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43/49页


  他无声的笑笑,沉默着继续前行。那一天的早朝上,他终于对于万贵妃的事做了个了结,谥号不变,仍然是“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对于朝臣们慷慨激昂地争辩,他只淡然的回了四个字“有违先帝意。”
  鸾歌去给废后吴氏请安的时候得知了这个消息。现在已被朱祐樘以母后之礼待的吴氏不禁沉下脸,“皇上难道忘了那万贞儿是如何迫害他母妃的了吗?忘记了她是如何屡次加害他的了吗?”
  鸾歌淡笑着,“母后,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人,如果能够像宽恕自己一样去宽恕别人,日子就会好过得多,这世间也会可爱得多。只是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却并不多,做到的就更少。她暗自一叹,吴氏永远都不会懂得,即便懂了也不会去做的,她的心已经被无尽的恨意吞噬了二十余年,早已没有了良善和宽仁。
  其实,时常对着吴氏对于鸾歌来说,并不是件很舒心的事。尤其是最近,吴氏将戴韵书要到了身边,没事就用话语点拨鸾歌,鸾歌也唯有频频装傻或者扯开话题。吴氏到底也是拿她没辙,对待鸾歌也是越来越冷淡。鸾歌心里也不痛快,倒不是因为吴氏对待她的态度,而是她已隐隐感觉到了作为一个皇后,所要付出的代价。她必须容忍他诸多的妃嫔和更多赐了名分或没有名分的被他随意临幸的女人,要和她们和平共处,要宽宏大量贤良淑德。她不由得想起了王氏太后,那个隐忍了一辈子的女人。前两日,王氏太后也暗示过她,要准备着扩充后宫。她不由得头大,本想着探探他的口风,听听他的意思,却又得知了他近日要加开午朝的消息。她又禁不住心疼,只觉得他是在拼命呢。
  早朝连午朝,下午又要和内阁议政,晚间批阅奏折,朱祐樘每日都是夜半才回寝殿,累得倒头便睡。有好几次她想和他说会子话,但是转头一看,他都已经睡熟了。那个事也就先被她放在了一边。
  端着参汤来的文华殿殿前,对着常喜招了招手,将手中的托盘递给他,鸾歌就站在殿门外远远的看着他与阁臣们议事。
  常喜将参汤端给他,他抬头找寻着,看见了远远站立的她。这是每日里她与他例行的事情,她将亲手熬煮的参汤送来,然后站在殿外笑吟吟地望着他喝完才会回去。过程中两人自然免不了眉目传情,阁臣们也都习惯了,由最初时挤眉弄眼的窃笑到现今的习以为常目不斜视,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对帝后情深意绵。
  当然,也有不识相的。监察御史曹磷就数次上折子,说是皇后干政,要皇帝务必规劝约束一二,更是连番叫嚷着皇帝不应在开经筵时中途休息,应以国事为重。朱祐樘并不怎么搭理他,只是由着他骂,不回复他的折子罢了。鸾歌心里却是一直憋了口气没处去发。
  直至这一日,常喜一溜小跑了来,说是朱祐樘身子不适,却仍是在强撑着与臣子们议政,原本几位阁老都请他回宫休息,却惟独曹磷和汤鼎这两位擅骂之人不允,说的仍是那句老词儿——陛下当以国事为重,以天下苍生为系。
  鸾歌心中怒火骤起,这是臣子还是老子?!今日自己非要治一治他们不可。她吩咐身边人,“去煎些凉茶来,文华殿内的大人们可着人头一人一杯。待会儿,咱们给他们送过去,这大热天的,也给他们败败火。”
  一众宫人们跟在她的身后来到大殿外,这次鸾歌没有站得远远的,而是直接让常喜高声唱诺,自己则与之同时踏进了文华殿的大殿。
  包括朱祐樘在内的所有人皆愣住了。皇后如此做法岂不是更要落人口实!
  鸾歌脸上挂着淡笑朝朱祐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臣妾叩见陛下。”
  朱祐樘看了看左右群臣的脸色,“皇后此来何事?”
  鸾歌笑道:“不为何事,只是听常喜说陛下身子不适,臣妾心中焦虑故特赶过来看看,顺便也备了些降火的凉茶,请陛下与各位大人服用,也好继续为国为民的操劳。”
  端起一个茶盏,先送到了朱祐樘手中,又端起一盏双手捧得高高的送到汤鼎的面前,“汤大人,本宫闻听大人一向忠耿直言不畏强权,心中仰慕已久,今日亲手为大人奉茶以示本宫心意。”
  汤鼎慌忙跪倒,神色惊惶,口中忙不迭地说着:“臣不敢,臣惶恐。臣谢皇后娘娘赐茶。”双手高高举起接了茶,战战兢兢地喝了一小口却险些吐了出来。众人纷纷望向他,鸾歌也惊讶地问:“汤大人这是怎么了?可是嫌弃这茶的味道嘛?”
  旁边的常喜见缝插针地说:“汤大人,你可莫要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番美意啊。”说完他便坏笑着退到了朱祐樘的身后,悄悄地耳语道:“他和曹磷的茶都下了五倍的料,苦不死他们。”
  朱祐樘立时觉得哭笑不得。
  望着汤鼎含着眼泪将那盏凉茶喝尽,鸾歌又依样对曹磷做了一遍。曹磷却还不如汤鼎,喝得面目扭曲。其余众人尝尝自己的这一盏,还在纳闷,怎么这两位嘴上骂人最是厉害却竟连凉茶这一点点的苦味都受不得?妄为男儿!不觉都对这二人看轻了几分。
  朱祐樘低下头用茶盏挡住了弯起的唇角,觉得已不再像刚刚那样头昏眼花了,身上倒是舒服了不少。
  二更刚过,鸾歌又踏进了大殿。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旁人了,她在外面就已看见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折子,便蹑手蹑脚地溜边儿进来,一下子窜过去抢过他手中的奏折,笑道:“是什么军机大事让你如此入迷,竟不知道我进来。”
  他揉着额,“快莫要胡闹,将折子给我。”
  她讨价还价,“给你可以却不许再看了,乖乖给我回去睡觉。”
  他急道:“先把折子给我。”
  她睁大眼睛,好奇到底是什么重要的奏折让他紧张成这样,偷偷拿眼一瞟,恰看见他的朱批——大选之事着礼部查议。她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没事人一般的亦步亦趋的到御案旁,将折子平放在案上,顺势坐在了他的腿上,“言官们都说我独霸着皇上,说我没有皇后的气度与德行,染玉不是也早就说过我是红颜祸水吗。”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轻笑着,“我若不做得名副其实些,又哪里能对得起他们的抬举?”
  他亦是笑着,“你自管做你的红颜祸水去,莫要连累我做那昏君。”
  她靠在他的胸前,撒着娇,“便是为我做一日都不行吗?”
  他趁势瞟了一眼那本折子,见被她反扣在了御案上,悄悄松了口气,无奈一叹,抱起她去了后殿。
  翌日,她一如往常,笑着将他送去上朝,回转身时已是没了一丝笑容。回望着身后的宫殿,觉得格外的清冷。以后,他们相处的日子应该更少了吧,纳了妃,便要雨露均沾,她想霸着他也是不能了。皇帝要有后宫三千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正常得就像是春天花儿会开,夏日蝉会鸣一样。
  其实,她觉得自己应该早就知道,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会面临这样的处境,自古以来,就没有哪一个帝王是独属于一个女人的,厉害的独孤皇后、强势的则天女皇,还不是都没有能够独享帝王夫君。
  只是,对于鸾歌来说,这一天,仿佛来得太快了些……

  第五十章 多事年年二月风

  鸾歌的脸上淌满了泪水,紧紧握着怀恩的手,“阿公,你要等着他来啊,你一定要等到他来啊。”
  怀恩费力地张张嘴,鸾歌将耳朵贴到他的嘴边,听到他气若游丝地说:“不想看见他落泪,男人没得泪流。”
  最后一口气吐出,他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没有一丝一毫的挣扎,就这么走了,走得决绝却安详。
  这一日是弘治元年闰正月二十八日,距离怀恩被迎回宫仅仅数月。
  下了早朝就见她独自站在宫道上,朱祐樘的心中升起一丝极不好的预感,快步走上前,问:“怎么?阿公……”
  她点点头,“阿公去了。”她原以为自己会忍住不哭,不牵扯他的心伤,却怎知在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竟是如何都阻止不了眼泪的下落,连心都抖了起来。
  他愣了半晌,“这么快。”
  没有出现她担心的焦躁、没有像她一样哭泣不止,他只是木然地说了这三个字,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走进怀恩的寝室,轻轻揭开盖住他遗体的白布,他端详了半晌,轻轻吩咐,“打水来。”
  她亲自端着一盆温热的水站在他的旁边,他将洁白的布巾浸在水中,拎出拧干,轻轻地为怀恩擦着脸,擦得极为轻柔细致。
  他的手隔着布巾感受着怀恩那略显粗糙的肌肤,看着他脸上那纵横密布的皱纹和两个深陷的眼窝。前尘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他的眼前。将幼年的自己扛在脖颈上的强壮的怀恩;牵住自己小小的手走过暗黑的宫城,将自己送到大母身边保护起来的慈爱的怀恩;告诉自己为人之道,训导自己如何成为一个男人的严厉的怀恩;因为抗旨不肯拟废储诏书而被贬的刚毅的怀恩;雨夜离去时拍打着自己的肩膀的果决的怀恩;迎他回京时佝偻着身子的苍老的怀恩;如父的怀恩。
  轻柔的为怀恩换上寿衣,轻轻地将他的身子翻转,身体已有些僵硬了,朱祐樘却仍是像怕弄疼了他一般,小心翼翼地为他套进袖子,整理好衣襟,端端正正地系好衣带、丝绦、挂饰。而后,朱祐樘停了下来,静静望着怀恩宁静祥和的遗容,一直望了很久。
  接近五更之时,常喜探头探脑地扒着门缝往里面张望。鸾歌才要过去问个究竟,就听朱祐樘道:“传旨,罢朝一日。朕为阿公守灵。”
  常喜跑去传旨,鸾歌仍是坐在他的身旁静静的陪着他,她已经这样陪了他一夜,没有说过一句安慰的话语,没有一次的碰触。她知道,这个时候,她做什么都是多余,他的心与魂一直都与怀恩呆在一起,她最应该做的就是沉默的坐在这里等着他与怀恩告别之后自己走出来。
  终于在月亮再次升起时,他抬起了头,“设灵堂吧。”
  她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和失神的双眸,不觉担心起来。放声痛哭的人不会有事,最怕的就是将泪流到心里的。
  “陪我吃点东西吧,你也陪着我耗了两天一夜了。”他说出这一句来,她终于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看着他慢慢地吃着东西,她的心中泛起阵阵疼痛,他果然已经是个帝王了,一个真正的帝王,他已了解了他的身体他的性命甚至他的喜怒哀乐都已不再完全属于他自己。
  那一夜,他将她紧紧地抱着怀中,紧得她快要窒息,紧得她的心跳着疼了一整夜。
  那一夜之后,仿佛一切又都回复成往日的模样,外朝内廷一片风平浪静。直到那个奏折的出现。御马监左少监郭镛再次请预选淑女,群臣纷纷附议。
  这已是郭镛第二次上折子请奏了,上一次朱祐樘批复了着礼部查议,只是礼部一直也没有递呈查议的折子,就这么没了音信。他不甘心地再次上书连并参了礼部尚书一本。
  朱祐樘望着一脸无奈的礼部尚书周洪谟,笑着宽慰他,“周大人,这折子就压在朕这里,留中不发,他又能耐你何?”
  周洪谟道:“陛下,臣倒也不怕他参,只是,臣也觉得他所言有理。当日陛下暗示臣不必作为之时,臣就提醒过陛下,选纳之事并不可由着陛下的性子来。这本是祖制,历朝历代也都所差不大,若是皇后贤德必也会……”
  朱祐樘截住这老头儿的长篇高论,“此事与皇后无关,实在是朕不想,朕初登大宝,百废待兴哪里有心思选纳。”
  周洪谟还欲再讲,朱祐樘却又佯作生气地道:“行了,你们看朕还不够烦心的吗,哈密都督罕慎被杀,哈密被吐鲁番攻占,难道边域重事在尔等心中竟是不及给朕选妃要紧吗?”
  周洪谟再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悻悻地告退了。
  这事,总要有个说法的,朱祐樘心里自然也清楚这帮子朝臣不会放过他,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根基未稳,不能与朝臣们当面锣对面鼓地干,又不能连累到鸾歌背负一个妒妇的罪名。为今之计也就只能先拖延着,再慢慢想法子。
  外朝是朱祐樘为难。内廷,就轮到鸾歌了。吴氏再次对鸾歌提出要将戴韵书放置在中宫先做选侍用,待皇帝孝期满后再纳为妃。她既然如此明白地提了,就让鸾歌再没了装傻的机会,也没了退路。
  看见戴韵书出现在乾清宫,朱祐樘似乎并没有露出讶异之色,只是在她出现在他眼前时多看了两眼,就再没了任何表示,连问都没有询问一句。
  鸾歌见他如此冷淡的样子,心中倒是有些宽慰,只是她也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躲也躲不掉,早晚而已。
  就在她以为礼部已经在为采纳秀女之事做准备之时,少詹事兼侍讲学士谢迁上了个折子,上言:“六宫之制,固所当备。而三年之忧,岂容顿忘。今山陵未毕,谅阴犹新,奈何遽有此事?”朱祐樘随即朱批,也就以孝丧未满为由将采纳之事按了下来。
  一场风波就这样因为谢迁的两句话而平息了,而内廷却没有谢迁,还要朱祐樘自己去应对。
  “皇上啊,你倒是说说看,我这个表侄女又有哪里不好了,人品样貌仪态举止哪里又比皇后低了去?偏生就是命薄,比我还不如,哀家好歹还做了月余的皇后,可是她呢,要不是因为你那个皇后,她也不至于沦落到给那万氏恶妇做奴为婢的份上。现今终于是好了,我就求皇后让韵书做个选侍都不成吗?她竟要想仿效万氏吗?”
  朱祐樘压住火气,柔声劝慰道:“吴母后,当日是您说着想见见您的表侄女,我这才传了她,却也因此让万贵妃误以为我欲选戴二小姐为妃,这才招致了她从中做了那些手脚,这本也是她因恨而起的误会,却是不能怪在皇后身上的。”
  “不论怎样,我这个母后总是你认下的,将自己家的表侄女送过去,她竟从未让韵书侍寝,明摆着没把哀家放在眼里。没错啊,哀家不过就是个先帝爷的废后,皇后若是真将哀家放在眼里,倒是抬举了。”

当前:第43/49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