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11/49页


  在皇帝下旨言不再议废太子之事的第二日,连着下了月余的雨终于停了。时值四月,春末夏初,京城的天澄净异常,正应了那句碧空如洗。
  朱祐樘正行在一个窄小的胡同里。一直走到胡同的尽头,他抬手推开了这胡同里的最后一个院门。院子不大,只有三间房,他们径直走进了正当中的那间。进得门来竟是看见一副“张公子”扮相的鸾歌端端正正地坐在正对房门的太师椅上,他不禁一愣。他才欲上前,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右侧墙角那里有一团暗影动了动。鸾歌瞟了他一眼,却对那团暗影说道:“让你坐你不坐偏缩在那里却又不老实,你是故意要吓人还是怎样?还不快出来。”
  那团暗影竟真的站立了起来,竟是一个穿了一身暗灰色衣衫的矮胖中年男子,那男子身材圆滚,屋内光线又暗些,刚刚缩着蹲在地上竟似一个大球。
  朱祐樘眼见那个球一样的男子一步步走近他们,脸上浮起笑意,“唐十三,好久不见。”
  唐十三嘿嘿乐道:“小民见过太子殿下。”言罢,竟面带谄媚地向鸾歌望去。
  鸾歌哼了一声,也不看他,“你们相约相携的倒是自在,却不知宝月急得跟什么似的,竟是逼着我跟付雪煜出宫寻你们。日后殿下若再要出宫,还请务必要告知宝姑娘,免得累及无辜。”
  朱祐樘听闻此话,心中皆已明白了,想是宝月也没给鸾歌什么好话、好脸色,他面带歉意地言道:“劳你受累了,对不住。只是,你又怎会得知我与十三之约?”
  鸾歌说:“妾也是遇见了他才知道的。”
  朱祐樘又转向唐十三问道:“你跑去皇宫附近却是意欲何为?”唐十三慌忙摇着那颗满是肥肉的脑袋否认,却见朱祐樘微微一笑,问道:“莫非是鸾歌一早便知晓了你人在京城,也知晓了你我今日之约,更是与你约定好今日要一起在这里待我。若非如此,我便实在想不通鸾歌怎会先我们一步到这里?你又怎会心虚地躲在墙角不敢见我?”
  唐十三直着眼睛呆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说:“想我唐十三在这世上我行我素了半世,无人能制,却独独信服两个人。一个是我最为敬重佩服的,便是殿下,还有一个……”他抬眼看看鸾歌,舔了舔厚厚的嘴唇,“是我最惹不起的,便是小姑奶奶。”又叹了口气,“哪成想,现如今这两人竟是遇在了一处,这不是难为死我吗?”说完竟又叹了一口气。
  鸾歌面色一沉,“这么多废话,你道是绕来绕去便能把我们绕蒙了?便不追究你因何在皇宫附近转悠这回事了?”
  唐十三呆了一呆,竟又叹了一口气,“只因殿下急诏了我进京,又未说明缘由,于是我这两天便想探探消息,哪成想今日才到一个背静的小门处就被小姑奶奶给逮了个正着。”他满脸沮丧地接着说道:“我本是为了脱身才将今日之约告知了小姑奶奶的,本以为在半途中能找个机会遁去,哪成想,哎,竟不能成事。想到见了殿下真是无法交代,这才缩在墙角羞于露面。”
  鸾歌笑骂道:“十三胖,听你这番说辞便知你这些日子定是补了许多猪脑,不然怎会以为这样说话就能蒙混过关了?哼,你倒是真以为把缘由都推到我的身上自己就干净了?”
  唐十三竟是委屈至极地说道:“小姑奶奶,你还真是我的姑奶奶啊!那不是你一抓着我逼问我因何在京的吗?我实在是奉殿下的谕令来的呀,怎么你现在却又说我推脱呢?真冤死我了!”
  鸾歌冷冷一哼,“我冤了你?你既已和殿下约好了相见又何必鬼鬼祟祟地在宫门外转悠?想知道缘由不会见了面问么?”
  朱祐樘在一旁默然听至此时才语气淡漠地开口道:“十三,你倾力回护的到底是何人?竟是让你不惜抛出我挡于前又刻意哄骗了鸾歌,你为了不让那人显露人前竟是宁愿得罪我们,可见她与你的关系非比寻常。”
  不想唐十三听了太子的这番话竟是一屁股坐了下去,撒泼一般地叫嚷着,“你们杀了我吧。”
  鸾歌不禁扶额轻叹,“这到底是谁惹不起谁啊!”
  “你也休再吵闹了,且收声看看这包毒物可是你秘制的?省得到时又说我冤了你。”言罢,朱祐樘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包裹严实的油布包,打开来,里面赫然放着若兮随身的香袋。
  鸾歌见了,心里暗忖:这太子真是越来越鬼精了。
  唐十三拿起来闻了一下便肯定地点头,随后又疑惑地问道:“殿下是如何得到这个香袋的?”
  朱祐樘语带笑意地说:“今日之约本也就是想问清楚你这香袋的来历,你既认了我便也不妨告诉你,这香袋的主人现在我的宫中,是万贵妃新近送与我的侍寝。”
  唐十三惊得蹦起却又跌了回去,整个人似是瘫在了地上,只听他颤声问:“莫非她竟是用了此物欲加害于殿下?!”
  见太子点了头,他竟爬到了太子脚边,不住地磕头,不几下,那宽宽的前额上竟见了丝丝点点的血印。他边叩头口中边连声哀求道:“求殿下开恩,求殿下开恩啊,她尚年幼不懂事,求殿下开恩。呜呜呜……”
  鸾歌错愕莫名,怔怔地问道:“胖子,你这是做什么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且说明了呀?”
  唐十三却只是痛哭不语,朱祐樘问道:“见你如此模样,我猜她可是你家中的晚辈亲人?”
  唐十三满面羞愧,“不敢再欺瞒殿下,她正是小女。”
  二人霎时皆呆若木鸡。鸾歌喃喃地道:“你怎会生得出那般倾城绝色的女儿来?”
  唐十三听了正是悲从中来,竟再次哭起来,“只可怜她从小便死了娘,我又不会管教只管宠着她,不想竟是让她做出这种事来,呜呜呜……”片刻,哭声竟戛然而止,他眨巴了几下小眼睛,问道:“殿下刚刚说她是殿下的什么?”
  “侍寝。”鸾歌笑着说出这两个字,字尾拖着长音。
  唐十三似是要晕厥过去一般,涨红了脸指着太子说道:“她、她,殿、殿下,殿下把她,殿下竟把她……”
  朱祐樘笑着摇头叹道:“我若是真把她怎样了,只恐自己现在已是一具尸骸了。”
  鸾歌听闻颇有些意外,遂望了过去,哪知太子也恰在此时向她望了过来,她咋一触及他的目光,还来不及体味那柔和目光中传递出的意思便先红了脸,慌忙低头避开了。
  唐十三听到自己女儿还是完璧之身,这才喘匀了一口气,哀叹道:“这孩子到底为何要做这种傻事啊?”
  二人听得唐十三细细讲来才大概了解了些,原是三个月前若兮对他说京城有人出高价买他所调制的毒,便骗出了他的毒药。他见她竟是一去不回便托人打探,近日才探知若兮身在宫中,他这才到了皇宫附近欲伺机进入。
  “我本也想托殿下略作查察,但又恐这丫头惹下什么祸事,到时恐连累殿下,故此才隐下了未讲,哪想到她竟是要害殿下啊!”说着他竟又哭起来。
  朱祐樘问:“你可知她平日里都结交了些什么人物?”唐十三使力想了多时方才说道:“只有一人是我不识得的。是一个清隽俊雅的男子,弱冠年纪,近半年来被我窥见他们偷偷见过几面,我本以为是那厮在勾引我女儿,只是留意了许久也没见若兮有何异常,便以为是个常常光顾的买家,就没太放在心上。”言罢,他又将那男子的长相描述了个大概,朱祐樘听后倒是声色未动也不再逼问,只说是不会为难若兮。鸾歌却心中惊诧,呼吸也不觉有些急促,竭力平稳了心神后,她俯下身直视着唐十三的一对三角眼说:“十三胖,两条路选——要么你去劝你女儿讲出所有真相;要么在我们查出真相前不许你对她传递只言片语。”
  唐十三愁眉苦脸地思虑了片刻,“我说话从未见她听过,还是请小姑奶奶和殿下快些查出真相,只求如殿下所言,无论如何都莫要为难她。万事皆有我替她顶罪,便是死也甘心。”
  朱祐樘说:“我今日便许你此事——无论若兮是何目的也不论她是受人指使还是被人利用,我都不会伤她分毫,你更是无需替她挡死,我断无为难你们的道理。”
  鸾歌却似打定了主意要与太子唱反调,咄咄逼人地对着唐十三说:“胖子,你莫要惦记着在这里蒙混过去后再回去暗地里耍什么鬼花招,”她顿了顿,声音低缓却语带威胁地道:“我的手段,你清楚。”
  唐十三满身的肥肉同时抖了抖,慌忙连声说着不敢。鸾歌这才放了他离去。唐十三走了多时后,朱祐樘才开口道:“我若被毒死了,最开心的人当是万贵妃……”他刻意将最后一个字拖着长音,“和你。”他又偏头看着鸾歌问道:“你却是为何比我更不想放过若兮?是因为妒恨若兮还是因为那男子?”
  鸾歌怔住,随即竟微微一笑,“妾本是一心护着殿下,有人危及到殿下的性命,妾自然不想轻易将其放过。”
  朱祐樘“哦”了一声,“刚刚十三在描述那男子的面目时,我见你面色有变,还道你们是旧识呢。”
  鸾歌目视前方,“殿下多虑了。”
  朱祐樘淡笑着看她,鸾歌也淡笑回望过去,却又在片刻后敛去笑颜背过脸去冷声道:“殿下心中虽是认定妾生了一颗蛇蝎心,妾却绝不敢包藏祸心。兔死狐尚且悲,不想在殿下心中妾竟是连畜牲都比不得。”
  朱祐樘仍是一脸笑意,言语竟有些无奈,“你到底还是绷不住要与我置气说出后面这几句来,怎么时隔数年,你这掩藏不住的心性竟是半点未变。若不是当初你……”
  鸾歌却打断他的话,道:“殿下,过往之事不提也罢。”
  朱祐樘眼神一黯,“不想听我解释吗?”
  鸾歌道:“妾不敢有此非分之想。殿下做事自是有殿下的道理。”
  他默然望向门外的庭院,日光已是暗了,向晚的一丝凉风徐徐吹进,恍惚间他竟觉此情此景是如此的熟悉,只一瞬间那些前尘过往便纷纷涌现在脑海之中。其中最牵扯他心绪的却是他当初无法得见的那一幕,凭空想过数十度却终是不知那真实的景象为何,只每次想起时的锥心之痛记得清楚。
  他忽觉自己再也忍耐不住,一定要即刻知道当日的真相为何,于是一把抓住她的手,“鸾歌,当日你究竟是如何逃脱的?”
  鸾歌任由他攥握着自己的手,并不回应他的急切,只淡淡地道:“妾没有逃脱,是他们不追了。”
  他手上更是加了几分力气,“你究竟要到何时才愿意对我说实话?”

  第十二章 人咫尺心隔天涯

  月上中天。
  太子寝殿的内室中并无人侍立值守。
  这间内室是他平日里小憩时所用,陈设也极为简单,只有一案一椅和一张雕花卧榻,案角上摞着数册书籍,案上铺陈笔墨纸砚。案旁两尊青铜麒麟兽口出香,正袅袅吐着素馨香气。这绕室不散的清淡香气久久纠结于鼻端,仿若修炼经年的鬼魅,借着月之光华出来勾人魂魄。
  两扇微敞朱窗,将一袭月色割成斑驳,一方一块地撒落在窗前的那张案上。鸾歌便静静坐在案前,呼吸着缕缕馨香,怔怔地出神,由那个小院中回来,她便一直坐在此处,已有近一个时辰了。
  半卧在塌上的朱祐樘放下正读到一半的书,静静望了她半晌,“还是不想如实说吗?”
  鸾歌也不回头,只道:“臣只是不知殿下想听什么。”
  朱祐樘垂眸,问:“鸾歌,你这般闪烁其词,是疑我?厌我?亦或是怕我?”
  鸾歌转身迎着他的目光,道:“臣不疑、不厌亦不怕。”
  朱祐樘随手拍拍卧榻,“坐到这里来。”
  她依言过去坐下,朱祐樘一抬手揽上了她的肩,“爱卿此话当真?”鸾歌身子一僵却并未闪躲,由着他将自己揽在了怀里。他微温的鼻息轻轻喷在她的脖颈上,有一丝酥麻,她僵硬的身体瞬时柔软了下来,微微颤抖着。拥了她一会儿后,他更是得寸进尺地将唇贴在她耳畔低声道:“今晚便留下来吧。”他的声音逐字渐轻,说到最后一字时已轻飘得似一口气,吹进她的耳中,有如一声低缓的呻/吟。她的身子又是一僵,觉得整个头脑都涨了起来,竟全然不能思考,只剩一片空茫。
  他修长的手指,不失时机地划上她脸上不施粉黛的肌肤,另一只手缘着背脊缓缓下移,抚上了她纤细的腰肢,直至他温热的唇轻轻贴上了她的耳垂,她才似蓦然惊醒过来,却是再也隐忍不住,一把将他推开,挣扎着起身慌乱地退至远处,满面羞愤地看着他。
  朱祐樘勾了勾唇,“如此看来,你是既疑我、厌我又怕我喽。”
  她咬着下唇,面颊涨得通红,凝眉望他。
  他竟不恼,慵懒地倚靠在塌上,浅笑着道:“以前我只觉你时而撒个小谎本无伤大雅,故而一直放任着你。怎知今日这几个时辰内你竟是说了三四次谎,可见已渐成习惯。若仍是如从前那般不加管教,日后必成祸患。”他伸展了腿脚,以头枕臂,“刚刚只是略作惩戒,若日后再被我逮到你说谎,哼,那可不是如此简单便能脱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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