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4/49页


  梁芳已将那个抱了许久的坛子递了过来。
  皇帝排开泥封,一阵酒香溢出。
  “嗯,香!”皇帝就顺势举着坛子仰头饮了一口。“好酒!哈哈,嗯,好酒。”
  朱祐樘接过皇帝递给他的酒坛子,捧在手里,却没喝。
  皇帝指着酒坛子问:“为何不饮?”
  朱祐樘低头恭敬地回话,“儿臣与父皇如此饮酒恐对父皇不敬。”
  皇帝大笑起来,“哈哈,你但饮无妨,今日咱们父子去了那些劳什子的规矩。”
  看着朱祐樘也举着坛子喝了一口,皇帝才问:“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回父皇,儿臣每日皆读书、听讲、习字。偶尔抚琴作画。”朱祐樘恭敬地回答。
  皇帝点点头。父子二人一时无话,安静得有些尴尬。
  半晌才听得皇帝低声言道:“朕,做沂王的时候,最盼望的事就是在自己的封地上安稳地过活直至终老。后来,先皇夺回帝位,朕就又成了太子,那时候,真是高兴啊。因为朕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终于可以不用整日担惊受怕了。”喝了一大口酒后,皇帝接着说:“朕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却又极不想做太子了,父皇变得多疑而暴躁,满朝文武人人自危,不知哪天就轮到自己被打屁股。哈哈哈哈,”又喝了口酒,“那个时侯,朕已开始协理一些政务,大臣们的奏本常常让朕很是苦闷,党派之争、文武相轻。甚而在朕面前相互叫骂。哎,朕尽己之力的做事、理政,却仍是被太傅们像管教自家儿孙一般地教训,被言官们弹劾,被先皇责骂。自那时起,朕就常在夜阑人静时如此饮酒,仿佛这样才会痛快一点。”
  望着一口接一口灌酒的父亲,朱祐樘依旧沉默着。
  “朕,很怕见他。每次见他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曾经温和的父皇怎么会变得喜怒无常,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朕,其实很怕变成他那副模样。如今想想,当时为何不再做回沂王?离那堆满御案的奏本远远的,离那些讨厌的大臣们远远的,离他远远的,回到自己的封地逍遥度日,无拘无束的反落得一世快活。”皇帝已然有了些醉意,却仍口齿不清的说着。
  “父皇,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朱祐樘低声劝慰着。
  “哈哈,不是过去的事,傻孩子,前车之鉴啊。”皇帝眯着眼看着朱祐樘。
  “父皇,儿臣愚钝。”朱祐樘将头压低,躬身回话。
  皇帝斜着眼睛看了站在身侧的太子一会儿,才用有些沉重的语调缓慢地说:“樘,储君的日子不似坐牢吗?到你真正为君的那日,你便在这牢笼里一生一世再不能出狱了呀。”
  “父皇,儿臣甘愿受这牢狱之苦。”朱祐樘淡笑作答。
  “哎,痴儿,痴儿呀,迷了心的痴儿呀。”皇帝探着上身,伸手拍打着朱祐樘的脸颊,大声地说着。
  “父皇,你醉了。”朱祐樘拉下皇帝的手,取走他手里的酒坛子。转首又对着梁芳说:“公公,父皇醉了,烦劳公公照顾。”
  说罢,他起身对着已趴在御案上的皇帝规规矩矩地跪了下去,叩头、起身,倒退至门口,转身、离去。
  成化皇帝从御案上抬起头,望着跨出御书房的儿子,眼神清亮。哪有一丝一毫的醉意?
  直到太子走远,皇帝才坐直身,问道:“梁芳,你怎么看?”
  “依老奴看,小爷似是故意装作没听懂皇爷的意思。”顿了顿,他又沉吟着道:“不过,这小爷平素老实木讷,呃,如此想来,他刚才,又似是真的没明白皇爷的意思。”
  “这不和没说一样吗?那朕还问你作甚?”皇帝一时气结。
  梁芳被骂得站在后面垂了头,却又忍不住低声辩解:“实在是这孩子越大越让人摸不透啊。这般大的孩子有哪个似小爷这样整日里一副面皮的,喜怒全没在脸上。老奴确实不知他是生性真的如此木讷,还是,城府太深啊。”
  成化皇帝摇摇头,“他若是真的听不明白倒也罢了,如若是装腔作势,那才是……”
  “哎。”成化皇帝把后面的话化作一声长叹。
  由御书房出来,太子便打发走了常喜,带着鸾歌向西一路行去。
  鸾歌暗自咬牙撑着疾行了一段,却已是气喘吁吁。才想问问太子还有多远,却不防他突地拉住了她的手,拖着她向前走去。鸾歌立时觉得自己的半侧身子都酥麻了起来,整个人仿似不会走路了一般,竟有些踉跄,又生怕自己的窘态被他瞧了去,一时间又羞又急。本想挣脱那拖着她的手,谁知做出来却是全无力道,反被他握得更紧了些,她又动了几下,仍是徒劳,但也未见太子对她再有何举动,只是脚下使力,拉着她快步向前行走着。如此一来,鸾歌竟是自觉这几下动得颇有扭捏作态之嫌,遂放下羞怯由着前面那少年拖了。
  盏茶的功夫已来到了一个暗红色角门前,门上挂着一幅巨大铜锁,朱祐樘在门前停下,终于放开鸾歌的手,却又一把揽过她的腰,一纵身便从门侧的矮墙上跃了过去。
  待二人落地站稳,朱祐樘放开怀中人,却发现鸾歌正冷冷地瞪着他,面寒如霜,尽是警觉之色。他眼中闪过一丝尴尬,却又马上换上一副揶揄之色,“这两年到底是吃了些什么,怎么重成这样。”
  鸾歌听闻,那面上的警觉防备之色倒是退去了许多,却也再不看他。
  朱祐樘似是并不以此为意,只笑了笑。他向着正前方望去,口中轻唤道:“先生可还在么?”
  一个瘦长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在雨中慢慢走近二人。
  那是个清瘦的男子,一袭淡青色儒衫,四十上下年纪,三缕长髯随风微荡却未沾染半点雨水,一双眼湛亮清透,赞许地看着面前的太子。
  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鸾歌却在此时惊诧地叫道:“爹爹!”
  她这一叫,张峦到似是被吓了一跳,冷哼一声道:“我自觉还没到那眼浊耳聩之年,你小声些我也是听得见的。不过,敢问这位公子姓甚名谁,因何唤我做爹爹?”
  鸾歌没理会张峦的刻意挖苦,急急地问:“爹爹怎么会在这皇宫里?”
  张峦反问道:“女儿怎么会在这皇宫里?”
  见鸾歌支吾半晌也未能说出所以然来,张峦又是一声冷哼,说:“真是女大不中留,临走之前竟是连个招呼都不和爹娘打。若今日殿下没带你来见我,你是打算一直让爹娘揪着心吗?”他顿了顿,犹自觉得不解气,更是厉声道:“一个大姑娘家,如此偷跑出来,成何体统?就这般等不及吗?”
  鸾歌蹙起眉,“爹爹……”
  朱祐樘见张峦面色始终不善似要发作,便轻声说:“先生,她瞒了你,你岂非也一直都瞒了她。究其原由,皆是想护着自家人而已。”
  鸾歌愣了半晌,“爹爹究竟是什么人?”
  张峦负气说:“自然是你的爹爹。”
  朱祐樘无奈地看着这对父女,只得从旁解释,“先生已暗中教导了我多年,经书典籍、兵法韬略、文治武功,可说是我真正的授业恩师。”
  鸾歌迟疑再三,还是问了一句,“爹爹瞒了我的怕不只是这些吧?”
  张峦并未直接回答鸾歌的问话,反倒对着朱祐樘说道:“我付出如此多的心血便是想辅你登基为帝,可你若想有朝一日继承大统,就当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似你这般寒夜饮凉酒又跑来吹风淋雨的,怕是还未登上帝位就已先魂归西天了。到那时,你辜负的人可就太多了。”
  太子的脸色确实有些泛青。听了张峦的话,他苍白的嘴唇向上勾起,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先生,我的身子倒还能挺得住,只是,废储另立一事,我竟是自觉再也无法可想,更不知那些中耿言臣还能经得住父皇再打几顿板子。”
  张峦微眯着眼睛笑道:“殿下可听过一句话叫——尽人事听天命?”
  朱祐樘不解地问道:“敢问先生,此话怎讲?”
  张峦捻髯道:“近日,泰山一代频发地震。泰山是为岱宗也,关乎江山后继之兴衰,此一震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朱祐樘挑了挑眉,道:“储君亦是关乎我朝后世之运,废太子也不是什么好兆头。如此,我似是该病上一病了。”
  张峦笃定地笑道,“其实天意使然,只需推波助澜而已,你自去做你当做的,其他我自有安排。”
  鸾歌听闻这二人所谈皆是如何保位之事,虽心中诸多疑问却也知此刻是不该问的,即便问了也未必问得出什么实情,便一直缄默不语,后又听了张峦的一番训诫,要其谨言慎行、好生与太子相处、尽心照料之类,鸾歌一一点着头应了。
  待张峦离去后,朱祐樘凝视着鸾歌那双晶亮的眼睛,许久才道:“是我连累你了。”
  鸾歌问:“殿下何出此言?”
  朱祐樘笑笑,“若我身上不曾有那顽疾,宫主也就无需为了我而被囚终身了。”
  鸾歌道:“殿下言重了,这本是妾之宿命,也是妾能为云萝宫宫主的代价。”
  朱祐樘眼神一黯,“此种宿命,实在是既非你所愿也并非我之所愿,却又偏偏被硬生生地绑在了一起,也不知这该当是我之幸事,还是卿之不幸。”他久久凝视着她,道:“只是,命既如此,是缘也好、孽也罢,都请你燃着这盏续命的烛火,照我渡过这丛丛叠叠的堂皇炼狱,伴我描摹一副并非水墨的锦绣山河吧。”
  他的声音仍是那般的动听,而这番言词却是满溢的戚然,鸾歌想起,正是前几日在西配殿中,二人一起品评过一副水墨江山。当时他说,他现时也只能做个看画的,指点这水墨所绘的江山。真正的江山万里距他亦是万里之遥。于此刻夜雨之中,再又忆起当时情境,她心中竟满是酸涩。默然抬眼对上这少年幽深若海的眸,她那本已胀满了酸和涩的心又被沉沉的一撞,立时钝痛难当。
  两人就在这细细绵绵的雨中凝望着彼此,不动不语。
  良久,鸾歌轻轻牵起了朱祐樘的手,她牵得很轻,只是手指碰上了手指,却不想那被碰触到的手指马上收紧,紧紧、紧紧地包住了她的。
  这次,她没有想过要挣脱,也没有觉得羞怯,就那样任由他紧紧地握住,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我们,回吧。”
  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就像三年前,她想不到他的断情绝义,两年前,亦是想不到会有今日各怀心思的相对。

  第四章 倾言尽心心有情

  初更。
  端本宫。

当前:第4/49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