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因缘》第24/82页
章保华愣了愣,之后感慨:“你真年轻。”
那是老头子第一次带着吴哲出门。前呼后拥的气派,吴哲身上穿了当地青年的衬衫长裤,刻意低调的出行。不过中国人的肤色比当地人白皙,加上他个子高,还真的是很难埋没到普通当地百姓堆里。夙夙穿的更加内敛,当地的女孩子的普通白色撒弄长袍,带了宽边斗笠完全看不清容貌。除了身量高些,她可以完全没入阿梅等一干女孩儿的群落里,充作个当地人。
不知道为什么,章保华是不希望这对小儿女暴露在人群之下的。
这是一次例行公事的探查,或者炫耀。除了那片神秘的基地,章保华的财产富足的让人妒忌。他有成片的橡胶林、水田。田里有悠闲的耕牛,湖泊里养着鱼虾。
午饭在带草棚子的船上吃,酒精小炉烧的锅子里倒进金黄色的啤酒,活蹦乱跳的河虾扔进去煮成通红,捞出来沾着柠檬汁吃,鲜香美味。嫩鱼剥肉和刚刚采下来的胡椒种子煮一起就着薄荷叶子吃,有种古怪的清香。阳光灿烂,喝冰里拿出来的啤酒才过瘾。
十足异域的活法,居然也精彩!
酒足饭饱,吴哲吃到几乎打嗝。斜眼看见夙夙脱了外衣光脚坐船帮,伸腿在河里纳凉。她头上早换了大片荷叶当帽子,身边有几个碧绿的莲蓬,手上却扶了朵盛开的荷花笑靥盈盈地在捉蜻蜓。阿梅故意地晃船帮,阿玉在起哄地朝夙夙泼水。
吴哲喊:“小心!”
夙夙回眸一笑,“噗通”一声扎到水里。阿银惊叫一声趴到船边看,水面沉沉,波纹都不见一个。章保华含笑看着,水里依旧什么动静都没有,等到吴哲都发急的时候,水面一晃,一只雪白的莲藕扔了上来。
夙夙湿淋淋地蹿上来,笑着嚷:“下面好多鱼!”女孩子们一片哄笑。
吴哲也笑,这疯丫头!
章保华哄劝的口吻:“这样活着也不错吧?”吴哲看着他的眼睛,极认真地说:“不错,可是会不安心。”
夙夙听见了,就收了笑,自顾去船尾擦头发。
等夙夙重新穿戴好了,他们就弃舟登岸。
原来章保华还是一个小小的村落的主人,许多淳朴的农民靠他吃饭,有点救济的意思在里头。吴哲惊讶地发现这个村落里许多中年男子是残疾的。缺了腿的尤其多……
作为军人,吴哲脑子里一根弦立刻绷了起来,地雷炸的!他们是越战老兵!
夙夙低声解释:“爸爸不喜欢打仗,这些人很可怜,也要吃饭的啊。”
虽然人道主义无国界,但是养活敌人的做法让吴哲很别扭。他当惯了军人,喜欢爱憎分明一些的世界观。
夙夙是无所谓的,她小人家被各国人养大,能算个彻头彻尾地国际主义者。在夙夙的概念里普天下的慈善只分两种:帮助人类……或者动物。
她这论调让吴哲挺崩溃的。吴哲试图教育夙夙些爱国爱民的道理。夙夙就听着,显然心不在焉,眼睛扫着路边的椰子树。
章保华一掺乎进来,说的就更多是道理:“战争是政客强加给平民的痛苦,如此而已。谈什么终极的国家利益终是虚妄。如果国家是由一个一个百姓的累加组成,那么牺牲一部分人的幸福来保证更好未来论调就是胡柴。尤其战争这种不靠谱的事情,谁知道会卷进去多少人?所以民主政府很重要。”
吴哲说:“我们的政府就是民主的。不过是选举方式的差异而已。全部照搬西方的执政经验是不负责任的。”
章保华反驳:“民主体现在什么地方?你们的民主纲领在哪里?共产主义理论的正确性还在探讨。”
吴哲不服:“资本主义的理论正确性在哪里?”
章保华也有话说:“马克思当初都说最先过度到共产主义社会的不会是工业落后的国家,而所有所谓的共产主义国家都是工业落后的。我觉得你们根本就没有领会所谓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实质。完全是为了统治需要而篡改经典……”
夙夙已经放弃了自己能帮他们理清是非的幻想,翻个白眼在后面跟着。
阿玉和阿银早就不明白这两个中国男子在争执些什么,阿梅能听懂字面的意思但是联不起来。
四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下儿,夙夙决定问句实际的:“晚上吃什么?”其余三个雾煞煞地摇头。
回过头来,当夙夙听见章保华和吴哲已经改从空想社会主义和傅立叶、欧文开始争执的时候,她就开始绕道走了,反正那边是极长的话,自己插不进口的。
坝子下面有人也在争执,同样一少一老的男子声音。
夙夙十分好奇,带着阿梅他们走了过去偷听。
八卦的事情比主义好玩太多。几个女孩子你拥我挤的潜了过去,挤眉弄眼地瞎快活。
原来是村子里阿花的爹和阿花未来的女婿在拌嘴。阿花站在中间左右不是地为难着。
夙夙的越南语足够好,她听的出阿花的爹在埋怨:“小伙子年纪轻,地里牛也没有一头,怎么养活我女儿过日子?不行不行!女儿,不是我老人家难为他,定然要他拿聘礼。实在是没牛过不得日子。”阿花的情哥哥也在烦恼:“老爹您当初娶了阿花的娘,还不是兵荒马乱的没家当?不也是照旧养儿养女一辈子?”阿花的爹爹气地抖:“那个比得么?那个时候打仗咯,我是没办法。再有,那样苦哩你不晓得。我和她娘苦就算了,我怎忍心我女儿苦?”阿花的情哥哥更是焦急:“我不会让她吃苦的。”阿花的爹吹胡子:“就凭你?牛都没一头。”
阿花为难地央告:“爸,我喜欢他。”
阿花的爹斩钉截铁:“不行!”
阿花在哭,那后生在叹,阿花的爹生气地在抽烟。
场子僵的不像话。
夙夙眼珠转了转,分花拂柳从草丛后面蹿了出来,吓了所有人一跳。
她问:“阿爹啊,是否不中意小哥只为了头牛哩?”阿花的爹朴实:“是哩!人是好人,也周正,就是穷哩。”夙夙再问阿花:“嫁给穷汉不后悔哩?”阿花哭着红了脸:“不后悔!”夙夙在转了头问那小伙子:“这么穷,怎么娶亲?”小伙子更憨厚,一拍结识地胸脯子:“我有力气懂庄稼。是男人哩!”夙夙笑到眼睛弯弯:“这就好办咯。”
她回头就扒阿梅的玉镯子。
阿梅捂着腕子跳:“又有我什么事?”夙夙腆着脸笑:“今天下水,我的没带出来。”阿梅挣扎:“我这个是上好的!”夙夙咯吱她:“赶明儿把我的翡翠的还你!”阿梅就不闹了,脸耳坠子都拿了下来。夙夙剥干净了阿梅回头看阿银和阿玉。
那两个更识相,转眼就摘了自己的翠绿戒指和黄金耳环下来。
反正以旧换新么,何乐不为?
夙夙笑地大方:“回家开我的首饰盒子,随便拿。”
白丝帕包了黄澄澄绿油油的一兜子交到阿花手里。
日出东方,就是皆大欢喜。
章保华和吴哲发现身边女人都不见了,找过来的时候,阿花的爹和丈夫几乎要给夙夙跪了下来。
章保华捂着额头:“你个败家子!”吴哲也觉得夙夙未免手太松了些。
夙夙毫不在乎:“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怎么不好?”
那天晚上,夙夙摆弄章保华的留声机,放一段《锁麟囊》。
薛湘灵大小姐咿咿呀呀地唱:“这都是神话凭空造,自把珠玉夸富豪。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小小囊儿何足道,救她饥渴胜琼瑶。”
章保华听的出神,他跟夙夙感慨:“你妈妈当初极喜欢这个段子。”
夙夙笑一笑,递上来冰镇的藕片:“爸妈都是好人,才喜欢这个。”她终究叹息:“如果咱家也只缺头牛就好了。”
章保华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出声。
那天吴哲一个人躺在阁楼上发呆,阿梅敲门进来,给他送只凉椰子:“你们的那些道理,我不懂。不过小姐说,你的主义就是实现了,活着也看不到了。贫民百姓终究是多,争这些做什么呢?不如大家好好儿的过日子,先生接济谁不是接济?您说是不是?”
吴哲哭笑不得:“夙夙教你说的吧?”
阿梅得意地伸出手给吴哲看。
她细致的手腕子上带了通体翠绿的翡翠新镯子,中指上还饶了个翠绿戒指。
阿梅笑嘻嘻:“我们家小姐人是好人,就是不会过日子。”看吴哲一眼:“还有不会选男人。”
吴哲皱紧了眉头,叹口气:“你说的对。”
去意已决
阿梅让吴哲一句话噎住,顿在那里。
他说:“你说的是。”
什么叫你说的是?就是小姐当真看错人的意思?呸!这是那个小姐为了他上吊的爷们儿说的话么?鸡公讲的这个话你都讲不得?天理在哪儿?
阿梅忽然开始发脾气,口口声声骂吴哲没良心:“小姐她聪明面孔笨蛋肚肠!怎么偏偏看上你?白废了花朵一样的脸孔,金山一样的家世。你是盲的?嫌弃她什么?嫌她爸有钱么?我们先生人顶好了,又不肯贩粉,又不肯卖人。除了在那边的洋灰墩子鬼地方里谋个差事做做,还不是正正经经地养鱼种稻卖虾子?有财有貌的女孩子你看不上,当真瞎了心思没眼睛。”说到这里还不解恨:“要说你这好脸子笨脑子的混账和我那不知道疼惜自己过顺当日子的小姐刚刚配。活该你们两个在金山里为了些不耽误吃喝的胡话要死要活!那瞧不见的主义有什么要紧?还能指望这它打粮食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