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因缘》第35/82页
我的爹啊……
以往是他们三个中国人一起吃饭。今天少了一位,阿玉照旧摆了三套餐具,雪白的骨瓷碟子上镶着金色的百合花,锃亮的银质餐勺让玉姑娘擦地寒光闪烁,是安心要刺痛这两位主子的眼睛。
阿尼远远看着,叹息一声:吴家小兄弟人缘恁地好。不着边的丫头也会为他抱个不平。再想一想,终究自己也和人家一个战壕扛过枪,按说交情也算过命,终于是摸进小屋去给吴哲把绑绳略微松开一些。
吴哲歪头笑一笑,说:“阿尼哥,谢谢。”
阿尼笑不出来:“你可别歪了心思想冲出去。又比不得以往啦,阿松那混蛋调了秦井的机枪手瞪着院子。只等你出去把你打成筛子。”说到这里,终究没味儿,他摆摆手出去了。
楼里的早餐刚刚开始,热腾腾的奶油玫瑰卷子里面是莲蓉馅儿。夙夙就是这样的爱吃甜。章保华那样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今生的执念,不可剥夺,不可摧毁,是他一生一世的念想,活下去的缘由。
章保华是个好父亲,极好!十五年不见自己的女儿,他依旧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就连为她预备的满柜子长短衣裳也无一不是体贴着她的身量儿。
夙夙初来的时候曾大是惊奇,怎么就如量体裁衣一样的合身?
章保华但笑不语,逼急了只说一句:“功夫下到了。”
这天章保华给夙夙看了一本相册,他珍藏已久的东西。拿出来的时候竟然有种交代后事的沉重。夙夙打开看,有时光从指尖再次流过的错觉。这厚厚的一本东西,装裱精致、隆重心思,张张页页地记录了自己成长的过程。
五岁的夙夙扎着两只小羊角辫子背着书包,她上学了;十岁的夙夙束发、穿着运动服,在和哥哥打网球;十五岁的柔嫩少女在忙碌大学的申请考试;十八岁的自己带着学士帽子笑地阳光灿烂。
最后一张照片让夙夙惊讶,那是她在大陆当兵的时候照吴哲和张楠带她出门的时候照的。第一次在母亲的国度上穿便装,朴素的衣服剪短的头发,吴哲哥哥给自己拍照的时候哈哈笑,说:“小侉妞。”回去刻意查了那个“侉”字,才知道意思不好,有意要和他闹别扭,他却笑嘻嘻地带自己去吃更好的东西。
怎么忍心怪他?怎么好和他闹别扭?怎么好……看着他死?
夙夙忽然觉得几乎有泪盈下,她赶紧低头。
章保华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他说:“我一直在看着你成长,孩子。”他说:“我有能力把你接到身边来养。我知道你记得那些东西的坐标,于公于私我都需要你。但是我不愿意接你来。这里太危险……这些年了,我天天看着你的照片强迫自己忘记把你接来的主意。我知道这里不是个好地方。”
夙夙转头看着父亲,相当错愕:“我哥不知道你偷拍我么?”
章保华微笑:“当然知道。”他甩出来一叠子照片,都是夙夙眼睛的特写,每年一张,夙夙越来越秀气的丹凤眼。夙夙惊骇到抽气,这分明是自己老哥的大作。章保华笑到无奈:“我不拍,他千方百计的也要送给我。谁的孩子像谁,我的女儿傻乎乎地长大,人家的儿子处心积虑地报仇。”一声叹息:“思庭的心里从来忘记不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他看着女儿:“我一直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你。现在不得不说,我猜我不说,你也能想到大部分了。思庭是不折不扣的中国人,他想给妈妈报仇,他心里放不过我。我也曾经做过和他和解的白日梦,但是他就是不准,尤其当我知道他安排你学土木和光电之后。我就明白了,思庭的心从来都没死过。他要代替他妈妈完成任务!不是他就是你,他要把所有人扯进来。他知道秦井基地还没完善,我需要这样的人!”
夙夙咬着嘴唇。
章保华继续说:“他大学毕业的时候私下跟我联系过,说要来秦井找我,帮我一起干。他是学工程和光电的。这个专业我正好需要。我怎么看不透他小猴子的心思?他想要的是秦井的结构图。我就跟他说,好好念书,将来娶妻生子才算对得起你母亲。”当父亲的叹息:“早知道他会去找阿松那个混蛋。我阳奉阴违也要答应他。结果……好好的一个孩子……被下了药……”
夙夙默默听着,想着哥哥被药物控制的那段日子,当真生不如死。
章保华声音惨淡:“可我真的没想到,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居然把你送了回去。他是安心让我一生也见不到你了。进了部队,你爹我就是手眼通天也再看不见啦。”
夙夙诧异:“你怎么会有我参军后的照片?”
章保华冷笑:“陈国华送给我的礼物。”收起鄙夷,他爱惜地看着女儿:“你穿着素净的衣裳真的好像你妈妈当年……我不明白,陈国华怎么舍得把这样的你送给我?”默默一下儿,“我这里虽然能待你好到天上,可毕竟不太平。秦井基地的完善进度落后,我们急需有土木和光电知识的人加入,阿松想要你想的眼睛都是绿的。还好我能压的住。”
夙夙语塞,眼珠转一转。
章保华接着说:“我知道你今天一定要说什么,爸爸,求求你。救救我的吴哲哥哥,他是好人,救了大家!傻孩子,你怎么不明白?现在危险的不止你的吴哲哥哥,他们惦记的是你!基地的所有技术人员都必须像你哥哥一样定期服药才能生活下去。爸爸为什么把你严严实实地藏在家里对外宣称你脑子有病?爸爸是为了保护你!”这老头子痛心疾首:“本来我想过两年,风头过去了就送你出国,爸爸陪你去个没引渡条款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后半辈子。当然,再加上那特种兵小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们藏的住,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章保华眼神冷静:“我私藏中国军人的事情被上级知道了。阿松原本是我的副手,现在风头正劲。他想要一个尽快完工的秦井向R国人请功。所以他需要的是吴哲的尸体证明自己忠诚和你的头脑来证明他多能干。”
父亲盯着女儿:“孩子,爸爸知道吴哲是个非常好的青年人。但是现在我只能救你们一个……爸爸有私心,爸爸希望,我能救的是你……”
夙夙温柔地垂下头,软软地“嗯”了一声。
章保华分明看见女儿落泪,晶莹剔透的泪珠,砸在了相册上。他感慨:我的孩子不时常哭的,这一本照片集也没有她的一个哭脸。
他把女儿抱在怀里,安慰着:“后天一早,我亲自送他去。保证尊严又没痛苦。好不好?”
夙夙怔怔:“就没活路了么?”
章保华苦笑:“除非他肯叛国。”
夙夙闭上眼睛,有大颗大颗的泪水滚落,她哽咽:“他死也不肯的……”
章保华睁大眼睛看着那尊观音塑像,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章保华唯恐女儿胡闹,目不交睫地盯着女儿一天。夙夙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发呆。看看天色已经黑透了,章保华才放了女儿去睡觉。是真的看着她梳洗,然后上了床铺闭上眼睛才肯离开。
夙夙怎么能够睡的着?她只好假寐。
章保华离开之后,阿银和阿梅立刻就扑了过来:“小姐!去劝哥哥!不就是不做中国人么?有什么了不起?”
夙夙按着额头:“你不知道,他不会肯的!”
阿银泪水都掉了下来:“不试怎么知道?这是哥哥唯一的活路啊!”
阿梅拽起来夙夙就走:“去试去试!”
忙乱着就把人退出来。
开门的时候,夙夙一愣,原来阿玉给自己准备好了一个托盘,上面装着瓜果素酒。
阿玉趴在夙夙耳边挤眉弄眼地嘀咕:“这是海马酒,好东西呢。当初太太就把先生哄的团团转,小姐你也加油啊!”
早听说当地小夫妻拿海马泡酒,当作助兴的东西。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夙夙脸色陡然飞红。犹豫了一下儿,她还是接了过来。
半夜时分,下弦月钻进了厚厚的云朵,月色另类的晦暗不明。
阴风扫过,地上的落叶唰唰作响。
死寂的院落,凛然无声。
唯树枝摇曳不定。
“吱呀”一声,囚室的门无风自动。
在床上假寐的吴哲忽然睁开的眼:“谁?!”
一个苗条秀气的身影闪了进来,钻进来之后,还顽皮地朝吴哲眨眨眼睛。
吴哲眉开眼笑:“嗨!夙夙!你怎么来了?手里拿的什么?”
夙夙朝他嘘一声,笑吟吟地闪了过来。她显然来的仓促,而且避了人眼目。所以身上只穿一件蜜色的贴身真丝小袄,下面蛋白色的真丝小裤,墨色长发散垂,活脱是大小姐安睡的装扮。吴哲想:暗影里的夙夙,倒像是夜探书生的莺莺。
吴哲笑眯眯:“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做什么?哎,你不冷么?”
夙夙这身打扮半夜出来着实是有点冷。她不由分说地钻到吴哲的床上,偎着他暖和的身子。夙夙心满意足地叹口,再细细地打量这家伙:还是那样精神俊秀的男子,看来父亲并没有亏待他。身上的绑缚已经去了,只有手上带着铐,英雄落难的样子。
夙夙皱眉摸上那冷冰冰的家伙,老爸知道吴哲开锁厉害,特意用了加料货,扣上去就抓地死紧。吴哲的腕子上已经青红一片,他手指是凉的,因为不过血。
就着月亮钻出云朵的些许光亮,吴哲看得见,夙夙流泪了,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砸在床铺上,有个女孩子在为自己无声地抽噎。说不心软是胡话!吴哲对着手铐研究一下,决定把夙夙环在怀里,他摇晃着哄她,好像宽慰一个孩子:“没关系的。真的……不疼。”
尽管也是拿枪操炮,他声调竟然能够如许的柔和,这人的眼睛永远澄净清亮,永远寻不到暴戾残忍的神色。说他是个武人,其实更像个书生。胸怀远大,磊落光明,容不得人间龌龊事。
夙夙抽咽着点点头附和他:“不疼,不疼。”
停了一停,吴哲问夙夙:“给我带了什么来?”
夙夙犹豫一下,还是从他怀里钻出来,把托盘打开。
吴哲一声低呼:“不错啊!正想吃个点心做宵夜!夙夙你真是深知我心!”
夙夙强笑一下,一样样地把东西摆开:芭蕉、山竹、火龙果还有绿豆糕。
末了……是壶散着暖香的海马酒。
这酒是软的,入口甘甜,花朵味道重一些,刚刚喝全然没什么力道。
吴哲啄两口,觉得不冲,也倒给夙夙。他说:“劲不大,你能喝的。来一点儿,暖和!”夙夙凑过来,就着吴哲的手吮吸。果然入口甜腻,丝毫没有酒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