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34/49页


  “鸾歌,你身上的味道和母亲身上的一样好闻。”他说这话的时候,满面通红眼神却纯良无比,清如碧潭。
  “鸾歌,你误会了。你不懂。”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着深深的无奈和莫名的惊慌。
  “鸾歌,对不住。”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苍白如纸,眼睛定定地望住她,她却再看不懂他眼中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情绪。
  两年前,他逼得师父横剑自刎;两年前,他命人囚禁她于不见天光的地牢;两年前,他险些丧命在自己的掌下;两年前,她以为自此后便恩断情绝,老死不见;两年前,她以为他欠她的……
  而今看来,终是她欠了他的,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还。这欠下的许是宿世孽债,一世欠了一世还。不知为何,她脑中竟浮现出应天府那个客栈老掌柜嬉笑的脸,老掌柜曾说过这样一句,“正如这世间走一人那边厢才能多出一个是同样的道理,轮回往复爱恨交替,万事万物皆讲究个平衡。”他还说过,“小姑娘,莫放手,千万莫放手,放手就是错,生生世世皆蹉跎啊。”鸾歌猛地睁开眼,讶异非常,自己怎么竟在此时想起了那个老掌柜?又怎么会将他那夜所说的话记得如此清晰?那老掌柜所言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否真的与他二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三十九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

  “天亮了吧。”仍旧蒙着眼睛的唐十三问。
  鸾歌起身理好衣服,将遮着他眼睛的布条揭开,“自己看。”
  日光高悬,已是过午了,乍一见光亮,唐十三的一双眼睛险些被刺瞎,他慌忙将眼睛半闭起来,用双手遮着眼睑,缓了半日方敢再次睁开。他小心翼翼地侧着脸避开日光的直射,“小姑奶奶,我先去弄些吃的,再去看看殿下,你就莫要到外面走动了。”
  鸾歌偏着头笑了,“胖子,其实你心中还是偏着太子的,对吧。你如此说就是提醒我别想开溜,是吧。”
  唐十三尴尬地笑,“小姑奶奶你这就冤了我了,我……”话还未说完就被鸾歌的一声冷哼打断,“我自知自己即便是想溜走也是不行的,昨日你已在我体内下了另一种毒,你道我不知情吗?”她刻意展颜轻声慢语地笑道:“我若是溜了又怎么能对得起你这番良苦用心呢?”
  唐十三脸颊上的肉抽了两抽,眼睛已然瞟向了门口,鸾歌仍是笑着,“怎么,现在倒是轮到你算计着怎么溜了?”
  唐十三一屁股墩坐在地上,“小,小姑奶奶,我也是以防万一,以防万一啊。”
  鸾歌抿紧唇,忽然觉得无趣至极,再不想与他多言,遂坐回床上恹恹地道:“你不是说要去弄些吃的吗,我很饿。”
  唐十三有些怔愣地由地上爬起,挪动着肥硕的身子出了门。
  鸾歌本以为唐十三会很快带了吃食回来,却不料这一等竟等至了日暮。这里的日落很美,嫣红的日头渐渐西沉,而银白的月亮渐渐升起,一艳丽一清冷,仿似两个相视而立的美人。如此的美景之下,观景的人本该是愉悦的,至少应该觉得很舒心,不过,这世间“本该”和“应该”的事情太多了,而真正按照“本该”和“应该”来的事情却是极少的,因此,此刻立在窗边观赏这日落的人也自然不会是愉悦舒心的。鸾歌心中很忐忑,甚至已有些焦躁了,她的人虽是静静地站在窗前,但是心却早已乱了。
  无需费力猜测也能想到,让唐十三一直未归的原因只有一个――太子情况危矣。
  微风轻拂花柳,鸾歌眼望着花圃中的那些纯白花朵,一颗心逐渐收紧,仿佛又见他苍白的面容,她曾以为她保着他的命是因为他也能保着她的命,她活着他就活着,而他活着她也就有了靠山,那些长老便不能太过肆意。她月月以血入药只因为此,再与旁的无关。两年来,她一直这样以为,一直如此告诉自己。
  这两日,她与死亡靠得如此之近,近得仿佛能感受到勾魂鬼差那寒凉的鼻息,她怕了,满心惊惧,自自己晓事起,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竟是如此怕死之人。当那一日,她抓住刻意逃避她的付雪煜,从他的口中得知自己身中之毒连唐十三都无法可解之时,那一刻心中的惊恐无法形容,第一念想到的竟是――他怎么办?他该如何才能活下去?
  她最怕的竟然是他死去!
  她与他自相识到相知,由稚童至少年,十年的岁月同路而行,她以为她早就看淡了,他们二人的生死无非就是那么档子事。而如今,她想到他即将命陨,竟在顷刻间双手冰冷、满心寒凉,仿似已先他一步踏上了黄泉。
  她再无法佯作淡定地枯等,撩袍朝外奔出,直奔到那间屋室的檐下她才停住,直立在当地,气息急促紧握双拳,两腿却似注满了铅那般沉重,竟再也不能前移半寸。室内透出的暗黄色光亮和映在窗纸上的那几个凌乱光影晃得她眼花。一声惊呼伴着桌椅被撞翻的声音传出,她的心也似被狠狠撞了一下,身子晃了两晃,脸上一瞬失了血色。她踉跄着来到门边扑上去大力拍门。
  门,应声而开,开门的人是付雪煜。他见到鸾歌后明显一怔。散乱的发髻、惊惶的眼神、苍白的面色和颤抖不止的身体,这幅模样的宫主是他从未曾见过的。还未及见礼答话,他便被鸾歌一把推开,眼见着她直愣愣地由自己身前奔过,扑向床侧。
  屋内众人皆停了动作,愣愣地看着鸾歌由门外扑进来,眼神跟着她直至床侧,跟着她的身子顿住。床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原本应该已死去的人――眉妩。
  鸾歌怔住,半晌后方能回神,茫然四顾,在房内搜寻着那个颀长的身影。她的目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均停驻片刻,那几张面孔她似是熟识却又恍似不识,她只知那些眉眼均不是,均不是她要找的那人。眼神愈发散乱,一颗心悬在胸口也不知是否还在跳动,她此时唯一知晓的是――他不在。
  一只微凉的手握住她的腕,她僵住,缓缓转头,看到他的脸。那一瞬,她安定了下来,手腕上那微凉的环绕却让她的心重又温热了起来。她怔怔望着他平静的容颜,缓缓伸出了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鬓角。这是她头一遭主动碰触他,而且是在人前,他却没有半分讶异之色,仿佛这本就是二人之间做惯了的举动,寻常之极。
  他拖着她的手,带她走出门去。二人从始至终皆没有看一眼房中众人,更不理他们错愕的神情,仿佛这其间除了彼此便再无其他。
  她的手回握住他的,收紧。他停下脚步,转头笑,“怎么?”
  她咬着下唇,沉默不语。
  他用手揉着她的下巴,“这个毛病怎么还不改,不疼吗?”
  她依旧不语。
  他笑得愈发温柔,“我刚刚去了后院,想去看看你。”
  她抬眼望他,“我以为……”后面的话却是如何也说不下去了,眼眶中也已是一片莹莹水光。
  他的双唇动了动,轻轻将她揽进怀中,犹豫着俯下头,覆上了她的唇。他的唇是如此的柔软、温热,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却没有躲闪,第一次没有在他的怀抱中奋力挣扎,乖顺得像一只猫。静静闭上双眼,泪滚落得猝不及防,只是她已分不清也不想去分清这泪是为何而流。
  如此绵长而深情的一吻,让两人都不忍离开彼此温热的怀抱。他将下颌轻抵在她的头顶,实在不想打破与她之间这难得的片刻温情,不过,有些话终究还是要说清的,有些结也终究是要解开的,否则他们之间便不会拥有真正的温情。即便能如现在这般,能让柔情短暂驻留,但在这般温存的后面也总似潜伏着一条吐着血红信子的毒蛇,仿佛正暗中窥视着他们,只待时机合适便一窜而上将滴着毒液的毒牙插/进他们的身体,让他们二人在彼此互望的眼光中心疼至死。
  终是决定开口,他语音沉沉地道:“鸾歌,我没有逼死师父,更没有让人将你囚居。”
  她缓缓推开他的胸膛,终于还是要面对这样难堪的情境。她已经逼着自己不再去回想了,他却为何又再提起?
  “不是说过不提了吗,当日我不想听,今日我依然不想听。没意思的。”她淡淡开口,想用这淡然的声音掩饰住心内的颤抖。人便是这样,时间越久,就越没有直面真相的勇气。当初的凌厉、决绝都已被时间打磨得模糊之时,唯一剩下的便只是脆弱。
  他却打定了主意,执意要讲。“当日你我见面之时,我没有机会讲明真相,而后你便再不见我,而好不容易能再见时,你对我又恍如路人。我一直以为你的心早已不似当年,却在今夜方知,你的心竟从未离弃过我,既如此,我便一定要讲明说清,不然,这根扎在你心里的刺早晚有一天会化脓生疮,到那时,再如何也都晚了。”
  她后退了两步,将身子靠在身后的槐树上,咬着下唇,半晌方呼出一口气。“那个黄昏,我看到你跪在师父的身前,手中捧着那把烈风剑。师父神色哀伤,泪流满面。翌日清晨,我便见到了师父的尸身,那把烈风就握在他的手中,与他一起倒卧在一片血泊中。”现今提起来,她仍是不能平静,声音有些微的颤抖,“当时我已知晓锦衣卫已查到了你我之间的牵连,万通正准备联合万贵妃动作,若是他们真的成了事,你必会被废。”她看了他一眼,目光却不敢停留,匆忙地移开。“所有的这些连在一起,你要我如何想?如何信你?”
  他涩然一笑,“原来你竟知道了这些,莫道我一直都不明白你是如何就认定了我逼死师父?”
  她的心一沉,他这算是承认了?听到她所说的这些之后,他是辩无可辩了吧。她心中刚刚才燃起的一丝暖意便在听到他的话后瞬间熄灭了。
  “师父不是因锦衣卫一事而自戕的。”
  “那是因为何事?”
  “因为他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世上唯一能绝对保守秘密的,只有一种人”他盯着她略显惊慌的眼睛,道:“死人。”
  她惊异得不能言语,只知道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如此便能寻找出真相来。
  他抬手拢了拢散落在她两颊的碎发,“那是个什么秘密,师父却是如何也不肯告诉我。当日他只嘱咐我日后要好生待你。”
  她仍是不信,“即便真如你所说,那当日你为何不劝住师父?为何不去告诉我?为何不去告诉父亲?”
  他却道:“先生是知道此事的,亦是劝不住。”
  她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她的父亲竟然也知道?!如此说来,他的话竟是真的。垂眸默然半晌,她才又问道:“既然爹爹也知道,那你当日为何不对我言明?”
  他笑笑,“你哪里肯听。”
  他的笑让她又想起两年前的那个清晨,他与她皆是回到那个院子里给师父做五七。那一次的不期而遇,她没有给他留半分辩解的机会,将双掌全力击出。她还记得自己的双掌按在他的胸前时真切地听到了两声脆响,那是胸骨断裂的声音。
  她低声道:“我逃出囚室之后,曾躲在城郊的城隍庙中,那些追缴我的人确实说过,若是被我逃了,无法向太子殿下交待。”
  他挑起她的下巴,“当年,你可比现今笨多了。”
  她无力地辩解,“若不是你自师父殁了后便再未现身,我也不会就那么轻信了他们。”
  他叹了口气,“当时,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既然今日是你要说当年之事,何不都说出来,也让我听听究竟是什么不得已的难言之隐。”
  他笑,“要我说可以,但是作为交换,你也要告诉我当日你是怎么逃过那些人的追缴的?”
  她冷冷瞥了他一眼,“你先说。”
  他欺身上前,将她堵在他的肩臂与树干之间,“我刚刚已说了那么多,这次换你。”
  她靠在那棵大槐树的树干上,眼神空洞得仿似无边的暗夜,许久,才木然开口道:“真的是他们不追了,追到城隍庙的门前,却不知是出了何事,都急急地走了。不然,我绝逃不脱。”
  他轻轻将她拢进怀中,附在她的耳畔问:“那个囚禁你的地方在哪里?是个什么样子?”
  她的身子一僵,却未像方才那样答话。他感受到了她的轻颤,收紧了臂膀。她不是个柔弱的女子,与他相对之时,只会斗嘴逞强不会服软示弱,能在相隔两年之后,仍让她心有余悸的地方,该会是个什么样子?
  唇轻轻吻上她的发端,停驻良久。她终于平静,闷在他的胸膛低声说了一句,“是个地下水牢。”
  他轻轻应声,又问:“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她又是半晌沉默,使劲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与我关在一起的是个疯妇,那日她发疯发得厉害,差点将我撕碎,看守才打开门查看,门一开,那疯妇便朝那两个看守扑了上去,他们忙着应付她,我才得以拼着最后一点力气逃走。”
  他的眼睛眯了眯,其间有寒芒闪动。“还记得那个地牢的方位吗?”他问得极细,也将她抱得更紧。
  她胡乱地摇了摇头,“只记得在西郊。”她挣扎着抬起头,“真的不是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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