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91/476页


  至于造纸,有一回看见客人拿了张破了的古画,要求师傅把那破洞,用同一式的纸料补

上,却又不准从画边上切纸填补。“既要纸质、颜色相同,能找到一样的老纸,师傅怎么敢

接呢?”我心想。

  却见老师傅用圆口刀,从画面四处平均地刮了一遍,收集下一团纸毛,调上浆水,压平

之后居然造出来一小片,正补上了破洞。

  从裱画老师傅那儿,看到的新奇事儿,真是太多了,而我对纸,尤其对中国纸的瘾,大

概也就从那时种了根,我尤其记得他说:

  “没有这么精良柔韧的纸,画如何能经得再三的装裱?没有长纤维,画又如何能棱成卷

轴,历经几百年无数的舒卷而不新?没有这么细的纸质,中国水墨的韵趣又如何发挥?纸是

中国人发明,纸的精神、灵魂,也只有在中国获得真正的提升!”

  纸居然也有精神、灵魂?我一步步地追索,发现手工造的纸,确实各有各的面目,非但

不同批的纸,因为纸浆中胶含量和纤维密度的差异而不同,即使同一张纸,左右也可能有厚

薄的区分。

  加上中国的“生纸”特别容易吸收空气中的‘,悬浮物”,所以放置久了的纸,能成为

半吸水的“凤矾纸”,有时候放得太近厨房,因为吸了炒菜的油气,画来满篇细小的白点,

更造成特殊的效果。

  黄君壁老师就最会利用这种效果,有时我在想,我是小纸瘾,他才是真正的老纸瘾。因

为不论多么旧、多么皱、甚至染了满处墨痕的垫底纸和生了寅斑的受潮纸,到他手上,都能

成为特殊的效果。于是白点成了雨景,潮班成为云树,皱痕成了石纹。

  “顺着这些斑点作画,反而能打破旧格式,创出新构图!”黄老师说。

  可不是吗?纸被我们从橱柜里请出来,展在案上,轻拂纸面,如同相对促膝的老朋友。

它不是被我们役使,我们也不能全听它的,而是在彼此了解体谅、互就互让的气氛下,共同

创作一张不朽的作品。

  作品之不朽,也靠纸之不朽;纸若朽了,作品也便难存在;而艺术家的不朽,更有赖于

作品的不朽。这位朋友在笔朽、墨枯、人亡之后,依然为我们发言,岂不是太伟大了吗?

  所以即使是不着一墨的白纸,于我这个纸瘾,也便有许多遐思可以驰骋,正因为它不着

一笔,所以可能有无限的生机,如同一个初生的孩子,代表的是无限的希望。相对地,如果

不能善加利用,也便毁了它的前途。

  于是这纸与每一个用经的人,不也就是一种缘吗?

  是何其有幸的纸,能被携人修楔的兰亭,成为王羲之笔下不朽的兰亭集序,落人辩才和

尚的手里,再被萧翼偷出来,经过各家的临摹,却又不幸地随唐大宗而长眠?又是何其有幸

的纸,能被黄公望画上富春江畔的十里江山,进入收藏家云起楼主之手,临死殉葬投入火

里,再千钩一发地被抢救出去,留得残卷,成为故宫的无价典藏?

  又是何其有幸的南唐楮树,能经过寒溪的浸润、蔽冰举帘、荡涌熔干,成为那“滑如春

水,细如蚕茧”的“澄心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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