  “朕希望能尽快结束辽东战事,您估计公孙渊会采取什么策略?”
  司马懿脱口而答:“对公孙渊而言,他放弃辽东逃往北方是上计;凭借辽河(今辽宁省浑河)地利阻挡我军是中计;龟缩在辽东襄平城(今辽宁省辽阳市)死守是下计。想来公孙渊这人贪婪至极,以他的秉性,断不会采取上计。臣料定他会先据守辽河天险,兵败后退守襄平城,最后必被臣擒获。”
  “好!那么战事会持续多久?”曹叡问话间突然咳喘不止。
  司马懿注意到了曹叡的病态,他有些惊讶,不过还是迅速将思绪转移到曹叡的问题上。“去一百天,战事持续一百天,回程再一百天,中间预留六十天休养,这么算来,一年足矣。”
  公元238年2月,曹叡下诏,命司马懿带着胡遵、牛金等雍州宿将,率总计四万大军征讨辽东。关于牛金这个人,他和司马家族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传说,其源头均指向当时一本流传甚广的谶书《玄石图》中的一句神奇预言——牛继马后。牛即牛氏,马即司马氏,暗示牛氏会取代司马氏。据传说,司马懿看到“牛继马后”这句话后,为免除后患,用毒酒谋杀了牛金,但这基本没什么可信度。
  就在曹叡下诏后,散骑常侍何曾上奏道:“自古率军出征者必须要设置监军,一方面作为主帅的辅佐,另一方面也为防备主帅出现变故(意指主帅举兵谋反)。如今太尉统率数万劲旅却没有监军,他麾下将领皆是他多年的僚属。人心非金石,这实在太危险了。”
  这里,我们要着重讲一下监军这个官职。顾名思义,监军的职责是专门监视出征在外的最高统帅,防止其率全军叛变,这不同于监某某州军事(监某某州军事是级别低于都督某某州军事的地方军事统帅),如果放到今天,监军就相当于军队里的政治委员。政委和军队长官(例如连长、团长、师长)平级,且彼此制约,这种制度称作双长官制,举个例子,师长要叛变,政委不答应,当场就能开设军事法庭处决师长。
  何曾的奏疏让我们发现一个重要细节,司马懿的军队中居然没有监军,可谓极不正常。曹叡当然不是因为信任司马懿才这么做,他对司马懿的忌惮无以复加。然而,他放眼朝廷,却找不出一个能有效防范、制衡司马懿的亲信重臣。处在这样的窘境下,如果还在司马懿的军队中设立监军,不仅于事无补,更会让司马懿心存芥蒂,而眼下,能最快速度解决公孙渊才是当务之急。
  “朕与司马公之间的信任天地可鉴!监军一事,何卿就不要再多言了。”曹叡沉思片刻,又下令道,“命何曾即刻出任河内郡太守!”
  曹叡为讨好司马懿居然把何曾赶出了朝廷。这事很耐人寻味。要知道,司马懿的老家正在河内温县,曹叡虽然没法给司马懿设监军,但他知道何曾是一心一意对自己尽忠,所以才让何曾去管理河内郡,也算拐弯抹角起到了制约司马懿的作用。
  可对于何曾来说,他本是皇帝近臣,却因为这一句话被赶到地方,绝对是热脸贴了冷屁股。更重要的,通过这事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谁都惹不起司马懿。在很多年后,何曾还会重返朝廷,不过,他再也不会干出类似的傻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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