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47/49页


  鸾歌一愣,复又笑道:“老人家,您可是在开玩笑?”
  “我老人家像是在开玩笑吗?”
  “像。”
  老掌柜耷拉着两道扫帚眉,喝了口酒,“你这个小姑娘,就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只因你与我有缘,我老人家是存心度你,你要是不信那就罢了。”
  鸾歌托着腮想了想,“即便是我相信,可是下辈子的事谁又能知道呢?”
  “我老人家还是那句话,你要是不信那就罢了。”说着他又开始喝酒。鸾歌注视着他手中的酒杯很久,忽然问:“能给我喝一口吗?”
  老掌柜又开始咧着嘴乐,却也依言把小酒盅递了过去。接过酒盅的同时便有一股幽香窜入鼻腔,再细细端详,竟是满满一酒盅的清亮酒水。她轻轻抖抖手,酒盅的酒竟是一滴都没有泼洒出来。她仍是怀疑,用嘴抿了一小口,甘洌辛辣的酒入口绵软,再看向酒盅,仍是满满一盅。她放下酒盅,沉吟半晌,问:“怎么换?”
  老掌柜眯着眼睛嘿嘿地笑着,“就这么换。”他说到最后一个字时,鸾歌已经趴伏在了桌子上,沉沉睡去。
  鸾歌醒过来的时候,仍是趴在桌上,两只手臂隐隐的发麻。她试着动了动,再四处看看,还是那个客房,一切未变,不同的是,老掌柜已经不见了。她起身开门,急急地冲下楼,拉住伙计问:“二楼最后一个房间的老人家去了哪里?”
  伙计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什么老人家?”
  “就是住在你们二楼最后那间客房的老人家,长着两道八字眉,细眯眼还留着稀疏花白的山羊胡。”
  伙计想了想,皱着眉道:“没有这么个人啊,我们那间客房最近这些日子一直是空着没房客住的。”
  鸾歌放开了伙计,垂着头默默走去客栈,身后的伙计愣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就没看着呢?”
  回宫的路上,鸾歌的脑中一直浮现着一幅幅影像和支离破碎的场景,这些仿佛都是她亲历的又仿佛是她在昏睡时的梦境。她看见他的口鼻中不断流出鲜血,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看见他无力地躺在乾清宫的塌上,气若游丝;她看见满目皆白,白花、白衣、白色锦锻,铺天盖地的白;她还看见一个俊美的少年,灵动、秀出,眉眼间依稀能看到他当年的模样,那少年满面是泪地跪在自己面前,眼中虽露出无措和迷茫但却紧紧握住双拳;她还看见自己严妆丽服地独自坐在阴暗的安乐堂里,日光月色交替,她似是无知无觉双眼空茫地望着一处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望到;耳中似是能听到喧闹之声,似是鼓乐,仿佛他们大婚那日,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却是一位从未见过的男子,轮廓分明的脸颊上一双冷淡的眼,那眼神冷冷地望过来,让她没来由地一阵战栗。她最后能记得的画面就是一位满面皱纹的老妇身着青色袄裙坐在一处勾檐斗角的阴冷宫室的石阶上,眼望夕阳,神色木然,浑浊的眼睛中透出死一般的孤寂。鸾歌觉得自己仿佛就站在她的对面却又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她,正在她极力想回忆起梦中的情景时,却又一下子看到了那老妇手中紧紧攥着的玉佩,一块镂刻着飞鸟衔花图案的莹白玉佩。
  “不,不是我,那不是我!”她大叫着坐起。
  睡在身边的朱祐樘也被她的叫声惊醒,坐起来轻轻抚着她的背,“又做梦了?”
  她双手抱着头,犹自抖个不停,自从那日回宫她就一直在做梦,反反复复地做着同样的梦,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些画面。
  “我又做了噩梦,许是最近被你那位小爷闹腾的。”她不想告诉他老掌柜的事更不想告诉他自己的梦境。
  朱祐樘笑着说:“怎么做个噩梦也要往太子身体赖,你这亲娘做的也真是……”他揽着她躺下,“安心睡吧,别怕,有我在呢。”
  她乖顺地躺下,心里想着,再睡的话,该梦见那一幕了吧。
  柔风拂面,满城飞絮,一树樱花之下,她与他席地而坐,他手指着前方的浮云与她说着什么,她的头轻靠在他的肩上,微微笑着望着满天飘飞的落花,神色恬淡,心内安然。而后,自己竟仿佛浮在了云端,轻轻飘荡着,她想要向下望,就见云层渐渐稀疏,而后自己仿佛一下子直落了下去,一瞬间竟已站在了一处寺庙之前,一个小沙弥背对着她在寺庙山门前的石阶上扫着落叶,她愣愣地站在当地,还在疑惑着,却见那小沙弥回头对她一笑,她惊得连连后退,这不就是自己那日见到的肉球一样的小童吗?!她想走过去问问清楚,却一个恍惚自己已然走在了直通大雄宝殿的笔直的青砖道上,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她觉得他们都衣着怪异却又好像自己也如他们一样怪异,再一转眼竟是已经到了大殿之前,她未及收住脚步一头撞上了前面一个瘦高的男子,那男子回头望了她一眼,对她露齿一笑。她看见他的面容的那一刻,脑中一阵晕眩,怔怔望着他道:“二哥哥。”
  弘治十年春,朱祐樘的身体竟是越来越好了,有一日他突然来了兴致,对鸾歌说:“走,踏青去。”
  也不知怎么他就想去笔架山,两人骑着马来到山下,又一路牵着手走到了半山腰,在山腰的一处宽敞平坦之处,碧草青青,离崖边不远,正有一棵樱花树,树上艳丽的樱花开得正盛,微风过处,勾引了许多花瓣纷纷飘舞而下。
  鸾歌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忽然一阵狂喜涌上,她拽着他的手跑到那棵樱花树下,仰头看着落花傻笑着。
  他揽着她坐下,笑着问:“傻笑什么?”见她不理,他转头望着天边的浮云,伸手指着其中一朵道:“你看那一朵云像不像一只小狗?”
  她将头轻靠在他肩头,“像啊。”
  他又道:“这就叫坐看云卷云舒吗?”
  她没有答话,笑得温柔。
  他忽然问:“鸾歌,若有一日我真的不在了,你要好好的活下去,活到很老很老的年纪,不要为我而难过伤怀。”
  她笑着应了,说:“不管以后如何,我只记得此刻最好。”
  他又问:“不知道我们两个能不能像此刻一样安乐的过完这一世?”
  她柔声道:“一世太短,光阴还长。

  万贵妃番外 此情共待谁人晓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很瘦很小,瞪着两只惊慌的眼睛,黝黑的眼珠在眼眶里快速转动着,让人看了都觉得不安。
  她是被太后老娘娘派过来照顾他的婢女。对于这个孩子,她最初只是心疼,那么小,被如同猫儿狗儿一般的对待,她见不得这个。在宫里头呆了这么多年,她太知道这宫中的人惯会攀高踩低,若是她也如他们一般,这孩子只怕就难活了。可是,踩他又有自己的什么好处呢?何必做那种棒打落水狗的事,人啊,总得给别人留条活路不是。
  她万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会那么艰难。他们险些活不下去,她也曾想过放弃,就由他去吧,反正人命由天,哪里是她一个小小宫人能够逆转的?可是,每当她看见他那双眼睛的时候,她就禁不住的心软,还有他紧紧抓着她衣襟的小手,在自己的怀抱中安然入睡的模样,哎,罢了,只当是自己给自己积阴德了,他能够平安长大就好。
  最艰难的那段日子熬过去之后,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功成身退,或者混个什么尚宫当当,这一辈子也就这样老死宫中了。却不想,在那一日,已是少年的他将自己推到在了那张雕花的宽大柔软的床上。
  她想,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晚的月光……
  她从没有想过他会给她一个名分,从没有想过懦弱的他也有那么勇敢的时候,当他挺直身体不畏皇太后的呵斥固执地要立他为妃之时,她觉得自己曾经为他所吃的苦都在那一刻变成了如蜜一样的甜,腻腻的滑进心里。
  其实,她并没有过多的奢望,能够有一个正经的名分,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已经这样的年纪了,只要能够舒适的过完后半生就很好了,况且,还有那么依恋着自己的他。
  可是,世事总是难以如人愿。新后吴氏是一位骄横的人,她不明白,她为何总是要针对自己,为何时刻都要找茬,她是真的不明白。吴氏那么年轻,豆蔻的年华多好啊,拥有着如水葱一般身段和任何脂粉都涂抹出的粉嫩容颜,多好啊,这些都是她早已失去的,失去在了那段最黑暗最艰难的岁月里。可是即便是吴氏比她胜出了这么多,却仍是嫉妒她的,她甚至可以明显的感受到吴氏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
  终于有那么一天,吴氏打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的衣物扒下狠狠地鞭挞。还好,他知道了她的委屈,在她躲起来暗自哭泣的时候,他果决地废了吴氏,为她出了这一口恶气。他甚至想立她为后,她暗自叹息,他毕竟是太年轻了,做事太欠缺思量,废后已是闹得满朝沸腾流言四起,再要立她为后岂不是将她与他都推到了风头浪尖上!
  他终是抗不过太后和朝臣,毕竟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宫人出身,是一个大他十九岁的老女人了,怎么能够成为六宫之首?她没有那样的资本,不过她仍然是开心的,因为她已知道在他的心中她才是他的妻子,这便已足够。
  儿子出生的那一天,她是多么的高兴啊,她终于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她还记得他一个劲的傻笑,笑了好几天。她说:“别傻乐了,给孩子取个名字吧。”他仍是乐着说:“我要好好想想,想个好名字,到时候在立储的诏书上念着好听。”她当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运又是如此的幸福,儿子真的被立为太子,自己就真的再无所求了。
  大概老天爷是觉得她太过幸运了吧,所以决定将她的运气收回去一些,可是,为什么收走的是她的儿子呢?为什么不是她?为什么不是她啊?她怀中抱着已经气息全无的儿子,愣愣的竟然忘了流眼泪,早上的时候,儿子还朝他笑来着,儿子的小手还随着她轻缓的歌声在空中挥舞着,怎么现在就再也不理她了呢?她的儿子还没有名字呢,她嚎啕着,却仍然没有眼泪,由始至终都在干嚎。
  他抱着她,死死地抱着,安慰她说:“没事的,没事的,孩子没有了还可以再生。”可是只有她知道,她再也生不出了,她的年纪已经不再允许她再有一个孩子了。
  那些年轻的嫔妃们幸灾乐祸的样子和明里暗里嘲笑的话语像一根根钢针刺在了她的心间。她终于体尝到了万箭穿心的滋味。
  “我的儿子死了你们就那么开心吗?好,那就让你们也尝尝如我这样的心碎滋味,让我也体味一下你们的开心,咱们互换一下可好?”她在冰冷的冬夜中放声大笑,像是来自中古的巫婆。
  朱祐极,小太子,我本是如此的疼爱你啊,可是你的母亲因为你而太过耀武扬威了,那么,就先从你开始吧。这碗毒药一点都不苦,吃下去你就可以去陪着你那个还没来得及起名字的大哥了。许是她太过害怕了,太监回来复命的时候,她都不敢多问一句,更不敢去验尸,只是吩咐了人将那个叫做朱祐极的太子丢出宫城去。
  自此后,紫禁城内再无婴啼。
  她知道那个孩子的时候,他已经六岁了。她愤怒了!可是当她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她忽然心中一阵怜悯和心疼,那个孩子苍白的小脸和迷茫惶恐的眼神竟然像极了幼时的他!
  当她将一粒毒药送进纪淑妃的口中之后,她说:“你放心,你死后我会好好的照顾太子的,会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来养育,我会做一个好母亲。”
  纪淑妃竟然笑了,用一种她从未在别的女人身上见到过的优雅姿态笑着,“不,你永远都不会成为一个好母亲了。因为你早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母亲应有的慈爱与宽仁。”
  听到纪淑妃的话,她的身子摇摇欲坠,这个和她同样是宫人出身的女子却有着她永远无法企及的智慧。
  她不信,她绝对不会因为这个女人的一句话就退却,她一定要让太子认了她这个母亲。
  可是,那个叫做朱祐樘的太子,竟然在第一次到她的宫中之时,面对着美味一口都不吃,竟然说怕她下毒!
  她再一次愤怒了,好啊,很好,既然自己在他们所有人的眼中都已经是一个十恶不赦之人,那么,她若是不将恶行做足十分岂不是太过对不起他们了。
  经年后,她已渐渐认不出自己,她自己都不清楚这个万贵妃是否就是以前的那个万贞儿?除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还能体会到一丝温情之外,她的心中早已被恨意填满,就像那无边无际的冥河之水,暗黑的,永不干涸地汹涌着。
  直到那个叫做鸾歌的少女出现,那个沉静的女子有着一对异常干净灵动的眼睛,让她想起年轻时的自己,也曾拥有过那样干净的眼神。对,她一直都知道鸾歌的存在,哪怕是她乔装入宫,她都知道,可是,她不想对这个干净的女子做什么动作,不是因为她突然变得心慈手软了,而是她要等着看鸾歌的笑话,看着自己心爱的男子拜倒在别人的石榴裙下,所以,她送去了若兮,那个妖媚得让男人冲动让女人妒恨的若兮。
  竟是没有用!太子竟然连看若兮的眼神都是淡漠的,不带丝毫的欲望。她惊讶了,莫非那个叫做鸾歌的丫头竟拥有了一个男人全部的真心吗?
  再次见到鸾歌的时候,她已经是入宫待选的秀女。不知道太子和鸾歌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看到鸾歌灵动的眼睛中填满了忧伤,只看到太子的脸上挂着心疼和隐忍的深情。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成全他们的冲动。
  所以,她要来了吴氏的表侄女做女吏,呵呵呵呵,能够让吴氏难受,她很开心。而更让她开心的是,也许她能够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见证一段真正的爱情,是她渴望了一辈子而无法得到的爱情!
  对于他们的婚事,她几乎可说是极力促成。她甚至开始忙碌着操持内廷的布置,希望到了他们大婚的那一日,这冰冷的宫城能够充满喜庆和欢乐。
  那一日,很冷,她正在听宫人们禀报着大婚的一应用度,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让她仰面倒地,再也没有站起来。
  她本想着见他最后一面,她想告诉他,“对不起了,皇上,臣妾要走了,臣妾没办法再陪着你了。”
  她还想问他,“你对于我,到底只是依赖、习惯还是真的有爱呢?”
  她更想告诉他,“我爱你。从你十五岁的时候就爱上了你,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爱上我……”
  只是,她终究还是没能亲口对他说出这些。当那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哭泣着赶来时,她已经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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