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因缘》第16/82页


  几番折磨之后,吴哲是被呛醒的。他下意识地张嘴呼吸,就有一口脏水闷了进来。腥膻恶臭直到心里。他侧着头搜肠挖肚地吐了出来。呕吐物溅到衣襟上,混着血丝。胃出血了!肯定是刚才那顿群殴的结果。他咬着牙,用粗重的喘息来平衡无处不在的痛苦。歇一会儿再睁开眼睛,吴哲打量着处境。真操蛋!自己被吊在齐胸深地脏水里,即便是亚热带,入冬的死水也是刺骨的凉。几处伤口叫嚣着疼痛,也许是失血太多,他觉得晕乎乎地,四面墙壁都在慢慢地移动。仔细感觉一下儿,除了刚刚被俘的时候挨的打,肋下的口子大概是最严重的伤处。运了运力气,实在没办法挣脱手腕上的束缚,吴哲沮丧地想:队长!对不住你。我恐怕暂时是没本事跑出去了。
  皱一皱眉头,真他妈疼死了!吴哲绝望地琢磨:队长……你有没有把这里的情况汇报上去啊。
  被当作牢房的地下室只有一扇简陋的小窗,墙壁上斑驳着惨绿的苔藓和些许猩红色的可疑痕迹。晕眩的吴哲得靠着胡思乱才能对抗无处不在的疼痛,不!不能再晕过去!也许是被刑讯的后果,吴哲的脑子里糨糊一样的乱,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一个念头:不知道夙夙是不是也曾经被捆在这里疼到发抖?
  初冬的太阳晒进来,正正地映在吴哲的眼睛上,晃出一片生理性的泪水。
  
  昏沉里,吴哲听到了外面的一片足以媲美开锅的混乱。他屏住呼吸仔细听:大概有四个人的脚步混做了一团。嗯,其中一个人身上带了小铃铛,行动起来会有悦耳的声音。一个粗嘎地男声手忙脚乱地阻挡着什么,他说着不太地道的中国话:“小姐!小姐!不要!不要下去!里面很脏的!脏!”
  有两个年轻女子也在阻挡着什么,不过她们说越南语,哀求急切:“郭唉!空咯!”(小姐,不行!)那个被称作小姐的人始终没有说话,显然谁也没能阻挡带铃铛的人一路向前跑。推搡,阻挡的衣料摩擦声。然后就是“劈啪”脆响和“跨当”摔倒的声音。有人挨打了!果然,那个粗嘎的男声惨痛大叫:“窄唉!(天哪)”
  真乱!吴哲饶是痛的呲牙咧嘴,也忍不住笑一下儿。
  悦耳的铃声伴着“咚咚”的脚步真有点儿一往无前的架势,牢房大门“哐”地被推开了。白色的身影闪了进来,一个女孩子来的好快,香风扑面!没看清楚长相,她已经蹲到了水坑前面。
  吴哲就觉得孟不丁的,自己的下巴被一只带了滴翠镯子的红酥手捏了起来。靠!吴哲啐着嘴里脏污的唾沫,想:这基地里没好人!自己这造型怎么这么像被恶霸调戏的良家女?
  喘息着对正了焦距,吴哲莫名惊骇: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夙夙。
  那显然是夙夙,她也认出了吴哲。她居高临下地捏着吴哲的下巴,狠狠地发了三十秒钟的呆。
  然后两个人同时发出了声音。
  吴哲惊喜交加:“夙夙你没死?!”
  夙夙悲愤莫名:“你来干什么?!”
  两个人又同时沉默了。
  门口有跌跌撞撞的男女仆从扑了进来,他们乱七八糟地哀求着:“小姐,走了,走了好不好?这里臭!”夙夙头也不回地吼了回去:“滚!”
  这一嗓子带着煞气,听的吴哲都愣了一下儿。
  夙夙显然已经今非昔比。吴哲重新打量着这个被自己拾回来的小可怜儿:墨黑的长发柔顺的梳在头侧上,鬓角别了饱满地珍珠发卡。雪白的真丝洋装剪裁合体,雪白的脚踝上带着玫瑰花瓣形状的玉铃铛。吴哲得承认,夙夙合适这样的打扮:一个唇红齿白的羊脂玉娃娃。
  仙女棒划了一个金圈儿之后,可怜的羊羔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公主。
  吴哲想:这基地是个魔法世界。
  还是莫名地松了悬着半年的气,再说话居然是欣慰地口吻:“夙夙,他们没难为你呀?”
  夙夙的记忆全部回笼,她眯起了眼睛:“你特别失望他们没为难我是吧?”吴哲恍惚:“不是啊!”夙夙语声愤恨:“我明白告诉你,谁也没有你为难我的多!”然后她“哐”地撒手,任凭吴哲一头歪进脏水里。大小姐气势汹汹:“阿尼!先生说这个人怎么处置?”阿尼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先生说拉出去砍头!”不理会呛咳到呕吐的吴哲,夙夙扭头就走,她吸着鼻子嚷:“砍啊!死了活该!”
  阿尼简直喜从天降,他机不可失一样地回头唤人:“来来来!赶快把这小子拉出去砍了!”
  一帮人拥进来,七手八脚地把软绵绵地吴哲从水里拽了出来。伤太重了,吴哲开始是不能走的,只能任凭人家拖着自己在地上划出湿漉漉的水印。
  就要死了吧?吴哲闭了闭眼睛,虽然做了许多心理准备,遗书也写了,吴哲还是觉得有点儿乱。他扭过头,想最后看夙夙一眼。他安慰自己:挺好,没造大孽,起码她还活着……
  夙夙往前走了五步,没听见吴哲任何声音。她猛地回头,眼睛冒火地看着吴哲,那是一个气急败坏的表情,她哭喊:“我看谁敢砍了他?!”
  所有人都傻眼了。
  夙大小姐恼羞成怒地推开左右架着吴哲的大汉,连踢再踹:“滚!放开!放开他!”许是这闺女着实厉害,凡人惹不起。两位行刑的大哥让她吓地一起撒手,把犯人扔到了地上。
  “噗通”一声,失去依凭的吴哲软倒在地,碰到伤口,他闷闷地哼了一声。
  夙夙眼圈儿红了,她是扑过去才把吴哲扶了起来,仔细看一看伤口,大小姐不但眼圈儿,就连眼珠子也一块儿红了:“谁?!谁?!哪个王八把他打成这样儿的?姑娘剁了他喂狗!”
  一帮人吱吱唔唔,互相指点。夙夙寒着脸色冷冷地扫视所有人。
  场面再度混乱。
  吴哲气虚地喃喃了一句。夙夙没听清,赶快低头,吴哲跟她咕哝:“夙夙,女孩子不好这么骂街的。”夙夙气的翻个白眼,做个往墙上撞的姿势。她身边的女孩子齐声惊呼:“小姐不可以啊!”七手八脚地过来抱夙夙。阿尼晓事,趁乱过来夺吴哲。
  夙夙怒极!她反手拔下来头上的发簪,顷刻长发散落,倒也威风凛凛。这孩子有功夫的,长簪一摁一划就有个不长眼的家伙胳膊上见了血,“唉哟”一声倒下去。
  太阳底下,闪着寒光的尖锐发针指着所有人,夙夙怒叱:“有种就过来!”
  一伙儿人又“稀里哗啦”往后退,“乒乒乓乓”撞倒了花盆无数。
  吴哲是第一次被敌人俘虏,说老实话也不太明白这里面的规矩。本来大硕士已经做好壮烈牺牲的准备了,可是……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突然觉得局面有点儿喜感。
  
  凭空里一声断喝:“章夙夙!不许胡闹!”一直是混世魔王扮相儿的夙夙终于僵硬了一下儿,她讷讷地转过头:“爸……”
  爸?吴哲心里一凛,抬起了眼睛。那是一个五十往上的男子,长相斯文端秀。无疑是夙夙的生父:一样的白皙皮肤,一样的丹凤眼。夙夙很会长,她的脸综合了所有血亲的特点。她和陈思庭在一起像兄妹,和章保华在一起像父女。吴哲莫名地想起来袁朗说过的一句话:“好像兔子肉,和什么炖在一起是什么味道,端看你怎么搭配。”说实话,大敌当前,生死未卜。吴哲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能走这个神儿。
  章保华慢慢的走了过来,看着夙夙扶着吴哲,好像看见不懂事的孩子手里握了条毒蛇。
  夙夙手里带血的利簪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娘儿梳妆用的爱物。他轻轻巧巧地把簪子拿过来,揽住女儿:“夙啊,又淘气了是不是!来,跟爸爸回屋,阿银给你炖了莲子。”夙夙有点儿发傻,章保华借机裹挟着女儿回身。挡住夙夙的目光,章保华回头给了阿尼一个非常凌厉的眼色。然后坚定地拥着孩子往对面的小楼去,完全是溺爱的语气:“今年的莲子个子大,爸让他们炒给你吃。去芯儿的,保证不苦。”
  阿尼识相地叫了两个人,悄悄把地吴哲架起来,往院子外走。神使鬼差地,吴哲就跟着他们走了,章保华搂着夙夙回去的样子实在很慈爱很好看,他下意识地不想打破这个氛围。
  吴哲不挣扎,不代表夙夙心甘情愿让她爸给蒙了。夙夙一直用眼角扫着阿尼的动静,一看有人架起吴哲要走,她就不干了,开始还有些撒娇:“爸!你别杀他,行不行啊?”章保华有耐心:“莲子粥要凉了。再说那边儿的事情,爸爸来解决。”夙夙耍赖,慢慢退步靠在吴哲身边:“爸!不杀就行。父亲大人要打折了他的腿,女儿就去帮您拿棍子,只求别杀他,打他一顿就好,行不行?”
  那厢的章保华语重心长地拖着长调子:“他是□……”夙夙嬉皮笑脸:“我妈也是啊!”章保华脸色发白,不过他还是好声气:“傻女儿,你那么维护他,当初还不是他就把你送给我了?别做梦了。你喜欢什么样的帅哥儿爸给你找去,包你称心如意。这个咱不要了啊……”他回头:“阿尼!”夙夙瞬间涨红了脸,她豁出去了一样:“那不行!我……我……我跟他……他已经是我丈夫了,你敢杀他,我……我也不活了!” 吴哲脸色泛红,他小声嘀咕:“夙夙,你这跟谁学的?”夙夙百忙里回头咬个耳朵:“赵敏!张楠姐的武侠小说!”轮到吴哲翻白眼。
  章保华啼笑皆非地看着这俩宝儿:“女儿,你回来的时候有人给你体检过。你还没嫁人呢我知道。”说到这里,章保华脸色一寒:“再说你要是真让他糟蹋了,我剐了他!”
  夙夙一下子挡在吴哲身前:“你杀他我就去死!”章保华呵呵笑:“行!阿玉,阿眉!送你小姐回房!”阿玉和阿眉大概就是夙夙身边的两个女伴,有了主子的话,俩人不由分说地拽了夙夙往楼上走。
  夙夙不是善辈,抚掌旋腿逼退了两个人,挑着眉毛看着她爸。章保华慢条斯理地拔出了手枪指,遥遥指着吴哲的头,还是慈父的声音:“夙夙乖,上楼去!”
  夙夙惊呆,原来不是每个赵敏都能救了张无忌。
  不应该和吴哲分开的,分开了他们就好办了。夙夙在楼上眼巴巴地看着吴哲被人拉走。
  院子外面有绑人用的十字桩,轰不走赶不去的常年飞苍蝇,都说是砍人用的,血气浸透了的不祥物。夙夙眼睁睁地看着吴哲被人三两下子捆在了上面。自己爹在旁边优哉游哉地吸烟,说是要监斩。阿尼在一边磨着刀,刀光闪闪。
  身边的阿眉絮叨着:“先生说了,看着小姐的面子不往死里捆。肯定给他个痛快。所以刀子肯定是要磨到快快的。”夙夙呵斥:“你下去!”阿眉摇摇头,丢给小阿银一个眼神:意思你看着点儿。然后扭头走了。
  夙夙的楼高,吴哲在外面也看得见她窗边坐立不安。
  于是,他努力地朝夙夙笑一笑,他纠结地想:我要死了,娃娃你会继续完成任务吧?闭上眼睛,自己都不能相信:就要死了么?眼前晃过父母战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呵呵……真是舍不得啊……眨眨眼睛,吴哲把些许酸楚压了回去。他一脸坦然地看着身边的刽子手。
  夙夙泪眼汪汪了好一会儿,最后一跺脚,她回身问:“阿银,小姐的腰带呢?”小银子没弄明白,“在这里啊。”
  花辫子扣锁的纤长腰带,平素绑在夙夙身上斜斜地坠着半边,衬着女孩子腰身分外婀娜。如今章家大小姐把它绑在了乌木凭栏美人靠上,一边儿的阿银还在雾煞煞。吴哲的眼睛已经瞪圆了:“夙夙!你要干嘛?”
  夙夙一个翻腕就把套索拢到自己脖子上。抬腿上了靠椅,斜坐栏杆上,风里落花一样漂零零不稳当的姿势。章保华还是不紧不慢:“女儿,有本事你就跳。上吊很疼的。”
  夙夙看也不看她爸爸,俩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吴哲。
  吴哲开始挣扎:“你别!”
  章保华气定神闲:“砍!”
  阿尼高高地举起了刀,映着晌午的太阳寒光闪闪。
  吴哲一闭眼,身侧一片惊呼。
  没有预期的疼痛,只有反常地喧嚣:“小姐上吊了!”
  再睁眼的时候,夙夙正晃荡荡地挂在楼外的栏杆上。上吊肯定很痛,娃娃四肢都在抽搐挣扎。看着女儿窒息难过的样子,章保华一跤摔倒在那里。
  不知道怎么挣脱了本来就不太紧的绑缚,吴哲向前猛冲了两步,批手抓过章保华的佩枪,对着夙夙的绳索一匣子倾斜地速射。
  还好带子打断了,夙夙“碰”地一声重重地栽了下来,楼不矮,这一下子摔地不轻。她挣了一下儿,没能坐起来。
  才有人跟头轱辘地跑过去,有人搀起来章保华,有人乱七八糟地冲过去喊:“小姐!”
  再没人管这个要犯!吴哲被拥挤到人群外面,晃一晃就摔倒在地。
  章保华抱着女儿的时候手还在抖:“孩子……你怎么这么拧啊……宝贝儿……你死了爸爸可怎么办?”忽然阿银大哭起来:“小姐不喘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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