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传奇》第27/107页


  文虎一任清泪长流,“从成亲到现在,我根本没有碰过曾小姐,又怎么会有儿子!可是在人前,我还要装出一副夫妻恩爱父慈子孝的模样,每次听见辉儿叫爹,我都觉得是莫大的讽刺!”
  “难不成是……”一个不好的念头浮出毅卿的心头。
  文虎泪光闪闪的眼睛看了一眼毅卿,“你一定猜到了。没错,就是我大哥。成亲当晚我在城郊的马蹄坡上呆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回去就看见大哥从我房里出来,军装扣子都没系好,盛小姐发丝凌乱的躺在床上,屋里还留着大哥的烟草味。过不多久,盛小姐就怀孕了。辉儿真该叫我一声小叔才对。”
  “你大哥他怎么能……”毅卿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心里堵的难受,怪不得天佑说要是换作他,不反也得疯了。
  “二十五年了,我欠他的也该还清了。”文虎伤感的叹道,“往后无论贫贱生死,我都不想和他再有任何瓜葛!”
  “都说血浓于水,真没想到你大哥会这么对你!”毅卿心酸难忍,伸手帮文虎擦去腮边的泪,“和你比起来,我的那些委屈就太不值一提了。”
  “血浓于水?梁家的血从来都比清水还淡!”文虎含泪冷笑,“他在我背上拿烙铁烫出大大的‘梁’字时说过,要我到了阴曹地府也带着他梁成虎的标记,转世投胎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和文虎聊了半天,毅卿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回屋后还是期期艾艾的唏嘘着文虎的悲惨遭遇。吟香见状,便乖巧的捧了几株珍奇的兰花进来。毅卿平日里最喜欢兰花,此时虽然心灰意冷的提不起兴趣,但想到吟香难得的有心,便冲她笑了笑,算是领情。吟香见他笑,便心满意足的出去了。
  毅卿正想一个人静静,却见述卿从门口探进头来,一脸调皮的问,“哥!觉得好些了么?”
  往常弟弟都是傍晚才从报社回来,今天才半下午怎么就回来了?毅卿皱起眉,“是不是偷懒跑回来的?”
  述卿吐了吐舌头,“是偷懒了,不过我给你带来了惊喜!”说着把两扇门都推开,身子一闪,露出背后的人来。
  那双久违的大眼睛里缀着几点泪光,漆黑清澈如同天河的星辰。
  毅卿又惊又喜,“美绮!”
  沈美绮看着床上苍白单薄的毅卿,眼睛被一层晶莹的玻璃似的东西罩着,睫毛接连的动了几下。“你好吗?”她只发出了这句短短的问话,眼泪就沿着面庞流下来,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述卿原本兴奋的神情冷却下来,一声不响的掩上门出去了。
  毅卿贪恋的目光流连在美绮的脸上,他们有多久没见了?快三个月了吧?自从南华事件以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甚至连电话也少的可怜。当日思夜想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倒反而生出了一丝无所适从的陌生感。
  美绮噙着泪微笑着走过来,撩起洋装窄窄的裙摆,坐到床边。毅卿撑起上身,也忍泪含笑的望着她。纤秀雪白的手指轻轻滑过毅卿的额头、眉梢、脸颊,凝滑凉腻的触觉从上往下一直延伸到下颌,就在指尖即将离开皮肤的时候,毅卿一把捉住了那只小手,就势一拉,将美绮紧紧搂在了胸口。还没等美绮反应过来,两片灼热的嘴唇不由分说的贴了上去,她惊的睁大眼睛,却只看见两弯浓长的睫毛。腰间的手臂铁箍般的收紧,紧贴着的胸膛有力的起伏着,她觉得一阵麻酥从脊背中间蔓延开来,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睛,那两片嘴唇愈加急迫的覆盖住她的呼吸,她几乎无法喘息,身子昏沉沉的瘫软在他灼热的怀里……
  唇舌间的交流胜过千言万语,三个月来的相思相恋、苦思苦想都在这难分彼此的亲吻中悄然传递,凉凉的泪水滑过发烫的脸颊,他啜吸着她脸上的泪珠,自己的眼泪却不停打湿她腮上的红晕。当她从几近窒息的怀里抬起头时,却发现他正噙泪笑望着她。
  “你的眼泪,”他孩子似的舔舔嘴唇,“又苦又咸。”
  她含笑带怒的瞪着他,“你这叫……得了便宜还卖乖!”
  心中熟悉的那个影子和眼前的人奇妙的合二为一,初见的陌生感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文虎,这只是冰山一角……
十六
  倒春寒终于过去了,大地从冬寒里苏醒复活过来,枝头冒出了一星点儿若有若无的绿意,就像何逊诗中写的:“轻烟渗柳色”,稍不经心,不定就真以为盘旋在树梢的只是一缕缥渺的轻烟。毅卿在美绮的悉心照顾下,恢复的很快。吟香看了欢喜,直道如今才见识了什么叫作心病还需心药医。又三番两次的去缠段天佑,要他去东瀛把山口幸子也找来,好让文虎早日从病榻上起来。无奈吟香的好意却被文虎婉言拒绝,怎么也不肯说出山口幸子的下落,一张脸越发消瘦塌陷下去,眼睛里藏不住的神伤,叫人看了心里难过。
  毅卿半靠在床头,美绮正坐在一边喂他喝汤药,每舀一勺,先小心的吹凉了,再平着勺子送进毅卿口中。
  “好苦……”毅卿微皱了眉头,可怜巴巴的看着美绮。
  美绮笑着拍拍他的脸,说来也奇怪,常大帅的一顿打仿佛把毅卿打掉了几岁似的,在她面前越发像个孩子。她放下药碗,从拎包里摸出一包果脯,“喏,专门去和顺斋给你买的蜜饯,不过必须等喝完了药才能吃。”
  毅卿笑着耍赖,“先吃一颗。”
  “不行!”美绮不由分说的端起碗,“苦尽才能甘来,不能颠倒了顺序!”
  两人正调笑着掰扯耍贫,隔壁传来一阵口琴声,“文虎今天心情不错呀,吹起口琴来了。”毅卿正高兴,支耳仔细听了一阵,脸色又渐渐暗淡下去。
  吹的是一首日本民歌,原本悠扬的旋律经过这格外嘶哑的口琴吹出来,竟变得暗哑悲沧,回肠欲断。仿佛饱含了无数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呻吟般的倾渲着难言的痛苦和忧伤。毅卿顿时没了和美绮逗笑的兴致,想到文虎的伤还是毫无起色,整个人如同被绞干了活力般的形容枯槁,心里就郁郁难抑。要知道,一身武艺的文虎可是他们“四君子”中最有男儿铮骨的,当年的《星岛日报》评价他有“凌寒青竹的苍劲之美”,当时天佑还不满的嘟哝凭什么把他们三个比做花花草草的“梅兰菊”,却偏偏把凌寒青竹编派给了文虎。谁料如今,这枝青竹却成了一枝被人砍倒的枯竹竿。
  隔壁一声门响,突然传来周勇的哭喊,“司令!您这是干什么!司令!您别这样啊!”
  断断续续的口琴声嘎然而止,听见文虎虚弱的喝声,“别碰我!出去!”
  咕咚一声,好像有人跪下了,周勇泣不成声的声音,“司令!求您别这么作践自己了!我求求您了!”
  毅卿坐不住了,撩开被子抓起拐杖瘸着腿就往隔壁去,美绮急忙抱了大衣跟上。
  房门推开,毅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鲜红的液体一滴滴的从文虎举着口琴的手腕上流出,在苍白的小臂上汇成了一股血红的涓流,被头已经染红了一大片,更多刺眼的红色正在向床单上蔓延。一片口琴的弦片落在枕头边,边缘上凝固着暗红的血渍。周勇跪在床前,满眼是泪的转过头来,见毅卿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的扑跪过来,“常司令,快救救我们司令!快救救我们司令呀!”
  “虎子!别胡闹!”毅卿扔掉拐杖扑到床边,抓住那只流血的手腕想先摁住血管,又冲周勇喝道,“快去叫人找大夫!”
  “别碰我!走开!”文虎一甩手,血花飞溅,力气大的把毅卿摔了个趔趄,“如果你当我是兄弟,就别拦着我!死了就解脱了!死比什么都强!”说着就要拿弦片再往手腕上割。
  毅卿忍住伤口的撕痛,爬起来冲过去扭住文虎的手腕,“虎子!我不许你寻死!你的命是警卫营的弟兄们拿命换来的,你就忍心白白辜负他们的牺牲么!”
  文虎还在挣扎扭动,手腕的切口里冒出一股股的更加湍急的血流,血花溅的到处都是,“我对不起弟兄们,黄泉路上自当给他们赔罪!”
  “你混帐!黄泉路上赔罪有个屁用!”毅卿怒目瞪着文虎失神的泪眼,“你活着,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文虎凄然的苦笑,泪花混合着脸上的血迹,泣血般惨不忍睹。“如此活着,和入十八层地狱有何分别!”
  “梁-文-虎!”毅卿死死抓住那不停流血的手,怒不可遏的吼道,“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孬种!挨顿打,带个绿帽子就寻死觅活!你还算条汉子么!”
  “你知道什么!”文虎奋力推开毅卿,攥紧拳头,定定的看着加快的血流,“你那几下子拦不住我的,只会让我死的更不体面!你挨了鞭子就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资格不让我死?如果把你换作我,恐怕都死过八百回了!”
  一声清脆的碎瓷声,毅卿惊讶的看见一个青瓷花瓶砸碎在文虎头上,文虎应声倒下,美绮举着手呆呆的站在床边,惊魂未定的看着毅卿,“是不是……先给他止血?”
  
  血被止住了,大夫直叹文虎的命大,要是美绮再晚一步将他砸晕,恐怕就回天乏术了。毅卿静静的看着昏睡中的文虎,心底的酸楚潮汐般渐涌渐高。天佑去火车站接澜生了,原本以为多一个好兄弟陪在文虎身边能让他多一份求生的意志,现在看来,这恐怕只是他们的一相情愿。毅卿脑子里不停回响着那句“如果把你换作我,恐怕都死过八百回了!”,不免困惑,依文虎刚强的性子,不至于受了顿打,带了顶绿帽子就活不下去,况且还是他根本不中意的女人。难道文虎还隐瞒了什么事情?毅卿苦思不得,看着那张昏睡中难得恬静的脸,又想起和文虎的相识来。
  那是民国五年的夏天,他和澜生从日本回来渡暑假,当时两人都是十五六岁,正是疯跑瞎玩的年纪,便约好了一同在家书里把行程推晚几天。从上海码头下了船后,两人就直奔合肥找天佑,三个人里头,只有天佑的爹最好说话,于是两人就想着让天佑求段大帅提供车辆和警卫队一块儿去燕云岭打猎。不料天佑在学校上飞行课时太不安分,还没学会走就想跑,飞机一个筋斗从天上栽了下来,亏他反应及时跳伞保住了小命,却因为落地时砸到了训练场围栏的铁架子断了两根肋骨,退学回家瘫在床上动弹不得。毅卿和澜生“三人行”的计划彻底泡汤。两人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家,况且这会儿回去那两封瞎编行程的家书就穿帮了,肯定逃不了一顿打。
  毅卿想到这里,忍不住嘴角带了一丝笑,要说他和澜生当年的胆子可是够大的,竟然由他开了天佑的汽车一路北上,带着两把小手枪,买了当地农民的两匹马就初生牛犊似的一头扎进深山老林里去了。进了林子一开始他们还觉得挺新鲜,满山沟的轰野兔子,拿石头砸树上的野果子,直到太阳西沉发现迷了路,两人才慌了神。偏在这时候,澜生逞能打死了一只刚从洞里爬出来的小狼崽儿。这下可不得了,母狼悲凉的长嚎把全燕云岭的狼都招来了,两匹马吓傻了竟迈不开蹄子。就在他俩以为这条命要交代在狼肚子里的时候,一个英武的戎装少年骑着白马像天兵天将一样挡在他们面前。“快!上树!”少年连轰带攘的把他们弄上了身后的大荆树,最后自己拿马鞭勾住树叉一挺身翻了上来。他们躲在树上眼睁睁的看着底下的三匹马顷刻间被铺天盖地的狼群啃的只剩三副血淋淋的骨架。少年埋怨着,“可惜了我这匹纯种的德国马!”又凶巴巴的命令他和澜生用带着的佩刀砍树枝,两人在少年的监工下直砍到胳膊再抬不起来才罢休。只见少年手脚麻利的把砍下的树枝搭成了一个坚固的“树巢”,当时他还不解的问,“这是干吗?做鸟窝么?”少年白了他一眼,“救我们的人恐怕天亮才会来了,不搭个台子坐稳了,难道你想掉下去喂狼?”他和澜生这才发现,天色已暗,满山遍野鬼火似的全是闪着绿光的狼眼睛。“妈呀!”澜生吓的才喊了一声,就被少年喝住,“吵什么!看好自己的方向!别以为上了树这帮畜生就没辙了!”
  他和澜生只好战战兢兢的缩在“树巢”里,强装镇定的查看着周围的“敌情”。那一晚上,险象环生。静默的狼群如同海水一样压迫着人的恐惧极限。
  一阵“卡嚓卡嚓”的声音传来,“什么声音?”他抖着嗓子问。
  少年头也不回,“狼在啃树。”
  “啊?”他和澜生异口同声。
  “怕什么!狼又不是水老鼠,啃不断的!”
  “哦。”他刚松口气,往下一看又大惊失色,“它……它们……在……叠罗汉!”
  “放心!狼是铜头铁臂麻腰杆,撑不了多久!”
  果然,叠到第三只,狼梯渐渐歪斜,几只狼骨碌碌的滚落在地。
  就这样熬到后半夜,狼群突然没了动静,他和澜生紧绷的神经刚想松懈一下,却听少年紧张的声音,“不好!它们在往树下垫东西!”
  他定神看去,那些狼正一批一批的叼着树枝石块往树下扔,没过多久,就垫起了半人高的土台子。“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他恐惧的手都发抖。
  只见少年摸出腰间的枪,瞄准刚走到树下的一头狼,“砰”的一声把狼脑袋打开了花。狼群仿佛被镇住了,运输行动暂时停了下来。
  “这帮狡猾的家伙!”少年摇摇头,把枪收回套里。
  没安稳多久,狼群又骚动起来,运输行动还在继续。他和澜生已经吓的说不出话来。少年却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狼群,看了好一会儿,才拔枪道,“总算找到你了!”说着飞快的连射几发,狼群发出一声排山倒海的呼啸。他正茫然的听着周围恐怖的声音,却见少年轻松的拍拍手,“擒贼先擒王,干掉了狼王,它们就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了!”
  狼群果然没再采取什么行动,等到天色发白,穿着西北军军装的卫队找到他们的时候,他和澜生才知道,原来这个少年竟是西北王梁成虎的幼弟梁文虎!当天因为和大哥怄气独自进山打猎散心,却不料机缘巧合的救了两位不知死活的大少爷。后来他们把这段神乎其神的奇遇说给天佑听,天佑伤一好便死缠烂打的要见识一下这位少年英雄梁文虎,他们四个便也因此结缘,成了多年的铁哥们儿。
  想想当年燕云岭里那个英姿勃发的白马少年,再看看眼前病榻上这个苍白虚弱得快没了活气的文虎,毅卿真觉心如刀绞。
  
  段天佑接了韩澜生回来,进门听见吟香哭着说了方才文虎寻死觅活的样子,来不及脱斗篷就和澜生径直往文虎房中去。
  澜生的目光刚一触到床上的文虎,就不忍心的匆匆转开。显然,文虎这副样子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强忍着澎湃的心潮问道,“文虎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怎么能成这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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