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32/49页


  朱祐樘神色不变,说道:“我知道了是一回事,由你口中说出是另一回事。”
  付雪煜喝斥了一声,“殿下是在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你可莫要不识抬举。”
  眉妩竟哈哈大笑起来,再无半分娇媚之态,她边笑边断断续续地说道:“给,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哈哈哈,我,我自从,决定了要做,便,便没想过要活着。”
  鸾歌听了此话,心中不觉咯噔一下。莫非昨夜……
  朱祐樘道:“我没想过要杀你,今日我尤能记起当日救下你之时你的那副模样,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的不是仇恨、不是冤怨,你的眼中只有无措、哀伤还有一丝迷茫。那样的眼神不是一名杀手应该有的。”他俯下身,放柔了声音道:“你能扮作那副样子接近我,其中的奇巧心思和隐忍的功夫都让我心生敬意,一个女子能如此实属难得。但我亦是觉得一个女子若非被逼无奈是断不会那般作践自己的。你,究竟是受命于何人?”
  眉妩沉默半晌,终是轻轻抬头看了他一眼,两行珠泪便自眼眶中滚落出来。“死的那个,是民女的亲娘。”
  鸾歌忆起当日的情形,只觉一阵恶寒,但闻眉妩又说道:“他杀了民女的娘,又将民女的三个弟妹囚禁起来,若民女不从,他便要折磨他们至死。”说完她便再也隐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声声似啼血一般,让听者也觉鼻腔酸涩、眼眶潮湿。
  朱祐樘命人解了捆绑她的绳索,问:“他是谁?”
  眉妩悲鸣半日,哭得全身已气力全无,软软地趴伏在地,低声道:“民女实在不知。”
  朱祐樘直起身子,面色凝重,蹙眉沉思了良久,他方道:“他为何要你暗害于我?”
  眉妩仍在低低地啜泣,鸾歌却在此时蹙紧了眉头,不对,眉妩没说实话。她突然开口,“既然那人能逼你至此,你却怎会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即便不知,也该能描绘出他的样貌吧?”
  眉妩的身子颤了颤,随即道:“他每次见我皆蒙着面。”
  鸾歌前行了几步来到她的面前,蹲下身问:“每次?你与他见过多少次?他为何独独选中了你来刺王杀驾?你有何特别之处?”
  眉妩被她这样问着竟止住了哭泣,抬眼看着她,半晌竟笑了,她用她那柔美的声音说:“我的特别之处就是我格外会做戏,”她瞟了一眼太子,“尤其是会在男人面前做戏。而且,呵呵呵,我还尤其会给人下毒,下得神不知鬼不觉。呵呵呵……”
  鸾歌心中慌乱起来,慌忙起身握住太子的臂腕,将手指按在他的脉门之上,细细凝神,脸上的神色渐渐放松了下来。一旁的眉妩却是笑得更加大声了,仿佛是正在看着一幕极其好笑的事,付雪煜终是忍无可忍,大喝一声:“贱妇,闭嘴!”
  眉妩哪里肯听,只是被付雪煜的声音震得愣了一瞬,便又笑起来,口中还说着,“张鸾歌,我都说过了我的特别之处就是我会做戏,哈哈哈……”
  鸾歌心中一惊,“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眉妩更是笑得放肆,“我知道的还多着呢,哈哈哈……”鸾歌听她的笑声越发的疯癫,心中厌恶以极,就想扭头移步离她远些,不料,她才向后退了一步,便身形不稳险些栽倒在地,朱祐樘见机得快一把抄住了她的胳膊。鸾歌觉得自己的一颗头仿佛重逾千斤,沉沉地发胀,呼吸的气息也开始不匀。他望着她渐渐涣散的眼神一瞬苍白了脸。他立时明白了所有,一叠声地大喝,“将那女人绑了,堵上她的嘴防止她自尽,付雪煜你给我亲自看守,出半点岔子你就给我提头来见!”
  她闭上眼睛之前看到的最后画面就是他苍白着脸,眼中燃烧着怒火。她能听到他在大声呼喝,但是却听不清他到底在喊些什么,那声音好似源自天外,飘忽不定且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身子越来越沉,仿似正在坠入一个无底地暗黑深渊,整个人全无半点知觉,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他滔天的怒意……

  三十七章 一片幽情冷处浓

  眉妩终于是死去了,在鸾歌醒来后的那个傍晚。暮云四合,凉风阵阵,鸾歌望着眉妩的尸身不由得悲从中来。
  她记得眉妩临死时的眼神,那样的哀伤与绝望又带着几分不甘心的恨意。直到现在想起,她都仍能感觉到脊背窜起的森森寒意。
  眉妩脖颈上挂着一个翡翠玉兔,玲珑剔透,与自己的这块几乎一模一样,那是她在眉妩与付雪煜的撕扯中不经意瞧见的。她刻意将自己的这块露了出来,果然,眉妩看见之后先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而后便指着她破口大骂,在听到了她讲述的那个故事之后便死死地盯住她胸前挂着的那块翡翠玉兔,眼中的珠泪一串串滚落不停,仿似永远都流不尽。
  “他说过这翡翠玉兔世间只有一件,他千辛万苦为我寻来的。”眉妩抚摸着自己颈上的翡翠喃喃自语。
  鸾歌叹了口气,“他骗你的。”
  “他不会骗我,他待我那么好,他说过要娶我的。”眉妩仍在争辩,声音却又是那样的无力。
  鸾歌问:“听了我说的这些,你仍是这样认为的吗?”
  眉妩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过来,用颤抖的声音说:“张鸾歌,你是骗我的。”
  鸾歌摇了摇头,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尽量的真诚,“你看我的样子像是在说谎吗?”
  眉妩的眼神从她的脸上匆匆扫过,她不敢看。鸾歌就是笃定她不敢看自己,这样的情况下,再坚强狠辣的女人也是脆弱的。眉妩犹自在挣扎着,“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你的身份、你与太子的秘密还有云萝宫的很多很多,他都告诉了我,他从来没有骗过我,从来没有,你说的我不信,不信!”她的声音愈大眼神却愈是飘忽,也不知是想要以这样的声音驳斥鸾歌还是说服自己。
  鸾歌呵呵一笑,“这才是最高明的骗术,对你完全的信任也让你完全地信任他。只是,他对你信任并不能等同于他对你有情。人们也会尽心地喂养那些骡马猪牛,其目的无非是为了养得格外肥硕些好做用处罢了。”她贴近她的脸,冷笑着问:“现在想来,你瞧瞧你与那些被人圈养的畜生可有何差别吗?”
  望着眉妩颤抖得几乎不能自控的身体,她又叹了一口气,幽幽说道:“他让你毒死太子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娶我,而你呢,竟自作聪明地在我身上下了毒,以为可以博得他的欢心,却不知这正是犯了大错。”
  眉妩猛地抬头,狠狠地瞪着她,那样子似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鸾歌似是全然没看到眉妩那如母狼一般凶狠的眼神,竟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她缓缓说道:“你若是给我解药或是告诉我解毒之法,我尚可在他面前为你美言几句,或许能将你收了房。”
  眉妩竟也笑了起来,“跟你说句大实话,我给你下的毒是无药可解的,呵呵呵呵,我既然无法与他一起,那么你也别想!这一世你我不输不赢打了个平手,来世,我定要全胜于你!”
  鸾歌暗道一声不好,付雪煜也已冲上前来,却都已来不及了,眉妩的唇角已经涌出一股血沫,她凄厉一笑,“黄泉路上我等你。”
  鸾歌只觉全身的血液仿佛全部冲上了头顶,撞得她的两个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付雪煜犹自不死心地蹲下去,伸手去探眉妩的鼻息,而后便一拳击在地上,蹲在原地半日不语。他后悔了,后悔听了鸾歌的命令趁太子不在将眉妩带来交与她审问。
  “别傻愣在那里了,让人将尸体抬出去,将这屋里打扫一下,再给我换一间睡房。”鸾歌揉着额角轻声吩咐着。
  付雪煜沉默地站起身,推门出去,不多时,便有仆役鱼贯而入。待一切处理完毕,鸾歌斜靠在新睡房的床上,看似安然淡定实则她内心中正波澜起伏。眉妩的死她难逃其咎,为了查明真相,她给眉妩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她编的故事,眉妩却信了。这世上最易让人信以为真的故事便是真假参半,三五句真话掺杂一句假话,由不得人不信。只是她信了之后虽是说出了真相,却也宣判了鸾歌的死讯。
  付雪煜站在床头一口接一口地叹气,鸾歌烦不胜烦,“付雪煜你在我房里唉声叹气地做什么?我还没死呢,你用得着在这里跟送殡似的吗?”
  付雪煜一脸丧气地道:“宫主不会死,只是属下却已是离死不远了。”
  鸾歌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别跟我使这个小心眼儿了,太子那里自有我保着你。”
  付雪煜却并未像鸾歌所料想的那样喜形于色,而是更为忧心地望了她一眼,“宫主保着属下,谁保着宫主啊?”
  鸾歌心头一堵,觉得整个头都开始发胀,憋闷了半晌才道:“这世上若还有一人能解此毒便是唐十三了。”
  付雪煜苦笑道:“他已来了五日了,却连宫主身中之毒的毒性都还没有弄清。”
  鸾歌眼神有些飘忽,头又开始昏沉起来,“不急吧,至少我现在还活着,能吃能动能说话。我能等。”
  付雪煜又是一叹,“只怕太子殿下等不了多久。”
  鸾歌那原本已经不怎么清醒的神志被他这一句话惊得澄明了不少,她怎么竟忘了,忘了太子需她的血做药引子,若是她的毒一直不解,那太子……
  她忽然觉得头痛欲裂,整个身体又开始酸胀起来,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在疼着。疼得她蜷缩在床上,大汗淋漓,渐渐模糊了神智。
  恍惚间觉得门口似乎有人站立,正在向她走来。这情形怎么会似曾相识?头脑中的记忆与现今的情境一一重叠,眼前模模糊糊看到的是太子那张俊秀的脸,她只看了一眼便泪如泉涌,“师父没了,师父没了。”
  他怔住,缓缓抬手为她拭泪,她却是犹自哭个不休,更是一挥拳打上他的手腕,“惺惺作态!你凭什么,凭什么生生逼死了师父,你狼心狗肺!你个混蛋!”
  他看着她因高热而烧得通红的脸,微微皱起眉,“去取些冷水过来。”
  付雪煜应声出门。他面对着她坐下,看她如孩童般嘤嘤哭泣、涕泪横流,仪态尽失、优雅全无。他的唇角渐渐上扬,扬成一道优雅的弧,仿佛又见当年那个稚气尚未脱尽的少女,亲切而熟悉。她终于是对着他哭出来、骂出来了,若不是这次毒发,她是不是就要将这一顿哭骂压抑在自己心中一辈子?
  她终是哭得泪干了,闹得没力了,昏昏沉沉地睡去。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已不再如方才那般滚烫,她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着,眉头轻蹙,也不知是否梦见了什么极不开心的事。
  “殿下还是先去就寝吧,这里有那两个丫头守着,不会出岔子。”付雪煜从旁轻声提醒。
  朱祐樘却抬起头问:“这丫头到底和眉妩说了些什么,竟让她自尽了?”
  付雪煜嘿嘿干笑了半日,却未说一字。
  朱祐樘瞭了他一眼,“唐十三应当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付雪煜一下子便不笑了,支吾半晌却只说了一句,“那些话不是臣该说的,殿下若真想知道,还是等宫主醒来后亲自问她吧。”
  听他这样说,朱祐樘也不好再执意逼迫,只得站起身却是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付雪煜慌忙一跃上前扶住他,“殿下……”
  他笑着摆摆手,“莫慌,无事。”
  付雪煜满面忧色地问:“那血药,还够用多久的?”
  他却避而不答,只说:“有唐十三在,我便死不了。”
  自那日之后,鸾歌便再未见过太子。她已不再发热,除了浑身无力,时而头痛之外,皆与常人无异。她不大能记得清那日她是真的看到了太子还是仅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境。她也问过付雪煜太子去了哪里,却被他支吾带过而后逃也似地跑走了,之后的几日竟也是再见不到人了。
  如此一来,鸾歌便开始起了疑心,隐隐担忧起来,猜想着是否太子已然毒发,卧床不起?或是,更糟!
  她到底是没忍住,终是在这日深夜潜进了唐十三的住处。这里是为了让唐十三研制解毒药刻意安排的一个小院子,平日里除了付雪煜之外便再无第二人进出。
  院内一片漆黑,唯有东厢房有微弱光亮透出,鸾歌贴着墙角,蹑手蹑脚地蹭过去,临近那扇半开着的窗时,她隐隐约约听见有轻微的呻吟声从房中传出。
  她悄悄贴着窗侧的墙壁,探头向内窥视。房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一桌一椅一张床,床刚好直对着窗,鸾歌刚好能够很便利的看到床上的情形,床上刚好躺着一个人,一个她极为熟悉的人——太子。
  太子一动不动的平躺在那张床上,地上有一摊艳红的血迹,血迹旁边瘫坐着脸色铁青的唐十三,呻吟声正是从他的嘴里传出的。他那张缀满肥肉的脸皱在一起,汗水由头顶顺着鼻翼、两鬓流下,长衫也紧贴在身上暴露出他腰腹间一层一层的肥肉,这样看过去,他整个人就像是刚刚被罩头泼了一大桶水。
  唐十三堆在地上半死不活地哼哼唧唧,“我说殿下,若是一直这样下去,最先死的那个人必定是我唐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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