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传奇》第30/107页


  美绮的嘴唇紧抿了一会,强压了平缓的语气道,“段天佑,你是出于关切一时失言也好,还是当真这么幼稚的认为也罢。我都有必要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今天请威廉出面,不仅仅是为了保护我姐夫的遗体,也不仅仅是为了维护一个名叫孙重山的人的尊严,我请他出面挽回的,是中华民国的尊严,是这个国家的尊严!”
  “你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骗不了我段天佑!”天佑不屑的哼了一句,又转向毅卿,“凭我对女人的经验,老兄你在这位沈小姐心里恐怕连前三甲都排不上!当初北平谈判,她对你小常司令眉来眼去极尽拉拢,现在撕破脸皮开战,就把你一脚踢开!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向马玉沣和江季正投怀送抱了!你还要傻乎乎的替她出头么!”说着竟被怒气呛了一口。
  美绮怨愤的目光直射天佑,冷不防韩澜生一句搭腔,“这位沈二小姐还真不好说。”急忙转了委屈的眼神向毅卿看去。
  “她不是那样的人,这个我清楚。”毅卿安慰的拍拍两位好兄弟的肩膀,不愠不怒倒像是个局外人。其实在他们几个斗嘴的当口,他心里早盘算好了,今日碧云寺的这出闹剧,正是他常毅卿重新“出山”的恰当时机。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在想自己的后路在哪里,难不成真在这烟花柳巷里了此余生?孙先生逝世以后,中原战事一触即发时他就萌发了“浪子回头”的念头,而汉口之战的失利更加坚定了这种想法。他不是不知道回去的后果,不是不恐惧常家无情的家法,可他却不得不回去。同为子弟,若是述卿、士卿,或许真的可以像二哥介卿一样远渡英伦一走了之,可惟独他不行,因为他不仅仅是常复林的儿子,更是掌管着二十万兵马麾辖海陆空三个兵种的东北军副司令。他这么一走,历时数年一点一滴改造起来的二十万新军就会归入郭庭宇杨槐林那些老顽固的麾下,成为无谓内战的机器。他多年来的心血将付之东流,奉军春暖屠苏般的新气象将不复存在,连龙云秦大成这些少壮军官都会受到排挤。为将者讲的是智、信、仁、勇、严。如果他继续躲在这烟柳之地缩藏下去,就是“五德”俱失了。
  “哥们儿,你可别犯糊涂!”天佑见毅卿半晌没说话,担心的加重了语气。
  澜生却双目炯炯的盯着毅卿,“威廉,怎么决定是你自己的事,谁也勉强不了。我只想告诉你,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选择了一样就要舍得放弃另一样,反复无常患得患失只会害了自己!”
  毅卿明白澜生的话,他是在劝告自己既然选择了自由,就要舍得放弃曾经的光环。其实他舍不得的,并不是那道夺人眼目的光环,而是……,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留恋的是什么。是呕心沥血训练出的严明肃整的新军?是山海关意气风发沙场秋点兵的那些岁月?还是从孩提时起就浸到骨子里的大西楼的凝重气息?甚至……甚至是生他养他却叫他又敬又怕的爹?毅卿在心里取笑自己,常毅卿啊常毅卿,你扯着二十万新军和为将五德当作幌子,不过就是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犯贱想送回去讨打罢了。小时候挨了打都会想着有一天离开关外爹的地盘,自己就自由了。可是现在呢?逃到北平又如何?爹一句都没哼哼,自己不还是得乖乖的回去?只怕他学会了齐天大圣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也依然翻不出爹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想好了,我会回去和爹负荆请罪。”
  天佑忍不住喊出声,“毅卿!”
  澜生拉住天佑,叹口气道,“他人逃出来了,魂儿却还在他爹手里攥着,就由他去吧!”
  
  毅卿让美绮先走一步,天佑拉着脸不想理他,澜生却只按了按他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毅卿来到文虎的房间,之所以让美绮先走,一是两人同时出现会更加激怒张炳昌和杨槐林,二是他想再看一眼病榻上的文虎,毕竟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
  文虎在安静的睡着,呼吸均匀,面色依然苍白,腮边挂着两道明显的泪痕。毅卿想起周勇说陪夜时经常见文虎泪流满面的在梦魇中挣扎不醒,虽然他无从知晓文虎梦见了什么,但他知道文虎心里一定还藏着不为人知的心事。燕云岭初识以来,几乎从来没有听文虎提过家事。他们几个直到听了藤田一郎的事情想猜测来龙去脉的时候才发觉,原来他们对文虎竟是知之甚少,文虎身边的人与事,他的父亲,母亲,大哥,妻儿都只是一个个单薄的名字,他们从未在文虎嘴里听到任何有温度的感慨和评价。不像他们三个,连细小琐碎的生活逸事都乐于分享,活色生香的仿佛每人拥有了三段人生。每当这种时候,文虎就只是静静的听,除了寥寥几句附和,剩下的便是微笑与沉默。
  毅卿本想与文虎话个别,见他难得睡的安稳,不忍打扰,便扯过桌上的纸墨写了几行,是皮黄《赤壁》里的几句唱词:
  大江待君添炙炭,
  赤壁待君染醉颜。
  松柏筋骨当岁寒,
  人生何处不笑谈!
  他轻轻吹干墨迹,把纸压在文虎的枕头底下,一丝不苟的戴好军帽,系好风纪,挽起大衣轻轻合上门。一下楼梯,却发现天佑和澜生正站在冷飕飕的大门口等着他,天佑满脸的不快,手一挥砸过来一串叮当作响的物件儿,毅卿定睛一看,是把车钥匙。
  “我段天佑从来不走回头路,既然当初救你出了龙潭,如今就不会亲手送你回虎穴!”天佑拉过一边的周勇,“让他送你去吧,你的伤开车不方便。若是我去一定拦你!”
  “好兄弟!”毅卿眼底一股潮热,尽管天佑表面上还在生气,心里却随时都在为他考虑。这段时间在北平,天佑为了他和文虎操了不少心,每天伤势的好坏,心情的起落,天佑都交代了吟香要说与他听。别看天佑平日里满嘴没正经一副放浪形骸的模样,待起朋友来却是掏心窝子的热忱真挚。
  澜生叹口气淡笑道,“回到奉天,给我们来个电话,我们好知道你还活着呀!”
  毅卿点头答应,握着澜生的手半天,看了眼楼上才道,“文虎他若是伤好了要走,就随他去吧,别再拦着他。还有,述卿回来,你就告诉他,他哥哥是张没用的风筝,飞到哪儿线都攥在别人手里,只希望他这只小鹰能无拘无束的展翅高飞。”
  “板着脸干吗?又不是临终遗言。”澜生强笑着拍了他的肩膀,“你老兄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作者有话要说:文虎的事情45章交代
续上
  周勇开着段天佑北平警备司令部的车一路暴土扬尘的西驰而去。副驾上的毅卿却在专心的往手枪里装子弹,五颗金灿灿的德国子弹排出一朵漂亮的梅花,毅卿啪的弹上轮盘,呼拉拉的飞转了几圈,才将枪收进腰里。
  “长官,”周勇瞟了一眼身边,不无担忧的问,“您不是真打算和他们动枪吧?”
  “有备无患。”毅卿目视前方,摸棱两可的回答着,帽檐下略显苍白的清俊脸庞随了车子不停的摇晃,眼神却异常集中的落在前方的某一点上。
  段天佑的车有免查的特权,他们连刹车都没踩就冲出了西郊检查站,提路障的士兵连连咋舌,直庆幸自己眼明手快。
  可是出了检查站没多久,一辆从岔道上拐过来的运输卡车慢吞吞的挡在了他们面前。
  周勇急的连连摁喇叭,无奈那大车突突喘着粗气,仍旧像个重病号似的龟速前行。“真邪了门儿了!碰见这破车!”周勇无奈的又砸了几下喇叭,“这条路太窄,我们超不过去!”
  毅卿一把揪过车头上的喊话器,大声喊道,“我是副司令!前面的车速速让道!”
  “长官,好象是东北军杨槐林部的军需车。”周勇看清了车屁股上刷着鲜黄的“奉”字,号码有些眼熟,似乎在晋西北见过。
  毅卿继续喊,“快滚到路边野地里去,把道给老子让开!听见没有!”
  军需车的运输兵从车后镜里看见是北平警备司令部的车,不屑的对押车的军官哼道,“什么狗屁副司令,竟敢管到咱们头上来了,也不看看是谁家的番号!”
  军官正抽着烟,连眼也不抬,“别理他!现在的北平,天上掉块砖都能砸死三个副司令,装什么大尾巴鹰!”
  毅卿丢开喊话器,摸出腰间的手枪,冲周勇道,“往右贴紧,再往右!再来一点!好!”
  周勇不知所以的方向盘一阵乱揉,眼见右车轱辘都要掉下路基去,却看毅卿摇下车玻璃,探出半个肩膀,右手稳稳的举起手枪,单眼瞄准了大车的右前轮。
  “乒”的一声枪响,“他妈的!”押车的军官还没来的及骂出口,军需车猛的失去控制,醉汉般歪斜着一头向野地里栽去,冲出几十米后仰翻在地,四轱辘朝天乱转,物资天女散花似的洒落一地。
  周勇看的目瞪口呆,咽了唾沫道,“长官的枪法是怎么练出来的?”
  车后镜里,两个人正狼狈不堪的从翻了的车里爬出来,跳着脚冲着扬长而去的他们啐唾沫。
  “有空再教你。”毅卿拉回目光,满意的收起枪,“现在给我把油门踩到底,直奔碧云寺!”
  
  碧云寺里早已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院子里站满了穿奉军和豫军军装的士兵,把穿着绥远军军装的马玉沣卫队逼到孙总理灵柩的一角,马玉沣没有在场,孙夫人一身缟素的站在卫队中央,沉静的看着眼前乱哄哄的一切。张炳昌在军靴底上磨着刺刀,不时阴损的瞥一眼孙夫人,说话不重却分外刺耳,“夫人,你最好放聪明点。我张某人怜香惜玉无意伤你,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孙夫人轻蔑的一笑,身子纹丝不动。
  张炳昌奚落的鼓起掌来,“节妇烈女啊!没想到你那死鬼丈夫反了一辈子的封建,身边却有这么个堪比《烈女传》的老婆,真该让段主席给夫人你立座牌坊呀!”
  “夫人你青春正盛,又是这般花容月貌,当真就愿意为了那个躺在棺材里的糟老头子生殉?不如……”张炳昌嘴角一丝□,“不如跟了我张某人,包你心旌飘荡!”
  豫军士兵一阵狂笑,孙夫人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的叹道,“佛堂何辜,招此无良鼠辈!”
  杨槐林在一边悠然的抽着烟,听此言将烟一把摔在地上,“别跟她废话!她既然这么想见她男人,就遂她的愿好了!”
  张炳昌眼睛里凝起冷光,“夫人,张某人不是没给过你生路,无奈你自作孽不可活,就别怨我心狠手辣了!”
  “准备!”杨槐林一声令下,四周举起了一片枪林,无数黑洞洞的枪口直直的瞄准了孙先生的灵柩。孙夫人和卫队也端着枪对峙,不过在奉豫联军偌大的包围圈中,显得那么势单力薄。
  “住手!”伴着一声急促的刹车声,一辆黑色轿车在寺门口停下,车上下来一个身披黑呢大衣的军官,三两下甩开门口围着的士兵,冲到杨槐林面前抬手就抽了个了大嘴巴,“谁给你的胆子要毁孙总理遗体?你是不是活够了想找死!”
  杨槐林顿时愣在原地,半晌才捂着脸不敢相信的喃喃道,“常毅卿?小常司令!”
  “亏你还叫我一声司令!刚才路上你的军需车居然敢不给我让道,想造反不成!”毅卿大声斥责,丝毫不留情面,“赶紧把队伍给我撤了,少在这里丢东北军的脸!”
  杨槐林毕竟老练,短短时间内已经从震惊中定下神来,“小常司令,我们今天的行动可是大帅默许过的,你不会又想和你爹对着干吧!”
  “默许?”毅卿冷笑,“批文呢?电令呢?空口无凭的,你竟敢把这种龌龊勾当扯到我爹头上,单凭这一条,我现在就能毙了你!”
  杨槐林斜着眼不服气的看着毅卿,“小常司令,我还以为你被大帅的鞭子抽的躲在哪个大姑娘的裤裆里不敢出来了呢。没想到这会子你倒冒出来了,我杨槐林今天就以下犯上一回,把你抓回奉天,定是大功一件!”
  毅卿一个箭步冲到灵柩跟前,抖落身上的大衣盖在棺木上,又转身挡在孙夫人面前,“你们要毁孙总理的遗体,先让子弹穿过我常毅卿的胸膛再说!我看你带个死人回奉天,还是不是大功一件!”
  “谢谢你,毅卿!”背后传来孙夫人轻声的感激。
  毅卿偏过头回道,“夫人放心,我人在总理遗体在!”
  “小常司令,你别以为自己的金贵身子往这儿一搁我们就没辙了。”杨槐林冷言冷语的奚落,又看了看面色铁青的张炳昌,“你这么多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的未来岳父张大帅气得追着你爹退亲。大帅一怒之下,后悔了那天没把你当场打死算了!如果你再不让开,我就替大帅动手了!”说着竖起三根手指,“我数到三,你再不让开可就开枪了!”
  “杨槐林,大家都是带兵打仗的人,你还想用这种骗小孩的把戏吓唬我么!”毅卿大笑几声,“你根本就不敢开枪!我在我爹眼里再不堪,那也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生骨肉,扶不起的阿斗尚且做了蜀汉新君,我常毅卿自诩比他还是绰绰有余!而你杨军长即便当初和我爹结义桃园情深意重,终归也是异姓旁人。就算是要取我这条性命,爹也断不会假他人之手!”
  杨槐林见来硬的不行,又来软的,“小常司令,你如果不插手今日之事,我可以装作不清楚你的下落。张大帅早就决定退婚了,自然也不为难你。”
  毅卿心想,这个杨槐林真是有勇无谋,他既然决定出面,自然是做好了不再躲藏下去的打算,居然还拿这个来要挟他,真是滑稽之极!“我今天站到这里,就已下了负荆请罪的决心,杨军长这番好意恐怕我承受不起。不过,在父亲责罚之前,我还是东北军的副司令,是今天在场的东北军中最高的官长。现在我命令你们,放下手中的枪,马上撤退!”
  东北军的士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稀稀拉拉的放下枪,冷不防杨槐林“乒乒乒”朝天放了三响,“都他妈的给我端好喽!”一部分士兵又犹豫的端起枪。
  “杨槐林!你敢违抗军令!”毅卿的目光逡巡着周围的士兵,“东北军姓常不姓杨!你们吃常家的,喝常家的,拿常家的军饷,现在却拿枪指着我常毅卿,这不是造反是什么!想吃我常家饭的,就把枪给我放下,不想吃的,先把这身军装扒了,再端枪和我说话!”
  士兵们纷纷放下枪,杨槐林气急败坏的跺脚,“真他妈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好!你是少帅,今天我是奈何不了你,不过还得看张大帅买不买你的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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