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90/476页
纸情
从香港寄来三件大邮包,是两个月前订的一百张“蝉衣笺”、一百张“罗纹宣”,50
张“玉版宣”和20张“豆腐宣”。一一点过,并在包装的牛皮纸上写下日期和名称,打开
柜门,却发现三面架子,早已塞得毫无隙处,甚至有反潮之虞的地上,也堆了数十卷“月宫
殿”,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门铃响,邮差笑说忘了一包由台湾寄来的东西,才想起是月前
在和平东路买的两百张棉纸。
总忘记自己茂纸如山,甚至连更衣室里,床底下也塞满了各种纸,却还老是四处搜购,
只要看那纸行老板一挤眼:“我偷偷收下了几十张文化大革命前的东西,您要不要看看?”
便即刻一挥手:“甭看,我全包了!”
碰到学生买错了纸,说是要扔掉,我更不忙不迭他说:“不要扔,拿来给老师练字,或
转卖给用得着的同学。问题是,练字用不了多少,差的纸也少有人要,只好愈堆愈高。于是
从那干隆纸、金粟笺、发纸、蝴蝶海苔纸、画仙纸、各式宣棉纸,乃至最廉价的机制纸,立
身其中,觉得像个纸行,而朋友见了,则呼我千声“纸痴”!
嗜纸而能成瘾,大约总非一日之功,而当天生就对纸有慧眼,于是看纸不过为纸,我看
纸,则其间自有许多乾坤。
譬如手工制的长纤维与机制的短纤维纸就不大相同,凡是透光看去。一丝丝纠葛盘旋,
如同满天云龙,而且上下左右的韧度相同,必是手工漉成的长纤维纸。至于看不出明显的纤
维,上下和左右的韧工又不一样的,必是机器制造的短纤维纸。
这是因为前者用手将泡软的树皮,一条条撕开,锤打、蒸煮、加胶,再以竹竿搅拌,举
漉成。当纸浆被捞起时,因为经过手工摇动,所以纤维的分布平均。后者则不但在机器搅拌
时,容易打碎纤维,更因为制造时纸浆的流向相同,而缺乏变化。
这许我知识,实际也是一日日累积的。记得有一个行家,曾叫我撕报纸,纵横着撕与直
著撕感觉的不同,而使我了解了所谓的“纸浆流向”。
裱画老师傅自然更是审纸的高手,他曾经教我从纸上竹帘的痕迹,一做为重要的鉴定依
据。
“你叫黄君壁用港宣或是宋褚,当然成,但如果发现任伯年用的是埔里的台宣,就非假
不可了!”他又眯着眼睛,神秘兮兮他说:“以前人会用寺庙里抄写经文的‘写经纸’,以
求其古;现在也有人专跑图书馆的善本部门,偷前朝书里的老纸造假,若用那宋纸、宋墨,
只题名,加上宋代不与盖章,你说怎么鉴定?”
老师傅不但能裱、精鉴,还会接纸、造纸。他说中国纸最好接,因为是长纤维、质软,
所以只要在两张纸的接头处把纤维拉长,就能天衣无缝地接合。
老师傅接纸全不用刀,先将纸边打湿,用他那长甲细细刮薄,再淋上浆水,再把接的
纸,对准帘纹地放上,将重叠处照样刮弄一遍,卷起风干后,果然毫无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