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因缘》第25/82页
吴哲静静地看着天窗,不说话。
这里没工业,空气也不怎么污染。金黄色的太阳落下去,就有银白色的月亮升起来。
晴朗的日子不用点灯的,指望着月光就能铺满地的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吴哲笑笑:“阿梅,你说的对。”
这男子不穿军装依旧挺拔。分明山麓修竹一样的青年,只是眉头固执着不肯舒展,结个淡淡的“川”字。让人看着就痛心。
阿梅忽然变了声调:“你就不能放了那些看不见的东西,对眼前这个大活人好些?她笨的要死。你要是再不待她好些她就只好真的死了。”
吴哲沉沉地“嗯”一声。
阿梅的眼眶里迅速蓄了泪水:“我告诉你我不是傻的。我见过世面!我爹是山那边寨子里头的霸王,卖粉、贩枪什么不做?光小老婆就养了六个。听说章先生的女公子回来了,他也不问问女公子是什么意思。只当是个男孩,巴巴地送了我给人家当小老婆讨好。”
吴哲一愣,啼笑皆非:“给夙夙当小老婆?”
可阿梅眼眶是湿的:“先生笑了半天,然后让我给他女儿做丫头。我也是那边寨子里公主似的人物怎么肯服侍她?先生就要打。小姐傻兮兮的跟我商量,丫头就丫头。装装样子好了。有人的时候我怎么伺候她,没人的时候她就怎么服侍我,只是大家不挨打就最好。平安过日子吧。”
是夙夙的腔调,吴哲挺有感触,这傻女孩大概颠沛的怕了,只想安静地过日子,哎……她也不看看她生在哪里?那又怎么能够?
阿梅也笑,她在回忆里:“结果她给我倒了半个月的洗脚水。她是心眼真正好。”她回头,那样殷殷地看看吴哲:“小姐心好,又傻气的很。你要对她好才行,否则……否则,可怎么得了?”
吴哲看着这黑黝黝的女孩子,一口气噎在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伤好了,门也出过了。世界仿佛就只剩下院子这么大,吴哲安静地观察着这个地方。
章保华每天都出门,从不解释去哪里。他是老大。
吴哲和夙夙她们全部不许出门,这里没有为什么!
好像是又回到了当南瓜的日子。比当南瓜更糟糕,章保华居然对他们说:“你们在家好好玩。”吴哲抗议地看看章保华,然后再看夙夙。夙夙耸耸肩膀,她也无能为力。
吴哲隐约感觉到章保华是刻意隐晦自己和夙夙的存在的。
每天照例会一起晚饭,偌大厅堂里,三个中国人吃地道的中餐。据说是阿玉的掌勺,色香味俱全的中国菜,偏咸口味,很合北方人吃。自从夙夙不给所有人好脸色之后,屋子里的两个男人就努力不再起争执。他们试着说些拗口的诗词或者诸子百家的死人话,居然投契。碗筷轻碰,就是很一家人的样子。
偶尔章保华还会喝点酒。吴哲有量,就陪几杯。
喝高兴了,章保华也斜睨眼睛,教吴哲些爷们儿的私话,比如说:“绑住女人不见得用绳子。项链效果更好。你看夙夙,她脚腕上的玉铃铛好漂亮了,我当初哄她带上她都不闹。只是锁上它才晓得厉害,从此再做不得偷偷摸摸的事情,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知道。”
夙夙面目狰狞地听着,咬牙切齿地嚼筷子。
吴哲低头扒着饭,心里暗道一声:你好狠!
当天傍晚,夙夙的脚链子就让吴锁神轻轻巧巧地撬了下来。
夙夙气急败坏地想扔了这家伙。阿银那糊涂心思的就要帮忙开窗户。阿梅和阿玉几乎给夙大小姐下跪:“让先生知道了不得了的。”吴哲就教给夙夙:“绑猫脖子上!绑猫脖子上!”谁知道阿银抱着猫给吴哲跪下来:“哥哥,它很可怜的。”
最后妥协的结果:这铃铛章保华在的时候夙夙带,章保华不在的时候----阿银带。
章保华每天出门之前都对夙夙说:“好好在家。”夙夙照例说:“是。”
好好在家的日子,吴哲不会错过。他从尽可能多的角度探查这个古怪的地方。
秦井基地是个很低调的所在,掩在茂密的树林里,根本见不到庐山真面。没机会去探查,自己连出这个壁垒森严的院子的权利都没有。章保华和夙夙的住处已经是这里最高的建筑,吴哲曾经尝试着从阁楼顶瞭望,也看不见秦井怪兽一样的身影。显然,这个院子甚至院子周遭的小村落,活脱就是和基地不相干的生活区。
吴哲问过夙夙:“你能接近秦井么?”夙夙摇头,很正色:“没门。”
吴哲相信。章保华把女儿保护的很好,根本不给她被污水脏手的机会。
夙夙有一张很大的橡木书桌,全不上锁。吴哲翻过,是些橡胶交易账册,学习管家是夙夙的功课。还有一个老大的抽屉,里面是些国外大学的申请资料。夙夙含着椰子跟吴哲解释:“爸说了,等他忙完了这里,我还是出去读书比较好。”她殷切看着吴哲,那样盼望,眼睛里好像有星星在闪:“一起去吧?吴哲哥哥。世界好大,不见得只有你家基地和我家基地。在哪里不能生活?你不穿军装很好看的。”
吴哲苦笑,摸摸她的头发。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夙夙眼睛里的星星逐个黯淡,她勉强笑一笑,歪过头。吴哲更担心的是章保华的那句:等这里忙完了。
怎么个忙完法?吴哲忧心忡忡。
这个地方还有许多让吴哲玩味的细节。
比如说院子里的护卫和基地的护卫是完全独立的系统,老死不相往来的互不相干;比如说夙夙的存在也不是个很张扬的事情,附近的村民甚至认为章保华新养了个相好在楼里。只有和章保华有些瓜葛或者势力的人才隐约知道他有个儿女归来;比如夙夙的这三个女伴也是各有千秋。
阿梅是土匪女儿出身,有心眼、知轻重,心直口快是个人物。阿银只十来岁,还小,圆圆胖胖的据说是村子里章保华心腹的女儿,没心计到可爱。阿玉年龄最大,在章保华身边时间最长,是章保华放在夙夙身边的眼睛。吴哲知道,夙夙也明白。可是她对阿玉也很好。对监视自己的人好挺奇怪的,夙夙做到了一碗水端平。阿玉心思水清,和夙夙心照不宣。当然,夙夙和阿银、阿梅更亲昵些,许多事情比如给吴哲找中医都是托付这两位办的。阿玉对这些事情睁一眼、闭一眼。
夙夙跟吴哲交心:“我不想换来一个还不如阿玉的。”阿玉也跟吴哲念叨过:“小姐从来不让我不好交代。”
吴哲眨眼:小楼里的微妙平衡。
没事的时候,夙夙教阿银学中文。用她那把方柳气到脑出血的笔体和不求甚解的字面意思误人子弟。吴哲在一边听两句就忍无可忍,把小银子的功课接了过来。他讲的着实好,绘声绘色。小银子红了脸问吴哲:“家里有几个妹妹可否一起来听?”吴哲想一想:“有什么不好?”是啊,能和外面多点联络的通道,总是好的。
阿银土命,实诚的要死。当夜就回村发动三姑六姨家的萝卜豆丁十来号人一起听。
第二天一开门,擦着鼻涕的孩子满当当站了一门口。
章保华脸色阴沉了许久,最后挥了挥手:“好吧。只是教教自己人,谁都不许声张。”
吴夫子在异域坐堂开讲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后来他自己说:“这是传播中国文化,跟唐三藏在印度讲经是一个级别的。”夙夙专门翻过白眼。
只要耐的烦,教小孩子其实很有趣。
这里终年是夏天,阴凉的屋子里有书声琅琅,院子里响着悠长蝉鸣。吴哲偶尔会对着外面的树荫恍惚一下:这情形,多像小时候温书的暑假?
一转头,又分明是长大了的时光。
闲的时候,吴哲会在院子里跑步或者坐俯卧撑保持体力。让章保华敛来的十来个帅小伙子看着新鲜。阳刚雄健的体魄是让同龄人羡慕的,于是他们纷纷加入进来。吴哲占便宜在会说越南话,晚上喝个啤酒的功夫就结交了些当地朋友。不敢在开头就问山川地貌,吴哲起初只说些好玩的事情。他受过诱拐训练,相信套出来有用的话是早晚的事情。
章保华默默地在楼上看着,不置可否。
夙夙不肯看,她坐在窗边绣花,抿着嘴角连头都不愿意抬。
女孩子们会做一些不一样的事情。
阿梅闲着就给阿贤做付枕套。上面绣鸳鸯戏水,活灵活现。
夙夙羡慕的很,学着描了大半宿的花样子。可是画虎不成,她绣好之后吴哲只奇怪为什么自己枕头上的鸭子是要淹死的样子?
这绣品手艺拙到阿梅笑地肠子疼。她的确绣的不好,从布局到用线统统欠了讲究,更大的灾难是针脚细。密密麻麻的丝线堆积,枕套上到处是进退不得的针眼,是鱼死网破也挣不到的鹣鲽情深。阿梅要把夙夙的大作挂上旗杆迎风招展。夙夙羞的脸若红布。
吴哲就笑话这没做派的小姐:“你也不管管她?”夙夙低头笑:“我惹不起这唠叨婆。”
阿梅是数落人就刹不住车的快嘴。说过夙夙手笨,翻头埋怨吴哲挑拨。
可怜吴大才子自幼英明果断,被天地君亲师一路赞扬着活了二十多岁。人品是越来越抽抽。普天之下把他骂成三孙子的,前有他那缺德队长袁朗同志;如今又多了一个永远愤愤不平的越南闺女阿梅。袁朗数落吴哲或者做了什么让吴少校看不下去事儿的时候,吴哲会反击或者数落回去。阿梅数落吴哲的时候,他微笑地听着。
吴哲以前看小说,花无缺说:“男人有女人骂是福气。”
很多时候,细碎的数落代表着亲昵、平等、一家人。像姜汤一样,让人暖和。
夙夙就永远不会说吴哲一个“不”字。她永远对他如同侍神灵,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吴哲知道这傻女孩只恨不得把全副身心虔诚捧给自己,还唯恐自己摇头说个“不”字。很怪异的感觉,夙夙好像古罗马人养成的悍勇猎豹。在幼崽的时候就已经被打服养顺,成年之后还觉得主人无所不能,全然忘记了自己已经是牙尖爪利、早成了丛林杀手。
袁朗曾经给吴哲讲过一只叛反主人的白眼狼,吴哲现在倒有几分希望夙夙有这个心思。因为如果这样……自己离开的时候,她才不会太伤心……
吴哲已经决心要逃回去。一定、一定要走。他咬着牙,对自己说。
这里的岗哨让吴哲头疼,自从吴哲来了之后,加了内外双岗。家贼外虏一起提防着。以吴哲的本事,明哨暗哨的位置并不难摸,苦恼的是守的铁桶一样。想飞出去除非肋生双翼。
日子就这样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