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传奇》第26/107页


  毅卿摇摇头,“要是以前,或许我还会回去。但这一次,我是彻底心寒了。我知道父亲也两难,他不愿意放弃长岭煤矿,又不敢得罪日本人,只好牺牲自己的儿子。可是日本人的欲壑是填不满的,一个长岭他就拿了我的尊严去换,我身上的东西还能换几个长岭?”他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我真的累了,现在只想找个清净的地方,什么都不想,过平常百姓的日子。”
  段天佑听见他说不回去,也松了口气,“这就好,我可告诉你,下一次我未必还能有这样的勇气冒雪起飞,这次回来我可后怕了好久呢!不过,有我段天佑在,哪能让你过平常百姓的日子呀?再不济也得照着闲散宗室的标准不是?”
  毅卿笑着看天佑,眼神中透着感激,这就是天佑,任何时候都有本事叫人忘记忧愁开心起来。天佑见毅卿心情好多了,放心的松松筋骨,就要起身来,“总算活过来一个,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隔壁的那位。”
  “隔壁那位?”毅卿不解。
  天佑神秘的俯下脸,鼻息吹的毅卿的脸发痒,“梁文虎。”
  毅卿瞪大了眼睛,“文虎他在隔壁!”
  
续上
  段天佑又坐了下来,“文虎回去后,被梁大帅吊在刑房里三天三夜,差点没被打死!还是警卫营长周勇带着几个弟兄趁梁大帅去巡防的当口,把文虎抢了出来。听说抢人的时候和帅府的卫兵交上火了,死了好几个弟兄呢!”说着脸色暗了下来,“周勇带着文虎逃到北平,多亏了我的风流名声响,这小子也机灵,知道去清风小班打听我的消息,第二天班主吟香一和我说起这事,我马上赶去了文虎住的旅店。”
  “文虎伤的怎么样了?”毅卿担心的问,吊打三天三夜,想必文虎受到了非人的折磨。
  段天佑脸上现出愁苦来,“我见到文虎第一眼,就后悔不该劝他回头,你不知道当时他那个样子,真是叫人心都碎成几块儿了!周勇说梁大帅动了全套的私刑,鞭子抽完了板子打,板子打完了棍子抡,甚至……还用上了烙铁!”
  “什么!”毅卿心头剧颤,他不相信梁大帅会用烙铁这么恶毒的刑罚来对付自己的亲弟弟,“怎么上烙铁!又不是逼供!”
  段天佑黯然的点点头,“我看见文虎的背上,用烙铁烫出了一个硕大的‘梁’字,说是要让文虎永远记住自己姓什么,那一片片的焦皮死肉,我都不忍心再看第二眼。文虎何等英武神气的一个人,当时缩在旅店的床上,整个人都脱了形,比你还要惨上百倍!那些鲜红笞痕,青紫发黑的瘀血肿块,连手腕脚腕都被镣铐磨出了血渍,真不知道文虎是怎么挺过来的!”
  “怎么会这样……”毅卿的嘴唇颤抖着,面白如纸,“难道我真的劝错了……”
  段天佑揉揉发红的眼睛,伤感道,“那天你劝文虎,兄弟和父子毕竟不同,他反你不能反。现在看来,倒过来也是一样,梁大帅比起你爹可是狠心多了。”
  毅卿忍不住自责,“都是我害了文虎……”
  段天佑劝慰的按住毅卿的肩膀,“这不能怪你,文虎他自己不愿意说。在这之前,我也以为文虎在家只是受些皮肉苦,听了周勇的话,才知道他这些年过的竟是非人的日子,身心俱损。”
  “身心俱损?”毅卿惊怕的眼神看向天佑,“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段天佑低下头,“等他醒了你自己问他吧,要换了我,恐怕等不到今天,就算不反也得疯了!”
  
  段天佑起身去了文虎那里,毅卿失魂落魄的盯着纱影婆娑的帐顶,文虎这些年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他大哥又做了什么身心俱损的事令他对身边的好友都羞于启齿?毅卿不敢想下去,心口却阵阵作痛,只盼着自己能快点恢复,好早一点见到只有一墙之隔的文虎。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个二十来岁模样的女子,毅卿见自己裸着上身,忙把被单往上扯了扯。
  “常公子,该换药了。”那女子见毅卿紧紧按着胸口的被单,莞尔一笑,“我叫吟香,是这里的班主,段少爷吩咐我来照顾你的。”
  原来是清风小班的班主,毅卿一向不喜欢风尘欢场中的女人,总觉得她们身上有股脱不掉的媚俗之气,便避开她的眼光,淡淡的推脱,“伤口多在不便之处,还请姑娘找个伙计来。”
  吟香咯咯的笑,“我们这里哪有什么伙计呀!常公子不用顾忌,您昏迷的这几天都是吟香给您换的药,还有什么不便的!”
  毅卿顿时觉得脸发烧,这么说,自己后背、腰胫甚至屁股上的伤都在这个女人面前暴露无余了!他忍不住埋怨天佑怎么不把好人做到底,给他找个男伙计来。
  “公子是不好意思了?”吟香又抿嘴一笑,“我们这里可难得见到会不好意思的男人呢!”见毅卿还是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的,便笑着摇头,“看来您真是和段少爷大不一样。不过药总是要换的,这里也没有男伙计。既然公子不愿让吟香看见,那吟香就闭上眼睛,抹药的时候请公子指点吟香左右。”
  这倒是个办法。毅卿点头同意,“那就有劳姑娘了。”
  吟香的动作很轻很仔细,几乎不用指点就能找到准确的伤处。药膏遇到伤口虽然有些咬肉的痛,但很快便漫延开一股清凉的感觉,大大减低了疼痛。毅卿想到她已经给自己换过几天的药,想必对各处伤口都很熟悉了,又不禁脸红耳热起来。
  “公子,疼吗?”吟香的声音和动作一样轻柔,毅卿这才趁着她闭眼看清了这张脸,妩媚的线条,娇柔的气质,一看就是段天佑喜欢的美人类型,他轻轻摇头,突然意识到吟香看不到,便答应道,“没事,不疼。”
  “公子瞎说,伤成这样哪有不疼的?”吟香轻轻说着话,也不生分,“我看着都替公子觉得疼,什么人这么狠心下这么重的手?”
  毅卿敷衍道,“军人嘛,挨军法是家常便饭,不打紧。”
  吟香的手沾着药轻轻划过毅卿的臀峰,“见到公子之前,吟香以为这世上像段少爷那般人品的男子已是稀罕,又听人说当年的四君子里段少爷排在最后,便暗想,这前头三位该是怎样的人中龙凤啊!想找当年的画报来看,却一直难能如愿。前几天刚见到梁公子时,尽管憔悴的不成样子,却也叫吟香暗自吃惊世上竟有如此英武的男子,比起段少爷的风流倜傥,更有一段男儿风骨。如今得见公子,吟香才知道,原来老天爷独宠的那个在这儿呢!”
  毅卿尴尬的笑笑,被一个风尘女子评价容貌,实在是令人有些难堪。
  吟香又轻叹道,“第一次见到公子在昏睡,孩童一样纯净的样子,真是叫人怜惜。起先为公子上药的时候,吟香都不敢碰到公子,就像夏日荷塘里出水的芙蕖,叫人只能远远看着,却不敢上前折枝,生怕不小心失手毁了这绝美的物什儿。也不知道日月凝了多少光华,天地集了多少灵气,才造就公子这样出尘的人品。”
  毅卿连连咳嗽,这些话听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便找机会岔开话题,“姑娘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北平本地的。”
  “公子好耳力!”吟香浅浅的笑,尽管闭着眼睛,眼角依然流出妩媚来,“我是杭州人,家在钱塘江边。小时侯江堤决口,父母都被淹死了,我和妹妹躲在木桶里才逃过一劫。后来被人捞了卖去扬州的青楼做清倌儿,学了不少烟花行里的本事。妹妹被人买去做了小妾,我却一心只想开一间自己的雅院,让更多落难飘零的姐妹能有个落脚处。机缘巧合,段少爷正好来扬州,他帮我赎了身,带我来了北平,又帮我开了这家清风小班。段少爷是个好人,他不像很多纨绔公子那样不把姐妹们当人看。没有他,也就没有吟香的今天。”吟香说到这里,声音低落下来,“我看的出来,公子不是风月场上的人,风月场上的男人没有这么清澈的眼睛。我也知道,公子嘴上不说,心里却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人的。也许会觉得我们这样的女人没有廉耻,可是孔夫子有句话叫‘仓廪实而知礼节’,连口饭都吃不上的人,廉耻又算的了什么呢?有了段少爷的接济,姐妹们不用为了生计发愁,想做清倌儿的也不会被逼卖身,这已是世道凋零下难得的境遇了。多数姐妹接的都是心里喜欢的长客,就像吟香,除了段少爷之外不会再接别的宿客。久而久之,清风小班也就成了北平有名的风雅之处。”
  吟香脸上泛起惆怅,“我和公子唠叨了这么多,并不奢求公子能看得起我们,毕竟公子和我们,是天上地下的分别。我只想让公子知道,每一个姐妹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们人在风尘,但是并不肮脏,甚至,要比很多表面光鲜的所谓名流显贵要干净的多。”
  毅卿见她说的动情,讲的也在理,心里对这个风尘女子生出了几分怜惜,便感叹道,“姑娘说的对,如今这凋零的世道,像姑娘这样能有一方立足之地,已是不容易了。”
  吟香抹完了药,摸索着扯过被单给毅卿盖上,睁开了眼睛,“其实做我们这行的姐妹,大多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才堕入风尘的。衣食温饱的时候,可能为了一件小事几分委屈就想寻死。可是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看到洪水卷着一具具肿胀发白的尸体,看到路边冻成一团的饿殍,就觉得,哪怕是活得像条狗也比死了强,再回头看看以前那些委屈,真是小的不值一提了。”
  毅卿听到这里才明白她说这番话的苦心,想必是听天佑说了他躺冰卧雪的发疯举动,怕他再寻短见,才有了这层层深意的婉言相劝。他不禁对这个吟香刮目相看,笑着道,“姑娘放心,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不会再死第二回的。”
  
  
作者有话要说:
送给喜欢文虎的朋友们,佳音看出来是谁了吗?
十五
  毅卿刚刚勉强能下地,就迫不及待的让吟香扶着去看文虎。门一推开,床上的文虎飞快的把什么东西藏在了枕头底下,转过脸见是毅卿,眼睛闪出欣喜的光彩,“毅卿!”
  毅卿看着那张形容憔悴的脸一阵心酸,这还是晋西北关帝庙里“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梁文虎么?那塌陷的脸颊,深陷的眼窝,惨白如纸的双唇,如同洪水侵凌后留下的痕迹,昭示着当初肆虐时的凄惨景况。被单下的身体单薄的如同一张纸片,裸露在外边的胳膊上满是触目惊心的淤痕。
  毅卿心里难过,又不想影响文虎的情绪,就故作平静的在床边坐下,屁股接触到床沿的时候,还是忍不住一抖。吟香帮毅卿把拐杖收在一边,就知趣的出去了。
  “没想到一墙之隔,见个面却如此之难。”文虎伸手掩饰着去擦腮边的泪痕,却不防更多的泪珠滚落下来。
  毅卿看在眼里,枕巾湿了一大片,也不知道文虎刚才一个人哭了多久。眼底禁不住的发酸,“虎子,你说咱们是英雄惜英雄呢,还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呢?”
  文虎含泪笑道,“同是英雄沦落天涯。”
  毅卿也笑,“还真是这么个意思。”
  两人沉默了片刻,毅卿黯然道,“真没想到你大哥会不顾兄弟之情狠辣至此,早知道你会受这样的苦,当初我就不劝你回去了。”
  文虎侧过头去,哽咽着说,“这不怪你,是我自己决定回去的。当时想的是大不了一死,没曾想阎王爷也嫌弃我,人之落魄竟连求死也不能。”
  “虎子……”毅卿伸手帮着擦去枕巾上新落的泪珠,却触到一小片纸板样的东西,来不及收手,一张泛黄的旧相片从枕巾底下滑落。
  文虎遮掩不及,毅卿看清了那是一张三人合照,左边是穿着中山装的文虎,右边是个看着眼熟的男学生,两人簇拥着一个身着和服的日本姑娘。
  “邹吾豪!”毅卿记起这个面善的男学生就是和述卿相熟的邹家少爷,惊讶的问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文虎轻轻捏起照片端详着,“其实也没什么可瞒你的。这张照片是多年前我在名古屋求学时所照,当时吾豪来日本探望名古屋大学的叶达昭教授,碰巧我也在叶教授处做客,听说吾豪当时拿的是德国最新的专业相机,很是好奇。叶教授就热心的帮我们几个留下了这张合影。”
  “原来是这样……”毅卿不禁感慨这世界真是很小,人与人之间往往有着难以预料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接着问,“那这个日本姑娘呢?”
  文虎表情微变,嚅嗫了一会才道,“她叫山口幸子,是名古屋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她的哥哥是我在军校的同学。”
  毅卿心中已明白大半,有意想调节气氛,便换了轻松的口吻道,“咱们这么多年朋友,我竟从来没听说过你有个东瀛的红颜知己。你这情报工作做的真是滴水不漏呀!”
  文虎凄然一笑,“这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吗?”
  毅卿知道文虎的夫人是新疆军阀曾世全的女儿,也是梁大帅为他订下的,他自己并不中意。如今见到这张照片,才知道文虎也曾经心有所属,想必当年是被梁大帅棒打鸳鸯各一方了。“也对,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如今你已经为夫为父,有些事还是忘记了的好。”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虎子,你这一走,你的妻儿怎么办呢?”
  文虎闭上眼睛,似乎不愿提起似的淡淡道,“不用担心,大哥会照顾他们的,甚至,比我照顾的更好。”
  毅卿皱起眉头,“这只是权宜之计,作为男人,怎么能扔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不闻不问呢?这可不像你呀!”
  文虎摇摇头,“跟着我这朝不保夕的人,还不如跟了我大哥来的塌实。”
  “这叫什么话!”毅卿没想到一向有担当的文虎会说出这种话来,好言劝道,“那可是你的骨肉妻小,怎么能全然推给你大哥呢!”
  文虎的清泪从紧闭的眼睑中流出,眉峰痛苦的颤动,“毅卿,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就和你实话实说吧。辉儿根本不是我的骨肉!”
  “什么!”毅卿顿如雷霆轰顶,辉儿是文虎儿子的小名,他亲眼见过辉儿拉着文虎的衣角奶声奶气的喊爹爹,当时他还感叹不知自己何时也能有这副父慈子孝的光景。如今却听见文虎说出这炸雷般的消息,一时竟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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