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31/49页


  朱侚淇轻哼了一声,“大人身为封疆大吏本就该为百姓操劳、为朝廷分忧,似这等筹粮之事自是不该去烦劳殿下操心。”
  布政使呵呵一乐,道:“王爷所言极是,想也是因此王爷才会告知了那位故人,广西的百姓若想过活是如何的艰难,要那位送了粮食来的吧。”他一展袍袖,双手抱拳道:“下官该当好生相谢。”然,观他倨傲的态度,又哪里有半分的谢意。
  朱侚淇摆了摆衣袖,“小王受不起。”
  布政使又不阴不阳地笑道:“王爷过谦了,连太子殿下都无法可施之事,王爷却能如此举重若轻地化解了,而且尚能做得如此人神不知隐秘非常,不争锋不抢功,贤德至此,王爷若再自谦说受不起,那便是打我的这张老脸了。”他说这话时,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眼神数次从太子身上扫过。
  朱祐樘仍是低低地咳嗽着,似是全然没有听到这二人的对话更没有觉察到他们之间微妙到有些诡异的氛围。
  朱侚淇脸色已有些难看了,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得阴沉着脸道:“大人既然坚持,那么小王也只好愧领了。”
  布政使长躬到底,道:“下官代众百姓谢过王爷,下官即刻便回府衙之内拟出奏折,着兵丁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向我主万岁言明王爷的善举,为王爷请功。”
  朱侚淇道:“不必了吧,大人如此做法又将太子殿下置于何种境地?此处自有殿下维持、做主,大人督促下属各官员做好治灾养民之事方才是正职。”
  朱祐樘却在此时不咳了,说道:“二位皆说的有理,上折子为汉阴王请功一事本当由本宫和布政使分别来做,方能显出我等对此事的重视。”
  朱侚淇听闻却是惨白了一张脸,双唇抖了又抖,“殿下,这,这并非是小王所为,实乃是,是那位故人,他心性良善,闻得广西有难便自出银钱买了粮食送过来,实在与小王无半点关系。”
  “哦?”朱祐樘的眼神望向朱侚淇攥着信纸的手,“那么,汉阴王的那位故人,又是如何得知你在此间的呢?”
  朱侚淇的额上已冒出森森冷汗,“小王,小王不知。”
  鸾歌突然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出了这许多的汗,可是身子不适吗?”
  朱祐樘也似才发现一般,奇道:“这般流汗,可是病了?快些着人找来大夫瞧瞧。”
  身畔的太监掏出绢帕为朱侚淇擦净了额上的冷汗。他垂头道:“谢殿下关怀,小王只是身子虚弱,立在这烈日之下难免有些不适,却是不妨事的。”
  “哦……”鸾歌拖长了声音,点点头,“我还道是因王爷看过了故人书信,心中感怀所致呢。”
  朱祐樘仿似来了兴致,问:“汉阴王,你何故将书信揉捏成团?本宫原还想要来看看,以便在给父皇的折子中一并嘉许了。哦,适才本宫听闻,你那位故人姓卓?名……名什么来着?”
  朱侚淇咬牙沉默半日,方道:“殿下,对这位卓姓之人不必在意,他本是欠了我许多银两的,现如今用了粮食偿债而已。小王心中是气他拖欠了经年才还而且竟是用如此方式,这,说到底还是借我之花献我佛,用了小王的银钱给他脸上贴金,他倒是平白做了好人却让小王我有苦难言。”他说此话时,已是一派平和,神态更是自然已极。
  朱祐樘点头道:“原是如此啊。”他沉吟着,“那本宫这请功的折子倒是难奏了。”
  鸾歌适时地开口提醒道:“殿下,不若这样吧,就对陛下讲是汉阴王捐出了银两来赈灾。如此,既不让那姓卓的奸计得逞,又可给王爷请了功。”
  朱祐樘喜形于色,“嗯,如此甚好。”
  朱侚淇的额上又是一层冷汗。“小王不敢居功,实在是被人算计了,如此丢脸之事,殿下还是莫提了,就算小王求殿下开恩了。”
  朱祐樘佯作生气,“汉阴王这是说的什么话。若不是这些新运来的粮食,本宫当真是无法解这广西的燃眉之急,到时候,只怕父皇必定降罪。本宫这储位坐不坐得住都难说,现今本宫终于可以安心了。说起来,本宫应当承你的情才对。”
  朱侚淇似已有些站立不稳,勉强笑道:“临行之时,皇上与万娘娘都几番叮嘱小王要多多帮衬着殿下,可这一路之上小王都未能尽得些许绵薄。今日之事也算是误打误撞,好歹不负皇上与娘娘所托。”
  朱祐樘笑得纯良,“父皇与万娘娘的一片苦心,本宫自是清楚得很。也多亏了汉阴王你这一路上的各方筹谋。”
  朱侚淇的周身已有些微的颤抖,鸾歌能看到他正自咬牙克制。她不禁暗暗冷笑,汉阴王,和太子斗心机,你终究是太嫩了。如此局面之下,看你要如何跟万贵妃交代。

  三十六章 动于九天之上也

  鸾歌一路紧随其后的疾走,行至驿馆中,将刚刚那送粮的几人找到了近前。朱祐樘坐在花厅正中,对众人道:“说。”
  众人面面相觑,终还是那个精瘦男子向前跪行了一步,“主人已在应天府设立了一间镖局,取名号为顺天,现有镖师二十八位,趟子手六十六人,其余杂役人等三十二人。据昨日主人传来的消息称,已接了五支镖,分别去往庐州、太原、南充、汉阳、建宁五地。”
  朱祐樘点了点头,道:“去处尚能算得上均匀,记得嘱咐他莫要忘了北地。”他又扫视一圈,问:“总镖头是谁?”
  男子道:“启禀殿下,草民暂任总镖头一职。”
  朱祐樘又问:“孟故城?”
  孟故城叩头道:“孟居叩见太子殿下。”
  朱祐樘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都起来说话吧。”待众人站起身,他问:“死士们可都到了?”
  孟故城道:“已然在城郊密林中了。”
  朱祐樘点点头,“比我预想的要快。好生休整几日,听我之令行事。”起身拉起鸾歌向外走,经过孟故城身旁时,抬手拍了拍他的左肩,孟故城满面惊惶却又难掩隐隐透出的一丝得色。
  二人行出驿馆,鸾歌不解问道:“殿下要哪些死士何用?”
  朱祐樘故作神秘地一笑,用他的一根手指堵住了双唇,他笑得灿若骄阳,“要查明你的身世便要靠着城外的那些死士了。”
  鸾歌本以为他一定已经打算好下一步要做些什么动作了,怎知此后的十数日里,他却是异常的闲在,倒是汉阴王被他派了差事辅助工部派来的官员督造堤坝,竟一刻都不得清闲。自那日起太子便将买办物料、招募人工以及其他相关事项的督管之责交与了他来做,这数日里便只见他早出晚归,人竟也晒黑了许多,却也难掩他面上的疲惫与憔悴。
  鸾歌隔窗望着汉阴王走进太子的房间又望着他出来,再望着独孤佛剑走进太子的房间又望着他出来,最后望着姚敬德走进太子的房间,而此时已是深夜了。
  她双手揉着额角,这来来去去的三人看似谁和谁的事也不搭着,不过也只是看似。说不定明日便什么都连上了,什么都不同了。她撇嘴笑笑,太子惯常使这样的伎俩。
  她歪着头又观望了片刻,忽就觉得自己甚是无聊,怎么就能立在窗前如此无趣地看了这么久。正要回身却又见眉妩手中拎了一个食盒袅袅婷婷地走来,行到太子房门口停了下来,似是在犹豫着要不要叩门。
  正在此时,姚敬德开了房门,他一步跨出,侧身将其让了进去,自己在门外将房门掩上了。姚敬德离去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竟是朝鸾歌所在之处望了两眼又意味深长地笑笑,鸾歌直觉得自己的右眼立时跳了几跳。
  目送着姚敬德离去,待他的背影已全部消失在夜色中之后,她才再转了头去望太子的房间,却见那房内已再无半点光亮。
  鸾歌顿觉心中一阵狂跳,又似有一口气窒在喉间竟觉得难以呼吸。足有半柱香的时间,她的脑中才慢慢回复了一丝清明神智,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似要跳出胸腔一般,慌忙回身奔至桌边准备到了茶来喝,却不料自己的手竟抖个不停,一杯茶被她端起来还未移至唇边便已洒了大半。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她方听得那边厢开门的声音,接着便是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她面无表情的坐着,两只手却已攥紧了拳,指甲陷进掌心的细微痛楚让她紧抿着的唇抖了抖。
  这一夜,鸾歌是睁着眼睛度过的。
  快至天明的时候,她的神志有些恍惚,眼皮也越来越沉,就在这似睡非睡中她似是听见屋外有些响动,但持续了不多时之后便又归于平静了。
  第一缕阳光射/进屋子,亮得刺眼,鸾歌举起袍袖掩在脸上,侧了个身。常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张公子,殿下有请。”
  鸾歌侧卧在床上,不语亦不动。估计是常喜等得烦了,又提高了一个调门,“张公子,殿下有请。”
  她猛地坐起,瞪着那两扇紧闭的房门,半晌才由唇间挤出两个字,“就来。”
  踏出房门,她才猛然发现平日里轮值的御林军此时竟齐齐整整地列成两队站立于院中,只让出中间的一趟路来供人行走,她随着常喜在身两侧军士们的注视下走进了太子的房间。
  房内,太子头戴前后各九旒的冕冠,身着玄色衮服,面沉似水,独坐于房间正中的太师椅上。付雪煜立在他身后的左侧,卢长宇和姚敬德分别垂手立于他身前左右两侧。鸾歌远远望见太子的这一身装束便是心中一凛,如此郑重的着装不是应该在大朝或者祭祀天地之时才会穿戴的吗?今日他竟这般,究竟是准备做什么?
  见过礼,太子命鸾歌立在了他身后的右侧,而后沉声道:“宣。”常喜立时紧走两步至门口处,高声唱诺,“宣!”
  不多时,鸾歌便见广西布政使率一众大小官员身着朝服急急行来,众官员行至门外,齐齐撩袍跪拜在地,行叩首之礼,口中齐道:“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待他们行过礼,朱祐樘却不叫起,只冷着脸垂目望着跪伏在地的众臣。众官员不敢抬头却都微微地转着头相互传递着眼色,直至太子一声轻咳,他们才又都规规矩矩地以头触地。朱祐樘的声音响起在众人头顶,“常喜,念给他们听。”他的声音里带着为上位者的孤冷清凛,让人听了便不自觉地肃然。
  常喜不慌不忙地由怀中取出一个册子,展开来扫了两眼又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冗长的念诵。鸾歌越听越觉心惊,那册子上竟是记录了跪在此处的众位官员自水患至今所有的作为,桩桩件件皆有凭有据,常喜每念完一条便有锦衣卫将相关证据呈上或是带上人证入内。待常喜一册念完,门外的众官员早已抖如筛糠,有胆小些的早就瘫软在地,堆做一团。
  整个院落中除了无知无觉的蝉儿那喋喋不休的鸣叫声便没了其他动静,跪着的那些官员更是似乎连喘气儿都已忘了,只见他们身前身后的地上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水渍,也不知是汗水还是什么其它。
  太子终于开了金口,声音依旧清冷,“列位臣工可有何话说。”
  众人皆噤若寒蝉,那一件件证物和一本本账册便已足够要了他们的命,更何况还有人证。他们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太子静等了半日,见无人应声,便朝身后一扬手,自付雪煜手中接过另一个册子,冷声道:“常喜,再念。”
  常喜弓着身子将太子手中持着的册子捧在自己手中,退行至门口,转身,面对各官员大声念道:“查,广西布政使司自布政使下,三百余官员贪墨、私通盐道、私售库粮、草菅人命且挟私不报,至民不聊生、饿殍数以万计,众官员犹不知自省,竟囚居百姓于内城之中,更做出焚尸灭迹之恶行,实不配为民之父母,更企图以彼之小力以遮天,欺上压下、隐匿罪证、瞒报朝廷,实乃欺君重罪。今,东朝于桂,经查察,证据确凿无可辩驳,特谕令如下:广西布政使张江罪大恶极命犯欺君,罢官、家产罚没充公、其同族中男子发配服苦役,女子充官妓,张江本人处极刑,斩立决;广西参政王启罪同张江,罢官、家产罚没充公、其同族中男子发配服苦役,女子充官妓,王启处极刑,斩立决;广西宣慰副使江林私开粮库、私受库粮,至受灾百姓无餐无食,罢官、家产罚没充公,处极刑,判斩立决;广西宣抚同知……”
  常喜的声音似是一道道催命符震慑着人心,他每念完一位官员的判决,便有锦衣卫从旁架起那官员先打掉其乌纱帽再扒下其朝服、朝靴,而后便利落地将其拖走,哪管那人的凄厉哀号和死命挣扎,只管拖出院外,手起刀落后将人头捧了进来交与卢长宇和姚敬德验看。跪在院内的众人皆面无人色,每有一人被拖走便会嘶喊不止,歇斯底里其状若狂,而院外却不时响起一片片呼喝叫好之声,两厢的叫喝声不时交叠着,听得鸾歌心中一阵阵泛着凉。
  直至午时二刻,才将一众获罪官员处置完毕,院内尚余十数名官员,皆因罪较轻且官职低微有身不由己的难处,故只是罚了一年的俸禄。朱祐樘冷眼扫了一圈门外已快吓断气的这十余人,“即日起,尔等暂且代理一切省府事宜,待朝廷新任的官员前来赴任再行交接。”
  待到一应事宜皆处理完毕了,鸾歌心中还在疑惑这人叫自己过来应当不是只为了让她看他耍一次储君的威风,必会有后事待议。此念才起她便知道自己想对了,因为她已看到有锦衣卫带了眉妩过来。眉妩被绑缚住了双手,身上着的衣衫也有几处破了,看样子像是挣扎撕扯所致。鸾歌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进门,眉妩那原本秀美的面容竟有了几分憔悴,隐隐泛着青白。锦衣卫从后一推,她便跪了下去却仍是高昂着头,口中亦是不发一言。
  朱祐樘一挥手,常喜便带着侍立两旁的锦衣卫出了屋,回身掩上了房门。
  朱祐樘问:“你是何人?”
  眉妩冷冷一笑,“太子殿下不是已然知道了吗,何必多此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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