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传奇》第20/107页


  父亲的理由虽然牵强,却也叫人无法反驳。毅卿只好承认,“是我的错。从登上报纸的那天起,我这个人本身就是错。”
  “又说气话!现在爹不是在帮你改正么?”常复林扫了儿子一眼,鹰目泛着难以捉摸的神采,“今天沁瑶跟我提了个人,我看不错。”
  沁瑶?毅卿听到这个名字脑子里嗡的一声,难怪今天她这么好心给自己炖鸡汤,还偏偏选在父亲来的时候递到述卿手上,故意拿酒坛子装着引起父亲的注意,原来这些都是给他下的套!看来这个沁瑶真是深得她爹的真传。
  “弟妹跟您提了什么人?”毅卿问道。
  常复林见儿子还算平静,以为他是默认了,便满意的介绍,“是沁瑶的表姐,也是韩大帅的外甥女,河南张炳昌的女儿张淑云。”
  张炳昌是盘踞河南的军阀,虽然手下人马不过几万,但中原是连接南北的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地位也是举足轻重的。张炳昌的妹妹是韩继中的正妻,就是澜生的生母,而他的妻子正是蔡纯湘的妹妹,所以这个张淑云既是沁瑶的表姐,也是澜生的表妹。毅卿不由佩服蔡纯湘的善于钻营,从蔡家人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便可看出端倪,蔡纯湘是要给自己结一张滴水不漏左右逢源的关系网。
  “爹,这个张家小姐,我连见都没见过,现在就谈婚论嫁太草率了吧!”
  “草率?你爹我娶你大姨娘的时候,揭了盖头才知道长什么模样!”常复林掏出一张照片,“这是张家小姐的照片,看着文静端庄,像是个性子不错的姑娘。”
  连照片都准备好了,看来他们真是蓄谋已久。毅卿耐着性子接过来,相片上是一个眉眼清秀、纤细瘦小的姑娘,一副文文静静的小家碧玉模样。毅卿无趣的把照片搁在一边,这样的女人,中国遍地都是,怎么能和美绮相提并论?看神韵,论气度,简直是天上地下。
  “怎么?不满意?”
  毅卿苦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见过了美绮这样气度不凡的绝代风华,还有什么女人能入的了眼?蔡纯湘这一招够阴毒,他是料定了毅卿不敢将倾心于美绮的事告诉父亲,才煞费苦心的让沁瑶在父亲面前摆了这个八卦阵,目的无非是在毅卿身边安个肯帮他们说话的人。不过他们忘记了毅卿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拼命三郎,脑子里压根没有“不敢”这个词。“爹!”毅卿毫不犹豫的决定向父亲坦白,“其实,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哦?”这回轮到常复林吃惊了,“好小子,你是跟爹玩瞒天过海呀!快说,是哪家的姑娘,爹明天就给你提亲去!”
  “是沈美绮。”毅卿干脆的脱口而出,常复林的笑容来不及收回就直接僵在了脸上,一双鹰目紧紧盯着儿子半天,才冷脸道,“别跟爹开玩笑,江季正的事北平那边都交代过了,不用你演戏。”
  “不是演戏。”毅卿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夜色正浓,月亮很好,可是没有光华,照得树影人影都那么淡淡的,枯小的,像是无力的病人,“爹,那天在黑虎厅,我说的话是半真半假。给沈美绮传书信是假,可是与她有私情却是真的。我和她在蔡公馆的舞会上一见钟情,您可以向蔡伯伯求证。”
  “沈-美-绮。”常复林一个一个的念出这名字,嘴角开始往下拉,“谁家的闺女都行,就是这个沈美绮不行!”
  毅卿坦然的直视父亲的眼睛,“可是我除了沈美绮,谁家的闺女都不想娶!”
  “反了你了!”常复林用力掴了一下儿子的后脑勺,脸色和窗外的月光一样冷,“婚姻大事自古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小兔崽子做主!”
  “是,我是做不了主。”毅卿垂着头冷笑,“不过我可以不碰她,娶回来也是个守活寡的摆设。到时候张炳昌上门来兴师问罪,您平定中原的一着活棋可就走偏了。”
  “老三!”常复林怒容满面,“夹枪带棍话里有话,你这是在和你爹说话么!”
  “江季正跑了,两广异动频频,中原腹地正是南北的咽喉重地,更是一颗定盘星。”毅卿平静的分析着,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仿佛自己已置身事外,“如今群雄逐鹿,谁主天下未见分晓,我怕自己力不从心,若是坏了爹的一副好棋,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常复林觉得胸中的郁气越聚越多,老三这种说话腔调令他很不舒服,表面谦逊却绵里藏针,叫人想发作却又爆发不出来。倒不如述卿那直来直去的顶撞来的痛快淋漓。
  “你这是威胁我。”常复林冷冷的道。
  “儿子不敢。”毅卿还是不动声色,“只是想到这里,便替张家小姐觉得委屈,也替爹觉得不值。”
  常复林站起身来,板着脸走到门边,背对着毅卿道,“我让你历练这么些年,不是让你对付自家人的!”又加重了语气,“就算是一着歪棋,老子落子不悔!”一甩门出去了。
  毅卿颓唐的倒在床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十二
  民国十四年的冬天格外漫长,虽然已快到立春,气候却反常的愈来愈冷。天空阴沉沉的,一片青灰色,就要飞雪的样子。西北风一阵阵吹来,把奉天因为天寒而显得人烟稀落的街道,扫刮得更加空荡荡的。
  迟来的春天并没有影响毅卿的恢复,和几天前相比,他已经可以不用别人搀扶自己在院子里慢慢散步了。
  “哥!你慢点!脚步迈稳了再走!”述卿不放心哥哥单独行动,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毅卿身后,不时提醒这提醒那,俨然一副监护人的模样。
  毅卿回头佯怪道,“总算被你找到机会吆五喝六了?平时你敢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么!”眼睛却含着浓浓的笑意。
  述卿三两步就粘了上来,手往哥哥腋窝下一插,“我不放心嘛!不行,还是我搀着你走吧。”陪着哥哥走了几步,又小声凑近了道,“哥,我刚才去书房听见爹和郭庭宇说话,说张炳昌过两天要带着女儿来奉天。”
  毅卿一下子站住了,脸色青铜刻的一样,没有表情,停了一阵,眼光才落到弟弟脸上,“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述卿放在哥哥腋窝下的手环紧了,生怕哥哥站不稳似的,“我在门外也没听太清楚。只听到爹说两架马丁轰炸机换500挺马克沁重机枪加30门德国战防炮不吃亏,好象还挺高兴的和郭庭宇说笑呢!”.
  “儿子卖了个好价钱,当然高兴了!”毅卿冷哼一声,搂过弟弟的肩膀,“轰炸机、重机枪、战防炮,这些彩礼和陪嫁放眼全中国恐怕也是独一份的了!光30门德国战防炮就值至少五百万银圆,奉军里有一半军团还没配过这种炮,爹能不乐开了花么!”
  “敢情爹是拿你的终生大事换军火去了!”述卿不满的撇撇嘴,“奉军已经是全中国最强的了,人家有的咱们都有,人家没有的飞机舰艇咱们也有,爹犯的着这么做吗!”
  “爹不是在乎这些枪炮,德国战防炮咱们也买的起,他要的是这个亲家。”毅卿凄然的笑道,“爹需要一个可进可退的前沿阵地,张炳昌需要一个实力雄厚的大后方,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这一拍即合的买卖自然就做成了。”
  “没错,河南确实再合适不过了。”述卿也若有所思的点头,“进可图长江以南,退可守黄河以北。爹守着关外和半个华北,和张炳昌前后夹击,连马玉沣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错嘛,还知道战略位置的重要性。”毅卿赞许的拍着弟弟的肩,脸上还是难掩失落,“夫地势者,兵之助也,不知战地而求胜者,未之有也。难得小时候逼你背的诸葛兵法还没忘。”
  “那时候你天天逼我背兵法,背会一篇就给我讲个故事,什么马谡失街亭啦,夏侯渊兵围兴国城啦,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述卿自豪的扬起头,又忍笑道,“不过我用你给我讲的这些故事糊弄了不少人,特别是女孩子,都对我崇拜的五体投地,夸我不愧为将门之后。”
  毅卿看着弟弟意气风发的样子取笑道,“这些女孩子里头,也包括邹家二小姐吧!”
  述卿顿时缩了回去,小声回答,“这些故事可糊弄不了她,人家书架上军事书籍一摞摞的。”
  “看不出来这个邹小姐还是个穆桂英呢!”毅卿和弟弟逗着嘴,烦心事暂时也抛在了一边,“穆桂英配的可是顶天立地的杨宗保,像你这么动不动就哭鼻子,还是找个久久妃子比较合的来。”
  “哥你又取笑我!”述卿不高兴的甩下脸,“你老说我性子弱不够刚强,那是没到时候。如果真像杨宗保一样遇到辽兵入侵,我也未必会输给他!”
  毅卿正伸手去哄不服气的弟弟,管家常三急步过来,“三少爷,北平段天佑公子的信。”
  “那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怎么又找上门来了?”述卿对那天大都会里段天佑误认他为小娈童的事耿耿于怀,鄙夷的说道,“和这种人做朋友,哥你也不嫌掉价!”
  毅卿接过信,示意常三退下,皱着眉教育弟弟,“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看人不能光看表面,你怎么还是对天佑这么反感?”
  “那你给我找一个不反感他的理由啊?”述卿理直气壮的反驳,“成天出入声色场所,不学无术,就知道玩女人。说他是浪荡子难道还冤枉了他不成?”
  “你啊,总是看见点皮毛就把人一棍子打死!”毅卿摇摇头,“我只跟你说一件事,你对天佑的看法就会有所改观。”
  “难不成他还做过什么功在千秋的好事?”述卿反问道,脸上一副任你说破大天我也不信的神气。
  毅卿瞥了弟弟一眼,“又唱高调!功在千秋要留待后人去评,岂是你我现在就能下定论的?”见弟弟没有反驳,又接着说,“不过我要和你说的也不是什么名彪青史的丰功伟绩,而是天佑在德国念书时的一件小事,俗话说一叶知秋,看人也是这样。”
  述卿等着哥哥的下文,眼睛里的抗拒在悄悄减淡。
  “天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他就读的航空学校里很歧视中国学生。有不少中国留学生都羞于告诉别人自己的国籍,有的甚至冒充日本人以避免被人看不起。天佑看不过去,想要长长中国学生的志气。你猜他是怎么做的?”毅卿见弟弟茫然的摇头,笑着搂了他的肩膀道,“当时中国学生的体质都比较弱,航空学校对学生体质要求很高,中国学生几乎没等上飞机就全数被淘汰,只能去地勤学院和雷达学院,被外国人取笑作‘东亚病夫’。天佑下定决心后就每天练习长跑,他从小身体底子不错,也喜欢运动,练了一年后有了不少进步。他就想在学校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上给中国人争口气,结果他去报名时,却得到通知,由于中国学生体育素质太差,被取消了参赛资格。”
  “岂有此理!这也太过分了!国家羸弱连留学生都要受欺负!”述卿不知不觉的已经把自己代入到那个情境里去了。
  毅卿拍拍性急的弟弟的后脑勺,“后来天佑想出了一个办法,他花了一笔钱贿赂报名处的老师,让他以日本学生的身份参加。”
  “那不是帮日本学生争名次去了么!”述卿急的睁大了眼睛。
  “天佑可没这么傻。他做了一件背后印有大大的中国字样的背心,比赛那天穿在运动服里面。后来他跑了个第二,这已经是那个学校有史以来黄种人取得的最好成绩。天佑在一片日本学生的喝彩中登上领奖台,等到挂奖牌的时候,他一把甩掉身上的运动服,背后大大的中国字样把全场都震惊了。就在日本学生目瞪口呆的时候,中国学生已经激动的冲上去把天佑抛了起来,中国学生总算扬眉吐气了一回。后来,他又以合格的成绩从飞行学院顺利毕业,成为这所淘汰率达六成的航校里第一个成功拿到毕业证书的中国人,再一次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看不出来他也有这样的血气。”述卿感慨着,又追问,“那他现在怎么成了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从我认识他起,他就是这副样子,恐怕这辈子都改不掉了。”毅卿指着信封上“毅卿兄台启”这几个飘逸有余骨劲不足的行书道,“字如其人,天佑就是这么个轻飘飘玩世不恭的性子。也难怪大都会那天你会生气,我头一次在德国见到他时听到那声油腔滑调的‘大美人儿’,差点和他动了手。不过现在听着也习惯了。”
  述卿扑哧笑出声来,“哥,我真佩服你的肚量,他臊你这么多年你也不恼!”
  “你要是和天佑处上一阵就知道了,他就是块甩不掉嚼不烂的饴糖,你硬他软,你软他更软,你想跺脚走人,他一准还能粘上你,所以啊,和他根本生不起气来。”毅卿边说边撕开信封,看了个开头惊奇道,“嘿,这回里头也这么规矩的叫我毅卿兄……”话未说完,脸色突然大变。
  “怎么了哥?”述卿见哥哥神情不对,也紧张起来。
  毅卿拧着眉头把信看完,垂下手呆站了半天,述卿心里忐忑,又不好去抢哥哥手里的信,忍不住催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毅卿仰头闭上眼睛,很快又低头用手揉摁着太阳穴,声音和将雪的天气一样低沉,“文虎造了他大哥的反,率部东进了!”
  
续上
  在毅卿接到信的时候,段天佑已经坐在离帅府不远的茶楼里了。文虎率部出走的当夜,他正在梁大帅的客厅里和这位西北王商量父亲提出的常、段、韩、梁扇形联合防线的主张。才谈到一半,一个军官进来和大帅耳语了几句,梁成虎脸色骤变,匆匆起身出去了。一开始他也搞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左等右等都不见梁大帅回来,最后等来了个副官,抱歉的说帅府出了点家事,约他改日再谈。他闲着无聊,便去文虎的驻地找老朋友玩,不料到了那里才发现,营地里已经空空如也,连枪械库都敞着门,夜风吹过空荡荡的仓库发出一阵阵的呜咽。直到路过的老百姓说看见文虎的部队前半夜就往东去了,他才反应过来,原来梁大帅急匆匆赶去处理的家事,竟然就是文虎的叛逃!
  段天佑想到这儿,顿时觉得杯中上好的龙井也是索然无味。他着急的盯着大西楼的方向,盼着毅卿快点看完信,赶紧上这里来找他。文虎率部东进,紧邻着的就是东北军龙云部的地盘,他要让毅卿去截住文虎。只要文虎回头,那就如梁大帅说的,不过是家事而已。他频频捋袖子,腕上那块瑞士名表却不肯合作的走得慢吞吞,他皱着眉赌气似的重重拍了表盘一下,时间紧迫,毅卿可得赶在文虎进入其他东北军将领的防区前将其截住呀!不然的话,即便梁大帅那边封锁消息,文虎叛逃的事一样会传到北平,几个当爹的大帅一干涉,事情就不仅仅是家事这么简单了。段天佑心烦的吁了口气,就算他们四个“君子”关系再铁,在父亲们的眼里也是毫无份量的,老帅们绝对不会因为小辈们的交情而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得利的机会。
  段天佑正心烦意乱的玩着手里的飞行镜,冷不防被人一把夺了去,抬眼一看,顿时两眼放光,“大美人儿!你可来了!”
  毅卿穿着厚厚的皮褛子,脸上还带着伤痛未愈的苍白,述卿在一旁小心的搀扶着哥哥,听见这没正经的称呼又白了段天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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