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42/49页


  他接手的是一个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国家,国库已近空无,她削减了宫内的开销包括膳食、衣料等诸多日常用度。这是唯一的,她可以名正言顺为他分担的事。
  “去吩咐御膳房一声,做些滋补的羹汤送去给殿下用。”她吩咐着身后的王尚宫。
  王尚宫才应了声要去,却又听她说:“还是别了,你只去取些相关的食材来,咱们在自己这小厨里做了就好。”不知为何,她心中竟隐隐存着担心,不放心旁人料理他的膳食,虽然她的手艺比不得御厨,但是好歹踏实放心。
  端着一盅温热的参汤,她行进了乾清宫的宫门。正殿的门窗紧紧关着,有两个人影映在窗纸上,鸾歌轻声轻脚地靠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突然,窗子比大力推开,由里面探出一颗人头,她定睛望去,竟是染玉!朝她抛了一个媚眼,染玉笑着说:“怎么,捉奸都捉到乾清宫来啦。”
  鸾歌无奈地笑笑,走了进去。将参汤放在御案上她和染玉打了个招呼便退了出来,有些事,她还是不知道的好。并非是刻意避嫌,而是因为近来自己越来越疑神疑鬼,尤为担心他的安危,她怕自己知道了他们所议之事心中会更加忐忑,自己若是被他看出心神不宁,说不得就会让他分心,只怕反倒碍着了他的手脚。
  抬头看了看夜色,一轮满月高挂在空。又过去半月了,风平浪静。但愿她的焦虑是多余的,但愿能够如现在一般顺顺当当地过了这半个月,过了这个月就是登基即位大典,届时万事也就都落定了。
  后面的数日,果然如鸾歌所愿,朱祐樘虽是更加的操劳了却总算是平安无事。鸾歌的心情也越来越轻松,她原本以为事情真能如她所愿,顺顺当当地过度到登基的那日。但是,这世间本就多的是事与愿违,老天一向不太按照人们的愿望办事。当鸾歌手中拿着她的人送进来的密报时,一颗原已宁静的心又起了波澜。
  澜逸竟然出现在了京城。更让鸾歌惊讶莫名的是,早已没有了消息的落别恨竟然也出现在了京城!而且他竟然是和澜逸同时出现的。
  将信纸点燃,望着那一团灰烬,她第一次有了无可奈何的感觉,身处深宫,她除了要手下留意他们的动静之外再做不了其他,她也不能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现在离登基大典还有不到十天,他要做的事情已太多了。她不能再让他烦心。
  外殿传来了王尚宫的声音,“娘娘,付大人和卢大人在殿外候着。”
  她起身,收拾了心神走了出去,她在宫中唯一能依靠的两个人就只有他们二人了,也只有他们二人能够随时护卫在他的身侧。
  饶是如此,她仍是未能防范得住。
  登基大典前的那个夜晚,她闻听了他在乾清宫遇刺的消息。
  心急火燎地往乾清宫行去,她嫌太监们抬着凤撵行得慢,索性自己下来疾走,越走越觉得那长长的宫道走不到尽头,她心中起急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放足狂奔起来,紫禁的宫道上便出现了这样一幕——锦衣华服的鸾歌提着衣裙飞奔在前,后面提灯举帐的仪仗被她抛下丈余距离,宫人们队伍凌乱地追赶着。
  乾清宫动火通明亮若白昼,御林军和锦衣卫层叠围在宫苑内外,手中的刀剑泛着瘆人的寒光。鸾歌奔进宫门,一时收不住步子,猛地撞上了一个手中端着水盆的小太监。小太监被她撞翻在地,正自发懵,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她低头便看见那个原本端在小太监手中的铜盆已反扣在地上,洒了一地的血水。她的心一沉,更是慌了神,再顾不上其他,只是直着眼睛往大殿里跑,御医正一脚迈出高大的门槛要叫人,见她面色惨白、步履不稳地奔过来慌忙要行礼,才一伸出手就被她一把攥住。“他伤得有多重?”看到太医满手的鲜血,她的面色更白了几分,颤声问着。
  太医有些发懵地看着仪态尽失恍若疯妇一般的她,诺诺地答道:“被挑了手脚筋,只怕人是废了。”
  她手在瞬间变得冰凉,带着满面的泪水冲进大殿。殿内一片狼籍,被掀翻的御案和打碎的各类摆设将她绊倒。她顾不上膝盖和双手上流出的鲜血奋力爬起来,一眼就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落别恨和半跪在他身旁的澜逸。
  她愣住的同时,身子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她原本绷紧的身体开始遏制不住地发起抖来。他扶着她坐下,柔声慰抚着。落别恨冷哼出声,“你们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几日。”
  朱祐樘微微一笑,“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落别恨冷笑,“别以为我都是在害你,母亲的话我可是原封不动的传达了。”
  朱祐樘淡然道:“就当我是违抗母亲遗命吧。”
  “你怎么知道的?他们又为何会成为了同盟?”鸾歌怔怔地问。
  朱祐樘叹了口气,“你们女人若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便会为那个男人做很多傻事,甚至会为了他而不惜牺牲掉一切。不管那个男人是否会有相应的回报,女人都会认为男人会像她爱他一样的爱她,自己编织一场美梦。只是,是梦就会醒,做梦的人总有一天会清醒过来的。”
  鸾歌想到了一个人,“眉妩?”
  “还有若兮。”
  “他们都是澜逸的女人?”
  朱祐樘摇摇头,“若兮是落别恨的女人。”
  鸾歌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有些发胀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落别恨明明对他情深意重,怎么会和澜逸一同联手害他?
  朱祐樘回首对血泊里的两人说:“你们都是我的哥哥,走吧。”
  鸾歌心中一惊,都是他的哥哥?“澜逸是……?”
  澜逸略显沙哑的嗓音响起,“朱佑极,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早已死去的悼恭太子。他的大哥。”
  鸾歌终于明白了澜逸为何一直这么恨自己的丈夫了。这个皇位本应是属于他的。
  落别恨冷声说:“朱祐樘,不需假情假意的,我们也不需要你施舍的怜悯,成王败寇便是如此。只是我即便死也想死个明白,你是如何知道我与澜逸的计划的?眉妩与若兮那两个傻女人知道的并不多。”
  朱祐樘道:“其实,是你们太聪明了。计划得太精密复杂了。”
  落别恨不明白,除了朱祐樘之外,殿内所有的人都不明白。
  “澜逸给鸾歌写的那些信你说是你从鸾歌那里偷出来的。”
  落别恨点点头。
  “可是,你却并没有再送回去。”
  落别恨蔑笑道:“那又怎样?你问问你身边的女人,她是否一直在和澜逸通信。”
  “我问过。”朱祐樘淡笑着,“就是为了证实我的猜测,我确实问过,鸾歌并没有否认。所以,他们确实相互写了那些信。只是,鸾歌向来心细又不太能沉得住气,所以,若是澜逸写给她的信不见了她一定会发现也一定会慌乱,但是由广西回京的路上她一直都很安静。两相比较,就不得不让我生出一个猜测——你给我看的信并不是从鸾歌那里偷来的,而是你本来就有的。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得不再深入地猜测,你之所以会有这些信是因为澜逸给鸾歌回信的时候写了两封一模一样的信,一封给了鸾歌一封给了你。”
  落别恨拊掌,“精彩啊!问题是,你为何会怀疑我?难道当日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当年的情分了?”
  朱祐樘的神色染上了一抹哀伤,“我多想你我一直延续当年的情分啊。只是,你太过聪明了,太爱使计谋了。若是你真如你话中所说,为了我,你为何不直接在京城里坦言与我?”他带着痛心的眼神看着落别恨,“你设了那样的圈套的目的不是为了拆散鸾歌和澜逸,而是为了拆散鸾歌和我。”
  鸾歌渐渐明了,若是她对他的情意有一丝的动摇,若是她对澜逸真的生出情愫,那么或许她真的会跟着澜逸远走高飞,届时,他的性命也就再没了保障。
  世上有很多看起来复杂玄妙的事情,答案往往都很简单,只看你能不能穿透那层迷障看到真相的本源。
  澜逸费力地将落别恨横抱在怀中,“罢了,别恨,我生来就是个多余的人,命该如此,皇位、女人都争不过他,现在就是连性命也是要他施舍了,罢了罢了,不争了,不争了。”
  落别恨却是不干,吼道:“你糊涂了不成?你才是真正的皇长子!朝臣们若是知道悼恭太子还活着,一定会拥立你为帝的。”
  澜逸凄然一笑,“别恨,这些日子我们潜伏于此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大明朝已是一个只余一副空架子的皇朝了,内里什么都没有,全都被大行皇帝糟践干净了。你看看朱祐樘近来又是过得什么日子,哪里像是皇帝,简直连苦力都不如啊,哈哈哈……”他竟用异常深情的眼神看着怀中的落别恨,“算了吧。这么个吃苦受累的皇帝争来做又是为的什么?难道是为了每日里当牛做马的干活吗?不要,不要,我们是过惯了懒散日子的人,还是回归山林自在的多。”
  落别恨轻轻一叹,“随你吧,反正我总是会跟着你的。”
  澜逸抱着落别恨走到大殿门口,冷冷的说了一句,“弟弟,你要记着,这个皇位是我让给你的,不是本就该你得的。所以,做个好皇帝,做个流芳千古让人世代传诵的好皇帝。”
  染玉最先走了,付雪煜与卢长宇安排完了后续事宜也走了。所有的人都已离去,狼籍的大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鸾歌双手抱住他的腰,无声的将头靠上了他的胸膛。
  “鸾歌,你是否也会如他们一般,不知何时便突然离我而去了?”
  这个问题,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问过她,她没有回答。三年后的这个夜晚,他又问她,一字不差,她却再不犹豫,“不会,永远不会。”
  他回抱着她,心内一片祥和安然。“他们会过的很好吧。”
  她轻轻应声,“嗯,会像我们一样好。”世上本就没有真正幸运的事,也绝没有真正的不幸。幸与不幸之间的距离,本来就很微妙。
  夫妻二人再未说话,就这样一直相拥到了天明。

  四十九章 闻弦歌而知雅意

  自从登基之后,朝臣们对于万氏家族以及万贵妃谥号的处置事宜的奏折就没断过。朱祐樘却没有一个折子给了批复,除了因渎职、收受贿赂等罪名罢了万通、万喜等的官职,就再没了动静。
  今夜已过了三更天,朱祐樘还没有回寝殿,只让常喜给鸾歌捎了个话过来,说是不必等他,让她自行安寝。鸾歌却哪里睡得下,问了常喜几句,才知道他独自去了安乐堂。
  来的安乐堂的外面,她已看到了他独自跪在地上的身影。她没有进去,在外面找了一处干净地儿坐了下来,仰头望着满天的星光。
  他在里面跪了一夜,她在外面陪了一夜。
  他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了外面的她,不由一愣。她笑盈盈地迎上去,拖住他的手。
  走在回宫的路上,他忽然问:“落别恨为何会为了澜逸而抛却母亲对他的养育之恩、背弃他与我的兄弟情谊?”
  她没有一刻的犹豫,冲口而出,“因为他爱他。”又想了想,“或者说,他对他的情胜过了其他。”
  他停下脚步,“鸾歌,我不想违背父皇的意愿,更懂得他对她的情亦是胜过了其他,可是,宽恕一个人很难,因为她曾做过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
  她笑笑,“恨一个人很累,因为你要用一生的时间和精力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她曾做过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
  沉默半日,他又问:“若我什么都不做,母亲会不会怪我?”
  她仍是不犹豫地道:“若是母亲懂得,就不会怪。”
  “还记得当年在大明湖畔,你对我说过的话吗?‘其实你的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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