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5/49页


  太子书房。
  低沉琴音萦绕于室,一曲沧海龙吟道遍心境。她扶案独坐于窗前,就着窗外潇潇风雨静听琴声。琴侧的青铜香炉中袅袅腾腾地升出缕缕细烟,满室馨香。她已经有许久没有这样静坐于侧听他抚琴了,最后一次是在什么时候?她嘴角微微上翘,忆起当年他刻意守在她的门外抚一曲凤求凰,因太过紧张,一曲未完竟先崩断了琴弦。她的眼神飘向窗外,也许那根断弦早就预示了结局吧,只是当时他们都不肯信罢了。
  一曲已毕,他轻轻抚摸着琴身,问:“在想什么?”
  她一怔,方回过神来,轻巧一笑,“想了些不该想的。”
  他闻言也是一笑,长身而起,抬手将一夜风雨关在了窗外,“今日尤为寒凉,夜里记得加被。”
  她没应声,今时今日,他还以为是当年吗?这般温柔言语倒不及一句嘲弄让她听得顺耳。
  久久没听她回应,他倒似不在意,取了茶器,用小锤将茶饼敲碎,又放入碾中研磨,做得细致且娴熟,见銚中之汤已经翻滚,水泡有如鱼眼便用勺取水移至一旁盂中,又将茶末投入其中,又静等了片刻,待其再次扬沸方取了茶铫,将煎好的茶汤筛入两个杯中,将其一递到她的面前,自取了另一杯。
  她以三指捏着杯子举至唇边,却有一袭香气先钻进了鼻,不由赞道:“真是好茶。”
  他一口将茶饮尽,道:“那是我煎茶的功夫好。”
  她嗤之以鼻,“也不见能有相马之人将头驴子变成千里驹。”
  他朗声笑道:“你这刀尖儿一样的嘴啊,怎就不能说我点好处?”
  她浅浅抿了一口茶,“臣只是说了句实话。”
  他以指敲着琴身,道:“若是这一世都能和你如此斗嘴,倒也喜乐。”
  她看着銚中的浮茶,问:“殿下此刻当真觉得喜乐?”
  他笑问:“不然呢,难道要我哭吗?”
  她问:“明天非去不可吗?”
  他悠然地将沸水注入,再次到了茶出来,“我自去我的,你又因何有此一问?”
  她抿唇不语,他却是又笑了,“莫不是在担心我?”
  她冷哼一声,“臣哪有心力替殿下操这个心,只是在合计着殿下此举不要连累了微臣才好。”
  “等下回房收拾好你的随身物件,只取最紧要的带在身边就好。”见鸾歌疑惑地望着他,朱祐樘缓缓说道:“明日一早我让人送你出宫,若是日落仍不见常喜去寻,那便无需再回来了。”
  鸾歌听他如此说话,似是交待遗言一般,心中更是忐忑,口中却道:“明日之事尚未可知,殿下此时当细想一想明日的应对之策可还有何疏漏,却不该为其他的事费心思。”
  朱祐樘笑笑,“不管你当日自请入宫所图为何,今时今日的情形都已不能再呆下去了。”
  鸾歌也笑笑,“殿下可知,若微臣明日离宫却是成了那忘情负义的小人了。我是不愿的。”
  朱祐樘似是极为惊奇,笑道:“忘情啊,怎么你竟已对我有情了吗?这倒是让我惊喜莫名。”
  鸾歌嗔了他一眼,朱唇动了动,却到底没有说出什么来。静默了片刻,她却又忍不住道:“臣与殿下之间确实不是有情无情这么简单的事。”
  朱祐樘却不答她的话,只用食指沾了杯中的凉茶在桌上画了两笔,“你可识得这是什么字?”
  鸾歌凑过去瞧了一眼,“殿下写的是个‘心’字。”
  朱祐樘道:“正是。我还记得你曾在母亲的墓园前说过,情之一事本就是求不得的。我当时便深以为意,不过我亦知道不管你对我有情与否,你却一直是个有心之人。”他那黝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缓缓说道:“否则你又怎会忍受那般的折磨苦痛月月施血入药为我续命,从不曾耽搁一时半刻?你的这份心于我却是比这世间男女的情情爱爱更为珍贵。”
  鸾歌垂眸低声言道:“殿下言重了。都这么些年了,臣已然习惯了。”
  朱祐樘却说:“许是真如你所言,习惯了。但我却是从不曾有一时半刻忘记过你对我的这份心这份恩。往日里,我也唯有平白受着、凭心守着却一直无以为报,而我现今能做的也只有这一样了——在我死之前保你平安出宫。”
  鸾歌平静地说道:“殿下的美意臣心领了,只是出宫避祸一事殿下还是莫要提了。”
  朱祐樘轻声问道:“你当真不怕死吗?”
  鸾歌转笑道:“怎么会不怕死?只是臣知道一件事——臣活着是因为殿下活着,若殿下……那臣便也不能活命了。故而即便是我出宫去,若殿下有个万一我也不能逃出生天,与其在宫外坐等不若随殿下一搏。”
  朱祐樘不禁微微凝眉,“你因何会如此说?”
  鸾歌凄然道:“殿下可知臣之所以能继任做了这云萝宫宫主,乃是因殿下的母亲从中做了手脚吗?而宫中的各位长老能一直容我活下来便是因为臣与殿下的性命连在了一起,他们若处置了我,那阿公定会灭了我们全族为殿下报仇。如今,阿公被贬,若殿下再有个短长,那臣便真的成为俎上之肉了。”
  朱祐樘惊道:“怎会是母亲做了手脚?你是听谁讲的?”
  鸾歌问道:“莫非不是这样吗?”
  朱祐樘道:“我知道的也不甚清楚,只记得有一晚我睡得正香,母亲坐在我床边将我唤醒,轻轻把我揽在怀中说,她终于找到能替代她的人了,我终于可以活下去了。她说这话时声音中透着欣喜,脸庞泛着红润的光泽,一直在笑。那是我被立为太子之后的所有日子里,她展露过的唯一一次笑容。”
  鸾歌随着他越来越轻声的述说,眼睛竟又开始有些酸胀,她忙清咳了一声问道:“那么,后来呢?”
  朱祐樘弯了弯唇,似是想笑,却在那浅浅的笑容还未成形之前便垂下了头,轻声道:“后来母亲便去了,就在和我说完那番话后的第二天清晨。我本是要去再和她说说话的,见她静静躺在床上还以为她仍在睡着,我便坐在脚踏上等,直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她醒来,直等到宫女太监们跪在地上恸哭,我才知道母亲再也不会醒来了。”
  鸾歌垂目望着坐在桌边低垂着头的太子,想着眼前这个沉静的少年当初一副稚子模样,兴冲冲地一路小跑着去到母亲的寝宫里,又蹑手蹑脚地来到床前,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弄出了声响吵醒母亲,他倚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满怀期待地等着母亲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时再笑着和他说说话,可是等来的却是满室的哭声。那时,小小的他是否将一颗雀跃的心随着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一起埋葬掉了?那时,他是否也是如现在这般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凳上,低垂着头,将深深的哀伤藏在了心底?那时,可有一个人将他搂在怀里轻抚他的背给过他一丝温暖和慰藉?她轻轻伸出右手想要摸摸他的头,却在快要触及之时停滞在了半空中,微张着五指呆了半晌才缓缓下移,将手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朱祐樘双肩微微一颤,仰头望向鸾歌,歉然一笑道:“本想说些话宽慰你的,却扯远了。我是想告诉你,母亲那晚的笑容是欣慰平和的,若是她真做过什么动了手脚的肮脏事,她定不会有那样的笑容。”
  鸾歌悄悄缩回自己的手,也笑了笑,“看来传言确实当不得真。”
  朱祐樘站起身说道:“那便回去收拾东西吧。”
  鸾歌却仍是摇摇头。
  朱祐樘道:“此刻不是逞能的时候,明日若我有事便是大事,轻则被废重则身死,你又何必逞一时的意气强留在这里受连累?”
  怎奈鸾歌的回答仍是摇头。没有解释,只是执拗地摇头。

  第五章 与君共赴生死劫

  朱祐樘静静望着鸾歌,眼底渐渐升起一丝笑意,“你若生得一副男儿身,定是个可以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只可惜女儿家如此固执便不怎么惹人爱了。”
  鸾歌仰头说道:“女儿家就不能同生共死了吗?这世上重情义、能共生死的女儿家多得是,有多少为心爱之人殉情的都是女儿家,倒是未见得几个男人呢。”
  朱祐樘笑问:“为心爱之人殉情?”
  鸾歌猛然惊觉自己竟是在情急之下说错了话,想要反驳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竟只能懊恼地瞪他,却也正对上他凝视着她的眸,那对眸中不见一丝戏谑,反倒惹得她心中一阵慌乱却又仿佛中了巫蛊一般,竟怎么都无法挪开眼睛不与他对望。
  最终还是朱祐樘先别过脸去,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都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鸾歌觉着他这话接得很是别扭,竟仿似他们亦是一对爱侣,此刻面临着生离死别的考验,他要保她平安而她却只愿一意追随他而去,他动情之下只得凝望着她说出了那句慰藉的话。她不由红了脸,忙扯开话头,道:“还是议一下明日的应对之策吧。”
  “明日,”朱祐樘沉吟半晌,“明日就暂且拿两颗九转固原丹去献给父皇吧。”
  鸾歌问:“暂且拿两颗?殿下莫非有很多颗?”
  朱祐樘笑着道:“可不是,你看我这不是正有一小盒。”说着他行至书橱边,从最下面的抽屉中取出了一个暗褐色的小盒子捧在手中。
  她不用看也知道盒子里面装着的定是用她的血做成的丹药,那是为太子续命用的。
  鸾歌道:“臣还以为殿下能拿出更好的来,这些瞧着可不像那么厉害的丹药。”
  朱祐樘不在意地笑笑,“我便是拿出大罗金丹来,明日到了万贵妃那里也指定是被说成毒药的。”
  鸾歌道:“她明日若真如我们所想的那般,只说殿下拿去的是毒药,那莫不成殿下便认了?”
  朱祐樘道:“我自是不会认的。”
  鸾歌又道:“殿下不认,她许是会命人找了猫啊狗啊的试药,那猫狗却定是被做过了手脚的,想是吃下丹药后不久便会中毒而亡。她的毒计断不会漏算了这一环,那时殿下又准备如何做呢?不动武难道束手待毙不成?一切都需能全身而退才可再做打算啊。”
  朱祐樘苦笑道:“她的计毒便毒在这里,明日我若束手就擒便是认了这欺君之罪,但只要我以武力相抵便更是死定了,那将会被演绎成我阴谋败露后的抵死一拼,是丧心病狂的刺驾,是意图弑君,是图谋篡位……”
  鸾歌愣了半晌才轻声道:“不去是死去亦是死,竟仿似已成一盘走不出去的死棋。真真是织得好密实的一张网,算计得好歹毒的连环计啊。”
  朱祐樘道:“所以我才要你离开。明日之事,实在是……”他话未讲完便被鸾歌截住了道:“都说不走了。怎么殿下还一再提起。万贵妃要害殿下也不是一两天了,可又有哪次成事了?殿下不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
  朱祐樘道:“这些年我与万贵妃就像是一场赌局中的两个赌徒,赌注是我的命。以往,我只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你可听说过赌场上有只赢不输这回事?以前我能留下命来,今次却是未必。”
  鸾歌抿了抿唇,轻声问:“殿下如此说话莫非是已认定了明日万无胜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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