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12/49页


  鸾歌听他如此说,虽知他今晚会放过自己,却讶异于他既然能在看穿她的谎言后仍是不动声色地淡然说笑,却又为何要在刚刚这般戏耍自己?
  见她面露惊疑地站在原处,朱祐樘调笑道:“怎么,还站在这里莫不是真的想留下来陪我?”
  鸾歌立时转身逃也似的跑了出去。他收回追着她身影的目光,静静垂下眼眸,将嘴角的那抹笑意慢慢敛去,微阖上双眼,他轻不可闻地吐出一声叹息。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等待,等待她恩断义绝的宣判。哪知一个月前她却自请入宫,在那样风雨飘摇之时给了他一丝希望,在那夜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花了两年时间打造出的那副冷淡面具便一瞬粉碎。他知她入宫必然有所图,却仍固执的以为这是上苍给了他一次机会,唯盼这一次不再是一场镜花水月的虚幻。
  自那夜鸾歌试探不成反招来太子戏弄之后,她便刻意躲着不见他,太子好似有意成全竟也未再召她过去,两人竟似说好了一般,每日连面都碰不上。如此相安无事地过了几日,却在这日午后让常喜打破了两人勉力维系的平静。
  “张公子,奴婢求您了,您再如何清高也万不能在今日告假啊。”常喜哭丧着脸作揖打躬地央告着。
  鸾歌却不为所动,冷冷说:“没听说过生病还需挑时候的,本公子今日身体极为不适,能勉力起床已是不易,又怎能在那大殿外站个把时辰?喜公公,我是东宫宾客,可不是东宫死士。”
  常喜急得跺脚,“哎呦,你这话可、可真是……这可是皇爷下的旨意,命咱宫中所有人都在长生殿外候着,你这一不去那不是摆明了让殿下难堪吗?当朝太子竟连个小小的宾客都叫不动,岂不招人笑话?”
  鸾歌笑着道:“你倒是说的一套套的,不过今日,任凭你口灿莲花我也不、会、去。”
  “便给我个面子也不成么?”朱祐樘负手立于门外淡然开口。
  “殿下,”常喜满面堆笑,屁颠儿屁颠儿地跑过去,“怎还劳动您亲自过来。”
  朱祐樘说:“你且退下,我与张公子单独说会儿话。”言罢,便踏进了鸾歌的房内。
  鸾歌自听见太子的声音后便一直低垂着头,此时听闻他又要与自己独处一室登时有些慌了,忙抬眸偷偷看他,却正对上太子投过来的一瞥,她顿觉一股燥热由自己的脸颊直传至脖颈处,一时间尴尬得难以自处。
  朱祐樘却不理会她的尴尬,神态漠然地说道:“万贵妃正愁找不到由头清理我身边的人,你却要在此时为她操刀吗?”
  鸾歌眨眨眼睛,又垂下头,低声道:“臣这就去。”
  朱祐樘神色不变地举步出门,却在经过鸾歌身边时停下,压低声音说:“往后若再如这般不知轻重地使性子,当比你说谎罚得更重。”
  鸾歌登时又红了脸,紧咬着下唇却仍是羞愤地瞪着太子,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到得长生殿外,鸾歌才从其他人口中得知,原来是皇帝让他们在此迎候汉阴王。一干人等正疑惑不解,却听闻一阵笑语由殿中传出,随后便见万贵妃一手拉着太子一手拖着一个瘦弱少年行出大殿。有太监在旁唱喏,众人纷纷跪拜,但听万贵妃扬声道:“都起吧。”众人谢过恩,她才又道:“前两日,万安将汉阴王引荐给皇上的时候,本宫还颇觉他多事,想太子那东宫之中已有了那么些个伴读啊宾客啊,哪就又需一个王爷来做伴了?可是啊,现在我这一看啊,”她扫了一眼阶下的一众人等,“啧啧啧,下面立着的这众宾客里倒还真没有如汉阴王这般的人才。”她又看向太子,“日后他若在太子身边真派上用场,你可要莫要忘了,本宫也算是有引荐之功啊。”
  太子恭谨地侧身答话道:“娘娘垂爱之心,樘莫敢忘。”
  万贵妃满意地点点头,“那本宫便回了,你们也去吧。”
  待送走万贵妃,太子才对众人言道:“自今日起汉阴王随本宫出阁讲学,众位当如本宫一般待之。”
  众人纷纷应声,神情俱是恭敬之极。
  “小王多谢殿下厚待,实愧不敢当。”朱侚淇躬身行礼道。
  朱祐樘凌空虚扶了一下,“汉阴王莫要如此拘礼,你我虽是年岁相仿但若真论起来,你还是我的长辈呢,日后便也免了这些虚礼吧。”
  朱侚淇忙又躬身道:“偏居一隅的小王能得太子殿下如此抬爱,实受宠若惊,多谢殿下。”
  晚膳时分,太子邀宴。一时宫灯高耀,管乐相和,酒浆果食皆排满了桌,太子唤了朱侚淇坐在他的左侧,将右侧留给了鸾歌,亦选了几位宾客在下首作陪。鸾歌见一身赤色常服的太子坐在上首,浅笑温言,席间竟亲自为朱侚淇布菜,言语也颇为关怀,很是亲近。她不禁暗暗蹙眉,万贵妃赠若兮在前又荐朱侚淇在后,前一个美人要毒死太子,这后一个少年又要作何呢?再凝眸看着太子,眉目染笑,温言软语。明知他是在做戏却偏又让人觉得自然无比,她的心中不禁隐隐犯着冷。
  众人笑饮了多时,方察觉夜色转浓,只是今夜月明星灿才都不曾留意此刻竟已至初更。朱祐樘见时至此刻众人皆有了些醉意或倦怠之色,便发话让一众陪同人等各自去歇息,又亲自起身将朱侚淇送出门外,慌得朱侚淇连连躬身拱手道着不敢。
  “张公子且慢走,我有事与你说。”席后众人皆告辞离去,太子却惟独留下了鸾歌。他也不待鸾歌应答就自顾自地行去。鸾歌脚步迟缓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地隔了丈余。眼见太子行至了书房,她才长出一口气,紧走两步跟了进去。
  坐定后,朱祐樘问:“你可看得出那汉阴王有无不妥之处?”鸾歌摇摇头。
  他微微勾起唇角,侧目看她,道:“刚在席间我见你频频蹙眉还道是你看出了什么端倪来。”
  鸾歌垂眸不语,半晌才低声道:“适才还以为殿下当真待他如亲人一般,臣只是忧心殿下太过轻信于人。”
  朱祐樘挑眉问道:“你竟当真开始为我忧心了么?”
  鸾歌不敢与他对视,只低垂了头轻声道:“莫不是殿下嫌臣多事了?”
  朱祐樘行至她身侧,垂眸望着她轻笑道:“怎会?我倒是欣喜都来不及呢。”
  鸾歌缓缓抬眸由他那弯弯翘翘的唇直看到那双满含笑意的眼,这张近在咫尺的笑颜被那一身赤红衬得妖媚异常,鸾歌心中却隐隐生出一丝彷徨,一颗心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孤吊在半空中。只因她看不到那张面皮下面隐藏着的究竟是一颗怎样的心?

  第十三章 眼波心事自难定

  自从见过唐十三,近半个月来太子每日都会召见若兮,或对弈或共饮又或只是一起坐着说说话。
  两人一起时常常笑语连连,若兮娇媚的笑声由敞开的窗肆意飘散出来,仿若连这座清冷的端本宫都沾染上了几丝欢愉。有风徐徐,经廊道入室,惹得檐下悬着的紫金风铎叮咚作响,与那笑声相和宛若一曲欢歌。
  鸾歌起身将数页朱窗次第关上,这笑声让她想起澜逸,想起两人共度的那段日子,想起了对着澜逸的时候自己也是笑得这般开怀。她也想起了那天她入宫时他黯然的神情和望着她那般欲言又止的样子。澜逸,为何要做出那样的模样?她冷冷一笑,倒是要做给谁看啊?
  直到小太监端了吃食进房,鸾歌才惊觉自己竟是呆坐了一个下午。她自嘲地一笑,怎么竟是如此容易的恍惚起来了。望着摆在桌上的饭食,她却是没有半点食欲,拿起筷子挑拣着吃了几口便吩咐人撤了。
  她自床侧的架上随意取下一册书,伏在案上闲闲地翻看,恰见一句:“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其文章也,故藏而远害。犬彘不择食以肥其身,坐而须死耳。”她不禁一愣,后又是一笑,心道:这话说得倒好,她亦是想做隐豹,远远藏匿起来,还能落个洁身自好,奈何心虽如此但此时此地的她却是更像犬彘。进宫日久却是丝毫线索都没用,她若再不能从宫内找出证明她身世的证据,那几个长老必定要动手的。到那时,只怕这深宫内廷亦是不能藏身了。
  她蹙眉思量了良久,只盼能想出什么法子而不至似这般只做困兽斗。安乐堂她去了,险些掘地三尺,付雪煜也在太子书房、寝殿翻找了个遍,却都一无所获,线索全无。如今,任凭她绞尽脑汁却再想不出该由何处入手查找了。她不由得有些气恼,索性将书一扔,也不再去费神了,只闭起眼睛,安心听那檐角挂着的风铎欢鸣。
  “丫头。”依稀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轻轻唤她,她徒然一惊,忙抬起头来找寻,惶然半晌,才看清了面前之人,一颗心慢慢安定了下来,笑着答道:“师父。”
  师父面上是既怜且爱的模样,皱着两道灰白的眉问她:“这个傻丫头,怎么就开着窗子读书,还趴在桌上睡着了?”她到底是无一事不能对师尊言,笑道:“我方才正读刘向的《列女传》呢,玩味其中两句的意思,心里感叹不已,却又不得正解,想着想着就厌了,原本心中还正自愁苦着,如今师父来了,我就读给师父听听吧,还请师父为小女解惑。”师父却一语打断了她:“你才多大点的年纪,能看得明白什么?还愁苦,哼,不过是学大人的模样,强说愁而已。这话若是让旁人听到了,只定要笑掉下巴。若想偷懒就回床上去睡,要不就去给我练功。”
  她看着师父从廊下离去,对着他的背影扮了个鬼脸。那晴日之下的纯白茉莉飘散着咄咄馨香,熏人欲醉。有乳燕在檐下呢喃,争抢着归巢老燕口中的食物。师父正和父亲在一起下棋,不过一向棋瘾大棋艺差的师父想来又是要输了,定然又会掀了棋盘拍着桌子做好一场叫骂。父亲也定然会借着赢棋之机而大大地奚落师父一番。身处如此喜乐的画面,她的心中却不知怎么就焦躁了起来,似乎有些东西正在消逝,死活也抓握不住。
  她倚住窗口,正在怔忪之时,却听得院门开启的声音,一颗心便砰砰疾跳起来。她静静望着来人,轻风阵阵,吹起那袭胜雪白衣的衣裾,配上他面上安然的神色,恍似谪仙临世。那风儿仿佛刻意扰人,穿过回廊小窗,复又环绕过她的手腕,清凉滑爽,让她错以为刚刚拂过自己掌心的是他微凉的指尖。待她回转神,他却仍是立在那庭院当中,与满园的茉莉一样,在她望得见的地方,静静陪伴,不论四时如何更替,却永不会离去。
  她的一颗心霎时平静了下来,仿佛有了一个安稳的依靠。他淡笑着望她,朝她招招手,她才含笑起身欲迎出门,却一个恍惚栽了下去,待再醒转时,竟已然满目荒凉,凄冷风中,那庭院里除却青黄衰草便再无其他。她心中起急,使力一动,方得醒转,睁着眼睛愣愣地瞪了半晌又迟缓地转动眼珠看遍了整个房室,她才确认方才不过是南柯一梦。
  回想适才梦中的场景,她才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梦见了哪一年的哪一幕。那小儿女时节的吉光片羽,竟在梦中以如此清晰的样貌展现出来,她不禁暗自咬牙却仍是难以遏制由身体深处传来的颤抖。
  凉风来袭,她不禁打了个冷颤,这才发觉书案上方的那扇小方窗竟不知如何被打开了,正有一人静静地立在窗前凝视着她,她心中一惊,正欲呼喝,却在看清来人的面目时将一声惊呼窒在了喉头。望着窗外太子那张挂着淡笑的脸,她的脑海中却不知为何竟猛然浮现出在那个雨夜中,屋脊上兽首的模样。
  朱祐樘笑问:“不让我进门吗?”
  鸾歌勉强笑道:“不敢,臣失仪。”起身行去将门打开,躬身侧立于门旁道:“臣恭迎殿下。”
  朱祐樘轻叹一声,“你我非要如此么?”
  鸾歌垂头不语,却觉浑身皆被他望得不自在。
  他伸手抚上她未施脂粉的面颊,只觉那隐隐泛着光泽的面庞触在手中,仿似上好的丝缎那般柔滑。他不由得感叹道:“这般好的容颜却为何总是做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
  她微微一笑,“殿下谬赞了,臣不及若兮姑娘十之一二。”
  他轻笑出声,手指轻轻捏着她的下巴,问:“我该如何体味你话中的深意呢?”
  她面颊上隐隐泛红,低声道:“臣的话中并无深意,只是据实而言。”
  他更是笑得肆意,将头垂下凑至她的耳畔,用低缓的声音道:“我却独喜你这样的样貌举止。”
  他的笑语低沉,气息温软,鸾歌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有那么一刹那由胸腔中消失了,而后又复位,却狂跳得厉害,声若擂鼓。
  在头脑尚未全然清楚过来之前,她的双手已经抵住了他的胸膛,想要将他和他带来的那份扰乱人心的挑逗与自己远远隔开。慌乱之间,她右手掌心按上了他的左胸,就感觉到了那一颗心正在平缓地跳动,她的手一下子卸了力,只能轻轻按在上面,心中泛起隐隐的失望,只因手掌下面的这颗心跳动得是那样稳健,那样有力,竟没有因与她的接近而加快半分。
  朱祐樘轻轻握住她的手,微微使力握紧,低声道:“光阴易逝,年华易老,来人间一世本就匆匆,你我何苦纠结于过往之中,不若携手向前吧。”
  鸾歌垂着头不敢看他,只轻声说道:“殿下尚且如此年少,怎出此悲戚之言?当是光阴还长,年华正盛。”
  他无声地笑笑,“悲戚吗?只因,我知自己必定活不了多少个年头,光阴于我而言,终是太过匆匆了。”
  鸾歌的身子僵了一僵,许久才道:“有臣在,殿下便无性命之虞。”
  他静静望她半晌,问:“你,会一直都在吗?”
  她被他这轻声一问弄得一阵心酸,那原本已平静了的心跳又复疾跳起来,似是要在她的胸腔内奏一曲将军令。她强自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吐出,才能出声道:“只要殿下不弃,臣,便一直在。”
  他放开她的手,由怀中掏出一块圆润白玉,玉质清透,上刻飞鸟衔花图案,又捉回她的手,将那块玉佩按在了她的手中。她惊诧地抬眸,他却只是淡然道:“本来早些年就想给你的,却出了那档子事……”他垂头笑笑,又复抬起,道:“不提那些让你心烦的了,反正今日这块玉佩是给了你了,收好它。日后你只需安安分分的,不再搅合进旁的事里,我保你这一世安乐。”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论我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她愣愣地看着手心中的莹白玉佩,这是他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件遗物。她还记得有一日午睡醒来,隐隐听到有说话声,便循着声音悄悄过去,恰见他涨红了脸,手中正拿着这块玉,师父嘻嘻笑着,道:“要给你便自己去给,我是不会为你做这事的。”他面有难色,吭哧了半晌才道:“我怕她不要。”师父使劲拍了他一下,“傻小子,她心里亦是喜欢你的,反正你俩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本来就是你的人。只管去到她的面前一把塞在她手里,这门亲事便算是挑明了,她若再跟你故作姿态,看为师怎么整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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