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9/49页


  “你可是想在我这寝殿中站上一夜?”朱祐樘将眼睛从书上移开,抬头望着付雪煜说道。付雪煜只点了点头,却仍是一语不发,只管凝眉沉思。他虽是听得鸾歌无恙但却仍是心有疑惑,这东宫中的众守卫虽称不上什么绝顶高手但也都是训练有素身手不凡,哪会有连人影和树杈都分辨不清的道理?若不是刚刚太子命令不许动手,众人早就追了上去将来人擒住。
  朱祐樘见他如此也不再多言,又低下头去读书。付雪煜却忽然开口问道:“会不会是万贵妃那边的人?他们见若兮迟迟不能得手便想找了刺客来行事?”朱祐樘放下书,拿起桌上的酒壶倒了杯酒递给付雪煜,“她与我消磨了近十年,哪会如此沉不住气。”
  付雪煜的眉皱得更紧了,“今日之事透着蹊跷啊。”
  朱祐樘笑笑,“蹊跷倒也是蹊跷的,只是蹊跷不在万贵妃而是在鸾歌这里。”
  付雪煜闻言一惊险些将手中的酒泼了自己一身,朱祐樘又起身端着酒壶将酒给他满上,淡然言道:“鸾歌不会害我。”见付雪煜仍是一副惊疑神色,他又言道:“世人皆有不欲与人道之隐秘,我们若是非要一窥究竟反伤了彼此的情分。她断无害我之理,兴许只是旧识过来探望或是有些私事托人代为处理,便由她去吧。”
  付雪煜一口饮尽杯中酒,却仍是忍不住小声嘀咕着:“这时候除了自己,谁都得防着才能堪堪保住性命。”
  朱祐樘苦笑了一阵,拍着付雪煜的肩说道:“我谢你直言。”
  随后的几日里,东宫便传出太子重病的消息,虽经御医用药调理,却仍是反反复复,竟不怎么能见大好之势。
  太子已闭门多日,除了身侧几个亲近的,其余人等皆一概不见。若兮每日皆来探看,晨昏定省从不间断,虽不得入内,却也必会在太子的寝殿外叩首问安。
  鸾歌也已遇见过她数次,每每见她独自立于殿外的石阶之下,用渴慕的眼神望着紧闭的殿门之时,多少都会有些心酸。她也曾在心中慨叹,女子,即便是有如若兮这样的倾城之姿又如何呢?将自己低贱若一粒尘土,也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博他一笑,可叹的是,竟终不能如愿,终逃不脱为了一个男人心碎。
  她幽幽一叹,移开了眼睛,随常喜踏进了寝殿之中。方行进内室她便觉一阵清甜的香气扑鼻,抬眼看见太子穿着一袭纯白色长衫,一垂到地。散落过肩的乌发只用一根银色发带松松绑了垂于身后,如此模样地踏在乌黑的水磨金砖地上,竟似暗黑深渊中攀出的一枝白莲。此刻他正将手肘倚在塌前几案上,专注地研着一方墨,他的神情专注认真至极,眉目舒展,嘴角似是还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仿佛极为享受此间的乐趣。鸾歌只觉得他这般模样赏心悦目得很,竟是站在当地含笑看了许久。直至常喜拉了下她的衣袖,她才惊觉自己已然贪看他多时,慌忙深吸了口气,躬身行礼道:“微臣见过殿下。”
  “近日可好?”朱祐樘回首笑着问道。
  鸾歌微欠着身子恭敬回话道:“谢殿下惦念,还好。”
  朱祐樘见她如此刻意拘礼便屏退了左右,走到鸾歌身前伸了手去拉她,却不想被她一侧身躲了,“殿下莫要如此,小心被人看了传将出去于殿下不利。”
  朱祐樘笑笑,缓缓收回了停滞在半空中的手,“前几日见你那样对我,我还道是你已不再怨恨我了呢。”
  鸾歌微微垂下头,“殿下说的是哪里话?微臣怎敢怨恨殿下半分?不论殿下如何想,微臣确是只知尽忠职守。”
  朱祐樘低声道:“只知尽忠职守吗?”声音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了。”
  两人皆不再言语,周遭的气息竟仿佛凝滞了一般,憋闷得人透不过气来。朱祐樘瞧着她立在自己身前,面目沉静,神色谦卑,再忆起她每次见他时那毫无错漏的言行,端庄得体的姿态,甚而连一颦一笑均拿捏得精准到位,他的心顿时重重一跳。这样的心思与言行,他实在是太过熟悉了,这不过就是每一次他去见自己的父皇时,所作出的那副样子。恭谨、温良、疏离,虽不过咫尺,却仿似于身前隔了一道浩渺天河。
  他低声问:“鸾歌,你的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在怕些什么?”
  她默然半晌,却忽然抬起头问:“殿下还要装病装多久?”
  他施施然走到床边坐下,“难道你看不出我是真的病了?”
  她笑笑,“果然病得很重。”
  他将身子斜靠在床头,勾着唇,拖长了声音道:“你又借机骂我。”
  她低低垂下头,貌似恭敬地道:“臣惶恐。”
  惹得他一阵轻笑。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抬头,“若兮还在门外。”
  他问:“那又怎样?”
  她道:“不怎样,只是有些心疼。不过,作为殿下的女人,被如此对待也还算是好的了。”
  他故作伤心的样子,夸张一叹,“你又在拐着弯儿骂我。真是让我伤心啊!我还不是因为心中早已有了你,便再放不下其他人了。”
  她摆出一脸媚笑,“蒙殿下厚爱,臣当真受宠若惊,荣幸之至。”
  他乜斜着眼睛瞧她,“想不想让我更宠爱你一下?”
  她的笑一瞬凝滞,冷下脸来冷哼一声。他悠悠地道:“卿如此做法,倒是让我深刻体悟到了何谓翻脸比翻书快了。”见她不语,他又道:“你且记住,在我这东宫里,除了你,没人是我的女人。”
  她讶异地抬眼,“若兮……”
  他眼睛望向窗外,道:“你现在再去看看,看她可是还在?若我所料不错,此刻她应当已去了瑞安宫。”
  她不信,缓步行至窗前,果然再不见若兮的身影。脖颈处有温热的气息,她的半侧身子又是一阵酥麻,正无措中,却听他贴在她的耳侧说:“我这一病啊,只怕要生生拖累得万贵妃也急出个好歹来呢。”
  诚如太子所言,此刻的瑞安宫中,万贵妃确实急躁非常。
  “皇上,你倒是说句话啊。”万贵妃焦躁地对着成化皇帝说。
  “哎,”皇帝拉了万贵妃的手坐下,“爱妃啊,你怎么就容不下他呢?”
  万贵妃冷着脸说:“我哪里是容不下他,我这是在替皇上考虑,在替江山后继担忧啊。”
  皇帝问:“你一直说要废他另立,朕也曾真的下过决心废他,不是还因为拟诏书的事贬了怀恩吗,可是朕这两天也思虑过了,其他的皇儿都太小,真要废他另立的,也未必就比他强到哪里去了。”
  万贵妃换上了一幅愁容,“皇上啊,你总是如此的心慈手软。你可知道你这个宝贝太子的身子已经亏空得厉害,我前些日子给他送过去的侍妾他到现在都还没有临幸过,我问过了,说是太子已卧病多日了,每日里都软绵无力,就连去文华殿听讲都告了假,根本就下不了床。这样的身子怎可担当国之重任啊!”
  皇帝蹙了蹙眉,“那日在你宫中见他,虽说面色是有些苍白,但倒也还算得上康健。”
  万贵妃哼了一声,“就是那之后才病的。哼,许是吓的。瞧瞧他这点子出息,哪里有一国之君的气度风范啊?如此胆小如鼠怯懦龟缩,把江山交到他的手上皇上你真能放心?”
  “哦?”皇帝沉吟良久,“听爱妃如此说,朕,确实又要仔细思量一番了。”
  万贵妃抚着皇帝的背说:“我朝从来都是重太子轻皇子,如果太子的身子撑不到继承大统又万一继承之后却后继无人,那岂不是……”
  皇帝沉重地点了点头。
  万贵妃又继续添柴加火地说:“如果真是那样,那皇上可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啊!又如何对得住我大明这锦秀江山?现在那些个蛮夷、刁民隔三差五的就闹个起义劫个税银什么的,边陲又屡屡受到鞑靼和瓦剌的侵扰,你把皇位传给他?可别让他把这本该万万年的大明江山给守丢了啊!”
  皇帝的脸色变了变,“依爱妃看,该当如何做才好呢?”
  万贵妃绽开笑脸,“皇上,臣妾看这些个皇子里呀,老三祐杬聪明可爱,堪可教导。”
  皇帝沉吟了一下,“老四?朕倒是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出众的。更加敦厚些罢了。”
  万贵妃说:“皇上不知,前几日李孜省的半仙师父来了,见了这些个皇子就唯独拉过祐杬给了个坠子,说是祥瑞之物。又悄声和臣妾说,这孩子实有帝王之相,日后当是能做皇帝的。”
  “哦,真有此事?!”皇帝感兴趣了,他一向信服李孜省,也久闻他半仙师父的大名,现在听万贵妃这样说,就信了个八九成。见万贵妃郑重地点着头,皇帝终于下定决心,“那,就依爱妃所言。朕明日便和阁臣们再商议废储另立之事。”

  第十章 难违天意岱宗显

  太子的“病”拖拖拉拉的持续了半个多月,这两天终于是有了些起色。
  今日是太子病愈后第一天来上早课听讲。
  本该程敏政讲《论语》颜渊篇的后十章。他却只让太子自己细细读了,如有疑问再来问他。他自己呢,一个上午都心事重重地坐在案前。
  刘健已经盯着程敏政好一会儿了,而程敏政竟没有注意到,仍然是两眼无神地直视前方,不知道已经神游到何处去了。
  刘健走过去用手在程敏政眼前晃了晃,程敏政登时一惊,才张开嘴要叫,就被刘健一巴掌捂住了。他一把拉起了程敏政走出文华殿后殿。
  站在殿前的空场上,刘健问:“程大人可是有心事?”
  “没,没有。”程敏政似是还没缓过神来。
  刘健低声说:“刚才程大人可是太失仪了呀。”
  程敏政微微作揖,道:“确实,确实。多谢刘大人提醒。”
  刘健笑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侧身对着程敏政说:“那,程大人,请吧。”
  程敏政却并没有要回到殿中的意思,他两脚定在地上,望着刘健欲言又止。
  刘健看他这副模样,便将头凑了过去,小声说:“程大人可是有何难言之隐?”
  程敏政搓着双手,紧皱着眉。这般耗了许久,他才咬咬牙,将嘴凑到刘健的耳边悄声说:“泰山地震了!让万安给按下了没报。”
  刘健转头看看程敏政,疑惑地问:“就这事儿?”
  “哎呀,”程敏政跺脚急道:“可不就是这事,你以为这事小啊?!”
  刘健轻声笑着,“这,这也并非什么大事吧?万阁老可是阁臣亦是皇上的宠臣,即便将奏报压下,只要处置得当也并非不可。程大人何以如此啊?”

当前:第9/49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