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50/152页


  有时候,山涛也会问他:“你既不出仕,今后有什么打算?”
  “寻仙访道、吟诗作赋、抚琴打铁,平生之愿足矣!”
  二人彼此相视而笑。
  山涛将思绪从过去拉回当下,他继续读着嵇康的绝交书。司帮忙,最后让祭司沾得满身腥臊气是一个道理……
  ……可是我错了……去年我从河东回来后,听说您居然想举荐我当官,事情虽然不了了之,但我也看出您根本不算我的知己……或许,我们只是偶识的泛泛之交罢了。我揣测您的心思,大概是您不好意思独自做官,所以才要拉我同流合污吧?这就像厨师羞于自己切肉,非要拉祭嵇康这个比喻很有意思,乃是越俎代庖的反义。越俎代庖出自《庄子·逍遥游》,原意是祭司多事,企图取代厨师,结果被嵇康说成了厨师硬拉祭司入伙。嵇康作为继何晏、夏侯玄之后的玄学领袖,对老庄思想研究颇深,他将《庄子》这个典故信手拈来,完全展现出一个相反的寓意。
  几句话像锥子一样刺进山涛的心,令他的眼眶不觉有些湿润。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
  “怎么又把自己关在书房?”门外传来山涛夫人韩氏的柔声细语。
  “我有点事,你先休息吧。”山涛没有起身,他拿着信随口敷衍了几句。
  韩氏轻声叹息,默默地走开了。
  很多年前,山涛穷得家徒四壁,韩氏不离不弃,始终坚定地支持他。
  山涛将韩氏的付出看在眼里,有一次,他对韩氏说了一句半玩笑半承诺的话:“请夫人暂且忍耐一时,日后我定登三公高位!只是到那时候,不知道你够不够格做三公夫人哪!”
  可是,一直到高平陵政变后,山涛仍没有出仕,他打算继续隐居,等政坛平静下来再说。就这样,他一直等到司马懿死,然后眼看着司马师接过权柄。山涛终于看透了形势,如今他已经年过半百,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几天后,山涛主动请求做司马师的幕僚。
  司马师的亡母张春华是山涛的远房姑姑,司马师对这位远亲表哥,同时也是名重天下的隐士主动投奔大喜过望,他兴奋地感慨道:“吕望终于要出山了吗?”吕望即是辅佐周文王创立周朝的姜子牙。司马师将山涛比作吕望自是出于敬重。
  从此,山涛仕途一帆风顺,他相继担任过司马师和王昶的幕僚,后又回到朝廷任尚书吏部郎。可这一切都没有干扰到他和“竹林七贤”,尤其是和嵇康的友谊。
  直到公元261年出了一件事。
  近些年,无论在朝在野,嵇康的名声日渐高涨。司马昭也对嵇康愈发忌惮,他曾多次邀请嵇康出仕,而嵇康则置之不理,更远赴山西河东躲避纠缠。这年,嵇康认为风头已过,遂从河东返回中原,可他刚踏进家门就听到一个令他不快的消息。
  “自先生去河东后,山涛便接二连三向朝廷举荐您做官,不知这是不是您的意思?”
  嵇康不悦:“山涛难道不理解我一心隐居的志向吗?”
  嵇康身上有诸多耀眼的光环:曹氏皇亲国戚,继夏侯玄、何晏之后的玄学领袖,不畏强权的斗士,躲避仕途的隐士……而所有这些,无不意味着和司马家族站在对立面。他看似超然世外,却随时有性命之虞。山涛很清楚,嵇康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司马昭妥协,否则终有一天会大难临头。出于这种考虑,他才举荐嵇康仕官。
  然而,一向孤傲的嵇康又怎能妥协呢?他的心情正从诧异转到失落,但旋即,他开始渐渐理解山涛为保全自己所做的努力。尽管如此,嵇康仍不会放弃他的高傲,他决心向世人做一份宣言,一份视权贵如粪土、视自由为毕生追求的宣言。不过,他仍然保留着理智和对朋友的责任。
  “怎么才能避免让山涛陷入尴尬的境地?”嵇康苦思良久后,提笔写就一篇恣意嘲讽司马氏政权的文章,然而,这篇文章却以一种独特的形式写成——《与山巨源绝交书》。嵇康淋漓畅快地抒发感情的同时,也和山涛撇清了干系。《与山巨源绝交书》,后来成为流传千古的名篇。
  当山涛第一次看到嵇康的绝交书时,心如刀绞,从未有过的委屈和痛苦涌上心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闹到这个地步。十年的知己竟断然绝交。很快,这件事被传得人尽皆知。
  几个月来,山涛一遍又一遍反复读着绝交书。嵇康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希望能找到答案,也希望能重续旧日情谊。虽然信中的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可此时此刻,他仍全神贯注盯着嵇康的字迹,一字一句地默念着。懒散孤傲,举止傲慢,违背礼法,这些缺点虽能得到朋友们的宽容和理解,但料想不会被官场所容。况且,自从我醉心于《庄子》和《老子》后,对仕途荣禄的热情更所剩无几,放任率真的本性却日益加深……这些年,阮籍从来不议论别人的过失,我想学他但实在学不来。他天性淳厚,从没有害人之心,只有饮酒过度这个缺点常被礼教之士抨击,幸亏大将军(司马昭)不介意才能安然无恙。我没有阮籍那种天赋,又不懂人情世故,不会随机应变,缺乏谨慎,总是口无遮拦不知避讳……
  ……我对有些事就是无法忍受,这是性格使然,不必强求……君子的行迹虽然各不相同,但若顺着自己的本性去做,最终都能找到心灵的归宿。所以,政客为了爵禄选择入世,隐士为名声选择避世……我生性嵇康的本性确实像他自己写的那样。
  往昔的一幕幕再次浮现于山涛脑海中……
  “你们知道吗?昨天我可是遇到一件有趣的事!”嵇康说道。
  “什么事?说来听听。”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阮咸兴致盎然地聚了过来。
  “昨天,我正在屋里读书,突然,从院墙外扔进来一本书。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是邻家孩子瞎闹,就跑出去打算教训几句。可等我出了院门,哪有什么孩子,只看见一个成年人匆匆跑远。我回到院里捡起书。你们猜是什么书?”嵇康故作神秘。
  “快说快说,我们哪猜得出来!”众人急不可耐。
  “书名叫‘四本论’,要说它的作者,你们更想不到!”
  “《四本论》?确实没听说过……”
  “是钟会写的。”嵇康看着众人诧异的眼神越说越起劲,“前些天,钟会本想亲自把他的书送给我看。你们也知道,我一向对他爱搭不理。他一看我板着脸,都没敢把书拿出手。没想到昨天,他居然急得把书扔进我的院子,然后掉头就跑。”
  “那《四本论》写得怎么样?”
  “我随手翻了翻,写得狗屁不通,拿来垫桌子了。”
  众人哄堂大笑。
  钟会是玄学的忠实信徒,这也是为什么在夏侯玄临死前,他非死皮赖脸想和夏侯玄结交的原因。夏侯玄、何晏死后,嵇康等人将玄学理论发扬光大,成为魏朝玄学的代表人物,在学术领域这方面,钟会对嵇康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很显然,嵇康和夏侯玄一样鄙夷钟会为人,屡次给钟会吃了闭门羹。
  钟会写《四本论》时尚且年少,随着司马家族崛起,他的权势变得如日中天,可是,嵇康反而对钟会的态度更加不屑。
  一次,钟会邀集了大批名士前往竹林寻衅。
  竹林中回响着一阵清脆的打铁声。叮叮……当当……钟会等人循音找去,终于在一所草庐旁见到正在专心打铁的嵇康和向秀。嵇康瞟了一眼钟会,全没反应,仍旧专心敲打着铁毡。
  钟会趾高气扬,本想凭声势压倒嵇康,没想到嵇康根本不搭理自己。他觉得颇有些尴尬。
  “真是无聊!走!”钟会一扬手,率众人转身离去。
  嵇康见钟会要走,挑衅问道:“你干吗来的?又干吗要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头也不回地应道:“久闻你大名而来,看你无聊要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二人虽然在学术领域上属于同道,但品性和立场的差异却注定无法相容。从此以后,钟会对嵇康愈加忌恨。
  向秀望着钟会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心生不安。可生性洒脱的嵇康很快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在他心里,从来就没有钟会这号人物。
  烛光随风摇曳不定,山涛不时举起手来护着火苗,以防被微风吹灭。在昏暗的烛光下,山涛眯着眼睛,继续读信。间再和亲朋好友叙叙旧,小酌一杯,抚琴弹奏,如此再无所求……写了这么多,无非是希望您能理解我的意思,另外,也当是我向您告别吧!
  ……昔日诸葛亮没有逼迫徐庶投靠刘备,华歆没有逼迫管宁接受三公之位,这些贤人都是始终如一、彼此知心的挚友。我热衷于养生,对您看重的仕途名利根本不屑一顾。希望您不要勉强我,把我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我早年不幸失去了父母和哥哥的疼爱,总觉心下悲凉。我的女儿才十三岁,男孩儿才八岁,都还未成年,且体弱多病。每每想到这些就更难受,真不知从何说起!我只盼能过上平静的生活,把孩子抚养成人,有时嵇康
  山涛又一次读完了嵇康的信,他多么渴望能再回归竹林,再听到嵇康的呼唤声。
  “巨源,过来喝酒!”
  烛火不知不觉间已熄灭了,山涛安静地独坐在黑暗中,回味着嵇康写的每个字。嵇康为何要提及他孤苦的身世?又提及他的孩子?
  山涛缓缓站起身踱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皓月当空,皎洁的月光照进书房,比刚才的烛光还要亮堂许多。他凝望着月光出神,不禁为自己固守昏暗的烛光觉得可笑。刹那间,山涛压抑许久的心豁然开朗,他和嵇康的友谊难道不正像月光一样挥洒在天地之间吗?他终于想通了,在他手中的这封绝交书,承载着嵇康对他的信任和友谊,将流传至很远很远……
  竹林之殇
  公元262年的某天,嵇康的好朋友吕安家出了件恶心事。原来,吕安的哥哥吕巽迷奸了他的老婆。
  吕安泣不成声向嵇康哭诉道:“叔夜(嵇康字叔夜)!真想不到,我吕家居然出了这么个禽兽不如的畜生!我要到官府告他!”
  嵇康同情吕安的遭遇,但又顾虑吕家的名声,遂一边安慰,一边劝道:“倘若自扬家丑,恐怕有污吕家门第清誉啊!”
  然而,令嵇康和吕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吕巽做贼心虚先发制人,竟反咬一口把弟弟告上了公堂。
  “我状告吕安不孝!”吕巽诬告吕安的这项罪名确是险恶至极。
  前面说过,司马昭提出以孝治天下的政治纲领。在后来,他更将孝道作为主导无限放大。在这样一个政治环境下,不孝自然是重罪,这已经超出了“自家事”的范畴,完全上升到政治矛盾的层面。不仅如此,吕巽既是司马昭的亲信幕僚,又是钟会的好友,这么硬的背景更让他在官司中立于不败之地。
  吕安被收监下狱。
  嵇康得知后,亲自和吕巽对簿公堂。没想到,此举最终惹恼了司马昭。
  “嵇康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将他和吕安一起收押!”
  嵇康也锒铛入狱。
  这起乌龙官司令朝野震惊,当时竟有数百名侠士主动要求官府把自己关入大牢,唯盼与嵇康共患难。嵇康的影响力由此可见。
  而这个时候,屡次遭到嵇康羞辱的钟会看到了报仇的机会,他对司马昭言道:“嵇康就像一条卧龙,千万不能让他飞腾上天,否则一定会成为您的绊脚石。他和吕安无视礼法,被朝廷所不容,正好可以借这机会斩草除根。”就在司马昭犹豫之际,钟会接着说了一件足以置嵇康于死地的事:“我听说,当年嵇康还企图协助毌丘俭谋反……”
  嵇康居然和毌丘俭有牵连,这到底是真是假?在《世说新语》中确有记载,毌丘俭举兵勤王时,嵇康曾想率兵接应,并咨询过山涛的意见。山涛心知毌丘俭毫无胜算,阻止了嵇康。
  这桩奇事令诸多史学家感到费解,嵇康一介平民,手无军权,凭什么能起兵响应毌丘俭?若仔细分析,也并非全没可能。他身为皇亲贵胄,又是玄学领袖,号召力自然不可小觑,这从他被收监后吸引诸多侠士主动投狱即可窥见一斑。假使嵇康振臂一呼,想必轻而易举就能组建起一支军队。另外,在《三国志》中提到嵇康崇尚“任侠”气,这是一条颇有意思的记录,在东汉末年,袁绍、袁术、曹操这些乱世军阀年轻时都有任侠气,而嵇康作为思想家和文学家也如此,的确出人意表。
  再顺便提一下嵇康热衷锻铁这个世人皆知的嗜好。《晋书·嵇康传》中写道嵇康和向秀锻造铁器拿去贩卖,以补贴家用。而在《庶斋老学丛谈》中却记录了嵇康锻造的一件器具——响簧銕仗,根据《说文》中的解释,这件器物既是乐器,又是兵器。在《太平寰宇记》《河南通志》等古代地理书中也提到嵇康著名的淬剑池。由此,嵇康锻造的似乎不单单是普通家用器具那么简单,他的打铁爱好,想必已经被钟会渲染成了私造军火。
  一言以蔽之,根据嵇康的行迹,说他举兵支持毌丘俭应该不算凭空来风。
  司马昭听了钟会的话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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