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杀》第8/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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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欷华来说,每次回到阁里,心底最平静的一件事就是见到琴儿。自从琴儿不肯再弹琴后,欷华劝过她不肯听之后,欷华也没有强迫琴儿继续弹琴。对欷华来说,只要琴儿自己喜欢,才是最重要的。但是琴儿必须在欷华面前才行,这是欷华的底线。
似乎每次他回来,不管出门多久,他都会惊奇地发现,小丫头的个子都在不断地抽高,柳条似的身段,那腰身盈盈一握,行走时如弱柳扶风,娇艳极了。而琴儿那原本粉嫩的脸颊也如水墨般不断地铺张开去。欷华去过几次江南,每去一次,他都会想起琴儿,他的琴儿就好像是一幅江南清丽的烟雨墨景,她嘴边的笑靥可以燃烧起寸寸华光美好,每一眼都叫欷华惊艳。
琴儿性子不怎么爱闹,也总爱发呆。每次他让她来陪自己,也总是喜欢对着窗外那些花草山石发呆,直到它们一季一季败落下去,然后凋零,但又抽芽,跟着茂盛起来,而最迷人的就是那些粉嫩的初蕊。
而欷华呢?只要琴儿在他看得见的地方,无论怎么样都好。这样他才能安下心来做事,手上拿着书,或者专心看书,或者看一眼琴儿在做什么,心底漾开去的是一层层柔软的温柔,而至于囡囡,在欷华眼底,或者连一个下人都不是,只是琴儿无论去哪里都爱带着她,所以书房里什么端茶送水的活儿,都落到囡囡身上。
她比任何人都安静,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低垂着眼,谁也不看,心底在想着什么,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而她心底在想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光阴荏苒,一晃就是四个年头。
最初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想起爹爹,努力想要记得爹爹的模样,可身上的疼却叫她连想都没了力气,怎么也不能够。等她能够从那个炼狱一般的暗房走出来时,囡囡晓得,她这条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她始终记得琴小姐说的那句“我带你回家”,是啊,我带你回家,小姐把她带回了她的家,有欷华公子保护着她的家,可这里并不是她的家,寐宇阁的少阁主欷华在她被人丢到热水里反复揉搓了好几遍,收拾干净后,才被人带到他跟前。
那是他第一次抬眼看他,囡囡握着拳头,指甲扣进掌心的肉里,她却一点也不知道疼,抬头贪婪地盯着他看,直到他皱起眉来。
“我寐宇阁从不养废人,当初带你回来,只是不想琴儿难过罢了。现在你既然无父无母,想要继续留下来,那就证明给我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留在琴儿身边。”欷华虽然答应琴儿带这个乞儿回来,但却不表示他会放松戒心。
当时他就派了底下人去临近的几个村落里查她的底细了,底下人回来说娘亲早亡,爹养不活她,于是带到这条山路口丢了,自己还没走回村子里就冻死了,身家倒真算是清白的。但若只是清白身家就以为能留下来,那寐宇阁里早就人满为患了。
囡囡看着眼前主宰她生死的少年,心底竟不觉得怎么害怕,对她来说,能够在绝望的境地遇见他,已经是上苍给她的厚爱了。只是她那时还没听懂欷华的话,等她点头愿意留下后,她终于明白欷华说这话的意思了。
他只一掌,就打碎了她的琵琶骨,然后转身离开。
后来进来一个蒙着黑纱的黑衣人,他把她带去了一间小黑屋,她疼得死去活来,只恨不得能叫自己晕过去才好,可那黑衣人却有千百种法子偏不让她晕过来。
“你既然选择留下,那就不能是个废人。能得少主亲自动手,你也算是有福的了。人家学武自小开始练起,你已过了年纪,便只能走旁门,琵琶骨断了便等于精元全毁了,倒是比常人习得更高强的武功。只是你若扛不住那疼,非常学不到武,你这身子骨也就算毁了,垮了肩,也就只能做一个十足十的废人。”
那黑衣人的话很简单,那就是在琵琶骨好回去之前,她就别想能睡过去了,那疼掐着她的喉堵着心口,足足将她折磨了一个月,才在黑衣人的断续膏下开始渐渐愈合。等她终于能撑着身子下地,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了。
黑衣人像是心情不错,丢给她一卷牛皮,“我知晓你认得字,养琵琶骨的这一个月里我也没少教你心经,你自己拿回去练,少主半个月后回来亲自见你,只要少主点头了,你就去琴小姐身边伺候着。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琴小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这辈子的命都是琴小姐的,少主培养你,就是要你保护小姐,明白没有?”
说完这话,黑衣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囡囡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琵琶骨,身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再也撑不住,咚一声整个人跪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样的决定,才需要受这样的苦。她还未及笄,爹说,先苦后甘,她却哪里晓得,因为当初那场相遇,她需要承担的何止是这一种苦?
再见到黑衣人时候,他跟在欷华公子身后。
囡囡自从碎了琵琶骨,整天听黑衣人念叨着奇怪的经文,可久了之后,倒发觉身体里多了一股奇怪的气流,等能站起身后,黑衣人又交给她那本秘籍。当欷华再出一掌时,囡囡竟然可以退后大步,虽还未能躲开,但比起上次来说,已经好上太多了。
“玉玄子,看来这两个月你倒真用了不少心思。”欷华冷冷地转过身,不再多看一眼囡囡,囡囡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原来就叫做玉玄子。
玉玄子显然在害怕什么,听见欷华公子这么说的时候,立马跪了下来,囡囡不解地低头看了眼玉玄子,然后又抬头看了看欷华的背影。
欷华冷冷地哼了一声,“等会儿有人带去见琴儿,我想你该是个聪明的人,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底有数。”然后,欷华就这样走出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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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之后,院子里地两个人,玉玄子还是跪在那里,而囡囡也一直安静地站在他身后。
当身后传来动静,玉玄子转过身去看时,他才看见向自己跪下来的囡囡。
“前辈的恩典,小女子铭记在心,若有机会,他日必定报答。”
玉玄子愣住,然后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小院。等到派来领她去见琴小姐的仆人走到院口,囡囡才站起身,琵琶骨虽然好了,但她自己却明白,皮血下的那块骨裂痕狰狞。
琴儿一直在等囡囡过去陪她,但等她见到囡囡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了。之前欷华哥哥告诉她,说囡囡染了伤寒,怕传给她,所以派人在外院照料着,一等身子好了,就送过来陪她。
等琴儿见到恍如重生后的囡囡时,琴儿忍不住哭了。
她比当初雪地里见到的那个人还要瘦,下巴尖得像是把锥子,狠狠地戳穿了琴儿的心,叫她心疼得不行。囡囡话不多,只是照着规矩给琴儿跪了下来,琴儿不肯,那晚上,两个一般大的女孩躺在一张床上。
那张床是囡囡曾躺过最柔软温暖的床,而琴儿一直抱着她,睡着时眼角还挂着一点泪。囡囡心底叹了口气,如果这就是命的话,那么,她认命了。
从那之后,琴轩里就很少有外人出入了。
琴儿自打囡囡来了之后,囡囡就贴身伺候起琴儿来了。虽然琴儿不想囡囡做什么事,但囡囡却是个执拗性子,她从来就是嘴巴上答应,但转过身,该做什么还是会去做。琴儿没法子,只好随着囡囡去了。
久而久之,不大的琴轩里也就用不着别的下人了。欷华即便不想见到囡囡,但只要他来找琴儿,必定会见到囡囡。对他,这个丫头最近唯一主动亲近的下人,欷华多少还是能见着面的。
第一眼见到她,虽然洗干净了,但依然是黑瘦小小的模样,这两年倒是活泛些起来,练武的身子怎么说也比当初的模样好看上许多,尤其那张脸,欷华忍不住细细地眯了眯眼,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当初这个乞儿竟有几分肖似琴儿了。
这种感觉,一次比一次强烈。欷华甚至在一次不动声色地观察后发现,这个被琴儿叫做囡囡的下人眉眼尤其像琴儿,尤其那双眼,或者说这就是当初琴儿执意要救这乞儿的原因了吧。
想起琴儿,欷华心底铺张开去一点淡淡的哀伤,或者说心底那种奢侈的愿望更加的强烈了。
囡囡跟琴儿两个人,眉眼唇鼻或许相似,但对欷华来说,再相像那个人也不是他的琴儿。其实,四年前那个站在雪地里一身落魄的小乞儿,现如今虽不算有惊世的容颜,但眉眼唇鼻间铺张开去的都有一种肖似琴儿的风情,她也算是一位清秀佳人了,而且她还不爱笑,顶多会对着琴儿的时候才会抿抿唇,那是种极迷蒙的笑,像是一朵莲花。
可对欷华来说,他更奢望的是琴儿的笑,只要琴儿开心,他就心满意足了。所以这样的时候,欷华更加不愿看囡囡了,这个女人的笑容易叫他更加贪恋起琴儿的笑来,所以对囡囡,能错开他倒是更希望错开去才好。
其实自囡囡住进琴轩后的两年,欷华单独跟琴儿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间真不算很多,因为大多的时候边上都还有个囡囡。欷华倒不会在琴儿面前惹她不高兴,难得这一次,终于只剩下自己跟琴儿两个人了。
“欷华,我是不是很坏?”琴儿爱娇地拉着欷华的手坐在了一边的矮座上,自己原先也想坐到另外一边,却被欷华扣住手腕,然后便很安顺地侧跪在欷华身侧,身子靠在欷华的膝上,柔顺乖巧的样子叫欷华嘴角忍不住含笑,他的琴儿啊,总是格外软人心。
欷华放下书,顺手把玩起琴儿脸侧落下的一簇青丝,簪着她发的珍珠流苏绞进了墨黑的发丝中,欷华用手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分开。快了,快了,琴儿,等那几味药都齐了,琴儿就能一辈子陪着自己了。
这寐宇阁算什么?这江湖又算什么?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从琴儿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欷华哥哥,你是不是会一直待我胜过生命?”脸颊贴着欷华的膝,爱娇地蹭了蹭,继续安顺地让欷华把玩自己的发丝,眼睛却落向园中那株梅花,眼神里泛起一些迷离的模样。今早醒来时,枕头上落了一簇青丝,她连看都不敢看,直接塞到了枕头下面。
囡囡应该也看见了,之前几次她都以为藏得很好,但等她下一次再去找的时候,藏好的那些东西,都会不见了,而被她丢了的那几块染过血的帕子也被囡囡找回来洗干净之后又放了回去。
她虽然什么都不懂,但却肯定是知道了些什么。琴儿仰起头,对上欷华俊美的侧脸,眼底却隐约染上了一层模糊的水色,“欷华哥哥,若是有一天……你会不会永远记得琴儿?”到最后,藏在琴儿心底的害怕叫她整个人害怕得哆嗦起来。
她的身体,没有病,不用吃那些糟糕的药,可她自己最明白,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大夫早就说过她活不过及笄。可是她不舍得欷华哥哥,她拼命躲,欷华哥哥却总是不允许,她其实只是害怕,怕她若是不在了,欷华要怎么办?她又能怎么办?
囡囡,如果……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