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40/49页


  他说:“我说过,心中已有了心仪的人选,太子妃不会是你。哪怕父皇与大母都迷信先生编出来的那个梦月入怀的说法,我也会选自己喜欢的人为妻。”
  她说:“这是自然,我不求妃位,只求能在你的身边。”
  他笑,“这话倒是极为感人。”他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与他对视,“你可知,那个雨夜我看到你与澜逸相处时的心情?推己及人,你心中若有我,刚刚听到我那样说话,怎会一丝痛苦的神色都没有,怎会如此轻松地说出什么不求妃位?”
  她平静的看着他,在心中说了一句,那是因为你爱我远不如我爱你那么深。
  他亦是再也无话,将手中的冥纸烧光,又对着西方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站起,背对着她,“鸾歌,放手吧,宫城之外天高海阔,何必将自己放在如此难堪的境地,不管你此次进宫是为的什么,都放手吧。”
  她轻轻垂下眼眸,继续将手里的冥纸投入火中。
  难堪吗?也许她的境地从来都是如此的,尴尬而难堪的存在。
  与入选的三百秀女同住在西苑,她的处境亦是尴尬的,那些怀春的女子们聚在一处,所聊的都是太子,猜测着太子的样貌,太子的脾性,太子的爱好甚至太子喜爱的颜色和食物。她们兴致勃勃地谈论这些的时候,她总是独自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们时而羞涩时而兴奋的面庞。她们还会四处使银子打点那些太监,偷偷塞首饰给教习姑姑,为的就是能从他们口里多听一些关于太子的事或者能在他偶尔来西苑看望废后吴氏的时候远远地瞄一眼他的身影。唯独她不,那些负责看管她们的太监和教习姑姑自然也就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和好言语。在一众秀女之中,她也就成了一个异类,加之,她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太学院的侍读学士,她们也就以为她是家底单薄的穷酸故作清高孤傲,对她更是嗤之以鼻。她并不在意,不管她们如何看待她,不管谁来故意找茬生事,她都不曾在意过,更不曾刻意关注过谁,只是,这两日不同了,自从那个夜晚他再次提及他已有了自己喜欢的人选,她便开始留意这些备选的女子。她亦是觉得自己这样极为可笑,却又忍不住不去留心,在心中暗暗比较着,甚至是挑剔着。
  此时,她正蹙着眉,细细打量着花间的女子,这是唯一一个让她挑不出毛病的,不论是样貌仪容还是言谈举止,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她姓戴,名韵书,江南织造家的二女儿。
  鸾歌正自望着她出神,却听得耳边响起一阵阵娇笑和凌乱细碎的脚步声。她知道这是太子又来看望吴氏了,他每次前来必然会引得众秀女这般争相观望,只盼能吸引得到他向这边看上一眼。戴韵书也动了动,却矜持得多,只是向着那边望了两眼。
  她仍是没有动作,稳稳当当地坐在石凳上,把玩着一支带刺的蔷薇花。
  周遭忽然变得一片安静,她觉察出异样,抬了头向四周一望,发现秀女们连带着在场的两个教习姑姑皆满面惊喜地望着同一个方向,顺着她们的目光望过去,她就看到了常喜,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昂首挺胸地立在众人面前。
  两个教习姑姑满面堆笑地迎上前去,“哎呦,这是哪阵香风儿把您这位中贵人给吹来了?”
  常喜鼻孔朝天,拿腔作势地道:“你们这里可是有一位姓戴的?”
  那两位姑姑争相回道:“正是,正是,江南织造家的二小姐。”
  “嗯,就是她。跟咱家走吧,吴娘娘想见见这位戴二小姐。”
  真的是她了,想来是太子跟吴氏提起,她这才想见见这位未来的太子妃。太子的眼光到底是不错的,这样的人做正妃确实是极为合适,优雅沉静、温婉有度,父亲官位不高却也算不得太低,家底不薄不厚。指尖传来一阵尖锐刺痛,她低头一看,竟是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将蔷薇花枝紧紧攥在了手心里,花刺深深刺进了她的几个指腹。摊开手掌,血珠骤然涌出,滴落。她扯唇笑了,低声自语,“总是弄伤自己,真笨。”
  戴韵书从吴氏那里回来后,自然成为了众人议论的对象和争相巴结的人物。只是,不管谁去问她,问她什么,她都是笑颜以对却惜字如金,不肯多言一语,只是与大家闲扯些不相干的。如此倒是更加吊起了众人的胃口,她越是讳莫如深,众女也就越多猜测,一时间与她为敌的有之,刻意奉迎的有之,冷眼旁观的亦有之。只有她,仍是静静的,就像是一个游走在阳间的孤魂,寂然来去。
  孤魂通常比很多人存在的更长久。
  当各色人等先后退去,留下来的唯有她、戴韵书还有礼部尚书的女儿。
  今日是皇帝钦定的日子,迎着初生的日光,三人被六尚的首长尚宫王氏亲自引导,走向乾清宫。青石大砖的宫道被踏在脚下,每前行一步都让她的心中更加的忐忑。
  王尚宫在玉阶下停步,要求三人再次整肃自己的衣饰仪容,噤声缓步。她的面貌原也是秀丽端庄的,只是那副严肃的神情与她身后那座庄严大殿一样,哪怕正沐浴着初升朝阳也因过分的庄重肃穆而显得毫无生趣。
  拾阶逐上,殿檐下赤红的廊柱与殿门所在的宫墙,将她们圈在中间,她们便在此止步,梁芳与覃吉分别站在高大的殿门两侧。覃吉眉目慈祥,让她们安心待在此间。梁芳则举步行进大殿。片刻后,他复又行出,将王尚宫独自留在廊下,引着她们三人进入了大殿。
  空旷的大殿鸦雀无声,将她们的脚步声显得极为清晰。她将头低低垂着,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足尖。她知道他在,无需抬头,无需听到他的声音,她也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温润的,柔和的,干净的气息。

  四十六章 十里红妆容颜旧

  红绸红缎红喜字红灯笼,铺天盖地的红,给张府罩上一团喜气。
  房檐下悬挂着的大红灯笼被风吹的左右摆动,不停地摇晃,晃的鸾歌有点恍神儿。恍似自己身处的并不是一个真实的场景,几疑是梦。
  转头望着桌上被过来迎亲的宫人们摆放得异常平整的嫁衣,她又愣愣地出神半日。真的要嫁了吗?不知道这已是今日第几次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四个月前的那个清晨,在略显昏暗的大殿上,皇帝将她钦定为太子正妃。由始至终,她都未能听到他的声音,却听到了身边戴韵书轻轻的抽气声。也难怪,礼部尚书的女儿被赏赐了金银,准许其回家另行婚配,而这位戴二小姐原本是众人心中太子妃的不二人选,也许她自己也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却因为是庶出而与正妃之位失之交臂。不仅如此,她还被留在了宫中,据皇帝讲是万贵妃在选三的时候喜欢上了她的模样,想要让她作为一名女吏留在自己身边。任谁遇到了这样的际遇,都会惊讶得难以置信的,戴二小姐的表现已算得上格外镇定了。
  鸾歌幽幽叹了口气,心知那是万贵妃与太子的又一次较量。越是他看上的,万贵妃就越是要从中搅乱,更何况这次还有废后吴氏参与其中,万贵妃向来不是什么大度之人,她与吴氏的那段旧事虽已过去了二十余年,但她对于吴氏的恨意却只有增无减。所以,戴二小姐便成为了倒霉的牺牲品,而自己却貌似捡了一个大便宜。她这个从未被人看好的游魂成为了当今大明朝的太子正妃。
  自从接了圣旨以来,家中每日皆门庭若市,所有人都喜上眉梢,那些妇人打量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飞上梧桐树化身为凤凰的草鸡,艳羡中带着讶异与探究。无人知晓,她其实与她们一样的讶异,更比她们多了一份彷徨与无措。若是放在一年多以前,这个封号对于她来说只是甜蜜,而今日,却唯有尴尬。她实在不知道他会以一副怎样的面目来对待自己,更不知道自己该以何样的姿态来面对他。
  手中紧紧攥着那块飞鸟衔花玉佩,那是当日在宫中他亲手按在她手里的。如今物是人非,这块定情的玉佩倒显得碍眼,仿佛是对她无声的嘲弄。但是,她却不肯将它收藏,执拗地一直抓在手中。这是她仅剩的一件能够让她忆起他过往情意的物件,能够证明他曾爱过她的物件。
  门外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她一惊,仿似才从梦中被惊醒一般。这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呆呆地坐过了一整个夜晚,窗外已现出了鱼肚白。
  嘈杂的脚步声和各色嗓音的呼喝声混做一团,宫中过来的内监与宫人纷纷指挥着仆妇们做事,各自忙乱着。一拥而入的宫人们将她团团围起,费尽心思地装扮着她这位新妇。镜子中的面容有些微憔悴苍白,她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面颊,为何这张脸上没有沾染半分的喜气?为何竟透着说不出的清冷和忧伤?今天是她的大婚之日,要嫁的是当今大明皇朝的储君,那个她深深爱了多年的男子。她该高兴不是吗?该是一团喜气,该是乐不可支。轻轻打开妆匣,拿出昨日母亲准备好的打赏银子,“麻烦各位了,还请多多费心。”
  众宫人见了银子更加喜笑颜开,忙不迭地说着喜庆祝福的话语,手上也更加细致地打理着她的妆容。
  靓妆丽服,华美妖娆。镜中的人前后左右地端详了半晌,脸上渐渐露出满意笑容。这个人是自己吗?怎么竟似从未见过?凤冠霞帔,雍容华贵,如此的妆容刚刚好能够遮掩住她的惶惶无措。她的笑容更深竟带了一抹嘲讽,仿佛自己就是那街市中的叫花子,偶然得了富贵,虽是绫罗加身但总归难掩骨子里那根深蒂固的寒酸,让人一眼便望穿了原本的那副身家。
  门外又是一片喧嚣,有太监尖细的嗓音传来的高声唱诺,还有随后众人山呼千岁的叩拜之声,最后传来的是一个略显浑厚的嗓音,“敢请事。”
  他柔和的声音响起,不轻不重却刚好清晰入耳,“朱祐樘奉制迎亲。”
  她的一颗心随着他才落的话音突突地疾跳了起来,手心中冒出一层薄汗,莫名地急促了呼吸。
  她被女吏搀扶着行到正厅,拜别她的父母双亲。太子静静地立在厅堂正中,她低垂着头只能看到他身上吉服的下摆。厅堂上忽然一片寂静,她身后的女吏们也都悄悄退下,之后她只听见厅堂的两扇菱花木门被齐齐关闭的声音。她不知发生了何事,轻轻抬头去看,却恰见他缓步行到她的身侧,撩袍跪倒,端端正正地双手扶地给自己的父亲扣了一个头。
  张峦的神色由最初时的莫名所以到后来的惊讶再到他叩头之后的激动,面色在短短的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变了数次。
  朱祐樘缓缓抬起头,仍是直直跪地,口里恭敬地说道:“皇太子樘,叩谢先生十年淳淳教导之恩。”还未及张峦起身,他又是一拜,再次起身后说道:“故人之子,叩谢先生细心抚育之情。”第三拜,他说道:“小婿,叩谢岳父大人赐女之良苦用心。”
  张峦不禁潸然泪下,唏嘘不已,站起身将他扶起,紧握着他的双手含泪无语。半晌后才平静下来,又俯身拉起鸾歌,将她的手放入太子手中,紧紧攥握着两人的手,眼睛凝视着太子说道:“今日,我就将她完完全全地交给你了,好生待她,莫要让她受委屈。”
  鸾歌也在一瞬红了眼圈,不管自己的爹爹瞒了自己多少秘密,他心中最在意,最疼爱的还是自己,而自己却马上就要离他而去了,不仅不能再在堂前尽孝,就是想再见一面只怕也难了。
  厅堂的大门再次打开时,厅内的各人早已各自回复了原本在人前该有的模样。严肃恭谨的张峦,端庄得体的张夫人,平和淡然的太子还有始终低垂着头的鸾歌。
  吉时到,府门口鞭炮轰鸣,鼓乐齐奏,鸾歌被搀扶着行出府门。她眼见着自己身上那袭层叠华美的裙裾因自己行走的步伐而如水波般自地面拖过去,竟有些头晕。来到喜轿之前,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为她揭开轿帘,是他的手。她很想抬头去看他一眼,却被左右的女吏迫不及待地塞进了轿中。
  花轿与迎亲的仪仗缓缓前行,街市两旁,一片山呼海啸般的雀跃人声,与爆竹烟花和管弦鼓乐之声相和,如烈火烹滚油锦上开繁花,好一番难以尽言的繁华喧嚣。十里长街,延绵仪仗,这是天下最尊贵奢华的婚礼。前来迎娶她的男子是这个皇朝中皇位的继承人,她是他唯一的妻,储君正妃。这是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荣耀!
  然而,锦绣之下往往遮盖着满目疮痍,只有她自己知道,他今日是带着何等冷淡与疏离的气息而来,只有她自己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夜已黑透,东宫灯火通达,亮如白昼。布置华贵的喜房内,点着一对儿臂粗细的龙凤大红喜烛,侍立着的宫女们低眉敛目安静无声。鸾歌独自端坐在喜床上亦是无声无息。
  二更已过,太子仍是踪影全无。再是怎样热闹的喜筵也该散席了,即便是酒醉也早该由人搀扶进房了,除非,他不想来,不想踏进这间喜房。她举目环顾四周,这间寝殿她并不陌生,只是如今被布置得喜气洋洋,多了些奢华。满室的大红,入目处皆能看到大红的双喜字,这本应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夜晚啊!她眼望着墙上那一副龙凤呈祥的大红剪纸慢慢、慢慢的笑了,这不是他想要的那一场婚礼,不是他想要的新婚之夜,因为,她不是他想要的那个新娘。
  “辛苦了一整天想必已很累了,你们都下去歇息吧。”轻轻出声,说出了她作为太子妃的第一句话。
  侍立的宫人们齐齐跪倒口中说着不敢,她无心与他们多费唇舌只是再次重复了一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
  当偌大的寝宫中只剩下她一个人之时,她才发现这座喜房是多么的空旷。她放轻了呼吸,仿佛稍重一些的呼气吸气声都能生出回音一般。
  摘下重似千金的凤冠,脱掉身上繁复的礼服,她独自坐到桌前,眼望着满桌的食物发呆。这一整天,她几乎水米未沾,此刻竟不觉得饿。执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这是二人的喜酒,现在看来,也只好她一人独饮了。醇酒如喉,自有一股子辛辣,烧得她空空如也的胃如燃了一团火。她却觉得舒畅无比。再饮一杯,她开始觉得这酒的味道极为幽香了。第三杯饮尽之时,她已在傻笑。她的脑中忽然涌出一篇篇的诗词歌赋,她不禁开始朗声吟诵起来。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忽又停下,见四顾无人,又呵呵笑着,“傻啊你,哪里有三人,明明是只有你一人。莫非是这房中还有两只鬼不成。”
  她又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酒入肝肠胆气豪!”
  “酒色财气乱人心,万品唯有读书高!”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唔,醉卧大桥东。”
  他来到寝殿大门之外的时候就听到了她的声音,含糊不清却有着让人无法忽略的声高。他微微皱眉,推门而入,站在内室门口,才听清她口中竟将好好的诗词胡乱篡改,歪念一气。
  “浮生聚散云相似,往事冥微梦一般。若为红尘生缱绻,再饮一杯杜康浓。”
  他不觉扑哧一笑,张继若知他这一首大好的诗词竟是让她给接了后面这自创的两句歪词,不知会不会由坟墓中爬出来生生掐死她。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她本是胡乱的吟着,却不知怎么就说出了这一句,举着酒杯愣住了。他听了亦是凝结了笑容。
  《长恨歌》。大婚之夜,如此喜庆的时候怎么吟诵这么不吉利的句子。
  她举着酒杯愣了半晌,忽然无声笑了,口中又高声吟道:“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忽又起身坐到了对面,换了一种口吻,说:“此时此夜,你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左右他是不会来了,你还心心念念的盼着他入洞房不成。哎,你既知道此诗的上两句自然也就知道后面几句,正所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你呀,自此后,你就专心修炼相思功吧。”
  她又坐回原位,端着酒杯再次将杯中酒喝光,垂眸半晌,幽幽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她接着坐到对面,笑吟吟地说:“何必如此,总归有我陪着你,日后我们两个一起过日子。”
  她再坐回去,亦是笑着的,将酒杯再次倒满,对着对面空空荡荡的秀敦举起酒杯,“今日的那杯合欢酒我见他吃得极不情愿,很是勉强地应付了一口,若是日后你与我一处,那免不得要再与我吃一杯。”说完,一仰头,将酒全部倒入了自己口中,而后望着空空的酒杯呆了呆,拍拍头,吃吃笑道:“我竟将酒都吃了,忘了还要给你留一半。”再次倒满酒,她却再次喝光。她摇着头,醉眼迷蒙,“我猜,是我不想与你同吃一杯合欢酒。这合欢酒本应是夫妻同吃一杯的,你又不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是当今太子殿下。我是他的正妃。”她原本高亢的声音忽而转低,“我的夫君应该是二哥哥,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二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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