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48/49页


  她终究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正爱上了她,终究也没能亲眼见证那个有着干净灵动眼神的鸾歌和那个深情的少年之间那段堪称旷世传奇的爱情……

  成化帝番外 爱恨情殇生死别

  朱祐樘,是他的儿子,是他最不喜欢的一个儿子。可是,偏偏是这个自己最不喜欢的儿子做了太子的位子。当初,若不是自己以为会再无子嗣若不是因为见到他的狂喜,自己又怎么会立他做太子?
  这个儿子与他太相似又太不同了。相似的是,他们都有苦难的童年,无人关爱,在阴暗的宫室中苟延残喘,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忍受身体上的消磨甚至还要丧失尊严。不同的是,他经历了那样的童年变得胆小变得懦弱,变得厌恶这些所谓的朝臣,因为自己也好,父皇也好,叔父也好,在这些道貌岸然的大臣眼里,不过就是一个必须有的摆设,就像人必须要穿衣服一样,大明朝也必须要有一股皇帝,至于这个皇帝是谁,他们才不会介意,是谁他们都一样的做官就是了。所以,他讨厌他们,他不喜欢上朝不喜欢见他们更不喜欢被那些朝政所累,反正有他没他都一样,他只想能安稳过日子就好,有时候,他甚至会羡慕那些山野村夫,每日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够吃够喝,手里还能有点余钱去听听小曲儿看看杂耍,多逍遥快活!
  可是,这个儿子,与他境遇相似的儿子,竟然不像他一样的想法。他的儿子有着和他一样温软的性子却比他坚强,有着比他更不幸的童年却没有他那样对人性的惧怕和厌恶。他那温润如玉的儿子,那永远一派云淡风轻却永远让他心生畏惧的儿子。对,他竟然会害怕自己的儿子,在灵魂上永远强大于自己的儿子!
  所以,他想要废了他,这是他唯一能够显示他作为一个父亲的威严和作为一个帝王的权力的事,唯一能够战胜这个儿子的机会。
  可是,为什么每每到关键处就有人来干涉来阻挠?先是卓老头子,后又是怀恩,该死的怀恩!
  终于,这个傻儿子啊,他居然自请去广西赈灾。他以为他可以吗?他以为他已经超越了自己的父亲了?他以为他可以借此事立威了?笑话!
  果然,当听说他一口气连办了广西一众官员的时候,他竟长吁一口气,太子,毕竟还是太嫩了。有些事,你错的太厉害了,等你回京,你就知道后果了。
  文华殿上。
  成化皇帝眼看着直直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神色安然,仿佛这些让自己头痛不已的奏呈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此,倒是衬得自己大惊小怪,借机发作一般。他冷冷一哼,甩袍行至御案旁,瞪着案上堆垒着的奏折暗自运气半晌,越想越是怒气难抑,随手抄起一本奏折甩手就扔了出去,正中朱祐樘的眉骨。他方一愣神,又是几本相继飞来,纷纷砸在他的头顶和颧骨上。他也顾不上疼,捡起几本来草草看了,皆是言官们参劾自己的,为的也皆是他处置广西众官员的事情。他倒也不觉意外,当日决定那样行事之前便知早晚会是如此,却未曾想到来得竟是这样快,自己的两条腿才刚刚踏进端本宫的宫门便被梁芳请来了这里。“启奏父皇,儿臣已于二十余日前差人将桂一众官员所犯罪证递呈进京,铁证凿凿,儿臣那样处置,并未冤了他们。”
  成化帝冷冷一哼,“朝廷命官,即便是犯下重罪,也自有有司查察后收监审讯,而后才可为其定罪,将其所犯罪行与罪证一并呈奏,方可量刑处置。即便是朕,也不可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尚有有司、有六部、有内阁,你身为储君,竟如此不知检点自律,肆意妄为!”他冷眼望着跪在身下的太子,见他仍是眉目疏淡,更是觉得堵心,偏着头不再看他,语气森严道:“如今,那些折子里皆是要朕将此事严加查察,对太子加以匡导、训诫。朕,即便是想要顾念亲情也是不行了,否则,要朕如何有颜面面对大朝之上的鱼鱼臣工。”
  朱祐樘听得皇帝这一番话,心中不禁一凛,遂又暗自冷笑,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万安早已上蹿下跳地安排好一切,只等着他回京。但是,他没料到的是,这最亟不可待地要操刀斩杀他之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他眼睛平视着那御案前帷幄,淡然道:“儿臣深知罪无可恕,不敢奢求父皇法外施恩,还请父皇秉公决断。”
  成化帝见他仍是那副垂目漠然的模样,心中怒气愈盛。从小到大,他的这个儿子就是如此,任何事他都能用这副样子淡而处之,不管自己对他发怒还是挑剔指责,他都能这般从容应对,仿佛一切他都已心中有数,仿佛一切他都已了然于胸,仿佛他从未将自己这个父皇放在眼中。他嘴角抽动,显然已是怒到了极处。一时间父子二人就这般各自僵持着,殿内侍立的内侍们皆噤若寒蝉,恨不得连喘气都免了。整个大殿内只听得檐下的风铎被秋风吹得叮咚作响的声音,原来已起了大风。
  侍立在侧的覃吉跪地乞求道:“皇爷息怒,小爷年纪轻,处事欠思量,如今,他也知错了,此次就请皇爷从轻处置吧。”一面说着,他一面对着朱祐樘努嘴儿,使眼色。
  朱祐樘恍似不觉。成化帝冷冷道:“他既认了罪,自然便有罚他的规矩。朕与太子之间君臣对话,何容你在其中置喙!”他狞眉瞪眼,对着左右喝道:“都愣着做什么?备仗,先打了他个不知天高地厚再行发落!”
  朱祐樘面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好像即将被打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与他全无半点干系一般。他缓缓起身,抬手解掉绶带、脱掉身上的锦衣,拔簪除冠,重又跪倒,“臣,恭领圣恩。”
  成化帝冷哼一声,“打。”
  左右的大汉将军架起他的上臂将他架至长木刑凳上,他俯身趴下,梁芳躬身问:“请旨。”
  成化帝怒道:“朕没说清楚吗?打!”
  梁芳本是想问杖责多少,但听到皇帝如此说话,也便收了声,心中暗暗偷笑。
  廷杖一下一下的落在身上,发出一声声闷响,朱祐樘一声不吭,只有涔涔的冷汗由额头滴落,一滴一滴,砸在殿内的水磨金砖上。他身上的中衣本是莹白若雪,如今已经遍布了道道血痕,更有血液与汗水融合在一起晕染开的一片片粉红。
  朱祐樘初时还能扛得住,到后来却已是浑身颤抖得不能自己,饶是如此,他却仍能至始至终不哼一声。成化帝见他那副死扛的样子更是心头火起,拍着御案大喝道:“打,给朕狠狠地打这个逆子!打到他吭声求饶为止。”
  覃吉跪在一旁老泪纵横,“皇爷,息怒啊,皇爷,奴婢求您了,再打下去小爷就没命了呀,皇爷!”他不停地以头触地,不多时那额上便已见了血。他见皇帝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只是满面怒容地瞪着太子,又慌忙跪行着到刑凳之前,悄声劝导,“你就服个软,认个错吧。你父皇等的就是你那一句话,何苦硬咬着牙让自己受这样的罪啊?”
  朱祐樘虽已面无血色却仍是理也不理覃吉,索性闭上眼睛,权作未闻未见。覃吉对他亦是无法可施,竟抬起双手,左右开弓,狠狠地给了自己两巴掌,而后跪伏在地失声痛哭。
  殿外的风更大了,呼啸而来,凌乱了风铎错落有致的鸣响。成化帝的面色铁青,颤抖着手去端放在御案上的茶盏,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压下心中的颤栗,今日他一定要让这个儿子在他面前低头,跪在他脚边痛哭,而后把他丢进宗人府,他一定要打败他!
  朱祐樘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耳中听着廷杖打在自己皮肉上的沉闷响声,也不知为何,他忽而想到曾经读过的刘克庄的那一句——赤肉团终当败坏,臭皮袋死尚贪痴。他竟然呵呵笑出了声。这笑声飘散在大殿之中于这样的氛围里,当真让人心中惊怖身上寒毛尽竖。
  一直跪在他面前的覃吉抹净了眼泪,使劲揉了揉双眼,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的错觉。当他发现那并非是自己看错时,不由得心中更加哀伤,只觉太子定是已经失心疯了。
  成化皇帝在这笑声中摇摇欲坠,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这般田地,这个儿子仍然可以笑得出来,仍然可以让为父为君的自己心胆俱颤!
  他终归是败下了阵来,不仅仅是因为闻讯赶到的太后,更因为他心中的恐惧。真的要作为一个帝王,是否这个儿子要强他百倍呢?他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问题。
  当他终于开始认真地审视太子的时候,她却去了,以一种让他错愕的方式。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整个人生轰然倒塌,回顾自己几十年的人生历程,恍若一片废墟。没有了她,在他害怕、无措的时候,该躲到谁的怀抱里面去?没有了她,他的生命中还剩下了什么?
  都说她恶毒,都说她凶悍,都说她误国,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对他的好。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是她陪伴着他一起走过,是她用自己的怀抱给了他温暖,让他熬过那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寒夜。不是她让他荒淫无道,而是她太了解他想要的是什么了,她只是在满足他而已。若说她真的有错,那也是因为自己的薄情造成的,因在他,而她,不过是承担了果。
  如今她走了,还有谁能像她那样陪伴自己?还有谁会像她那样永远守护在自己身边?
  不如跟着她一起去吧,大明朝会有一个更英明的君主,一个真正能让大明朝再次变为盛世的帝王。
  他看着儿子日夜服侍在自己的病榻之前,敖红了双眼,憔悴了容颜,心中竟有了一丝喜悦。这个儿子没有怨恨过自己,纵然自己一直那般苛待着他,他却没有在自己生命中的最后时光里加倍奉还,他本来有理由也已经有能力这样做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最后,自己才发现了这个儿子的好处?
  “樘,你可会怨恨父皇?”
  “不会。”
  “朕,要听真心话。”
  “儿臣不怨亦不恨。”
  “为何?”他想不明白,他真的想不明白。
  “父皇只是错生在了帝王家。”
  他淤青的眼窝被泪水占据,他终于可以了无遗憾的去了。原来这世间最懂得自己的竟然是这个自己从来都不曾疼爱过的儿子。
  罢了,他这一辈子好歹也算做对了一件事——生了这个儿子。

  不算番外的番外 夜沉梦半月独圆

  鸾歌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因为她正在看着幼时的自己。她已在这场每月必至的梦魇中做了十年的看客,看的是那个叫做靡姬的美丽女子与幼时自己的一场戏。同一个梦里的同一场戏,十年未变。
  梦里的靡姬,有温婉的笑容和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睛。眼里有琥珀一样的瞳仁,被昏黄的烛火照得有些诡异的闪光。
  鸾歌看见小小的自己正怯生生地窝在靡姬的怀里。靡姬抚着她乌溜溜的头发,笑容更深,“长得可真像你娘啊,想必大了也是个能迷死人的。”
  “靡姬姨姨,这是哪里?” 她小声问。
  靡姬说:“这里是我大明朝的皇宫。”
  她惊得睁大了眼睛看着靡姬,又忍不住偷瞄了几眼房内的摆设。
  靡姬被她的样子逗得笑出声来,待她瞄够了才问:“今年几岁了?”靡姬那声音变得柔柔的,让人舒服到心里去。
  “五岁。”她仰着小圆脸儿。
  靡姬点点头说:“刚好十五月圆,今日便是你的生辰。”
  她摇摇头,“不是,我不是今日才生的。”
  靡姬笑得眯了眼,只看得见一排鸦色的密密羽睫,“以前是不是不打紧,不过待会儿就是了。”
  她扭了一下身子,小声说:“宝儿想去找娘。”
  靡姬定定地望着她,“宝儿?你叫宝儿?”
  她怯怯地点点头。
  靡姬的面上竟显出一抹绯色,那双娇媚的眼中泛出一层水光,似梦呓着道:“他竟还记得,他竟还记得,他竟叫你宝儿。”
  “不过,你还是不能叫‘宝儿’。”靡姬笑得极为温柔,“宝儿不是你真正的名字,从今日起,你真正的名字也只有我和你的夫君才能叫。”
  “真正的名字?”她歪着小脑袋使劲儿地眨眼睛。
  靡姬不笑了,沉声说:“对,真正的名字。记住,你不再叫宝儿,你真正的名字叫——鸾歌。”
  “不对,你骗人,我就是叫宝儿,我喜欢叫宝儿。” 她的小身子不安分地扭动着,却挣不脱靡姬的手,被她牢牢地圈在怀里。
  靡姬看着怀里乱动的小人儿,声音变得冰冷严肃,“不对,你叫鸾歌,是我给你求来的名字。”
  “不对,不对,你骗人。”她嚷嚷着,手脚并用地想要挣扎着逃离靡姬的臂弯。
  “呵呵,你走得了吗?”靡姬又开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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