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传奇》第47/107页
“人家才十六岁,你可别玩太狠。”蔡时健打开旁边一辆车的车门,将肥胖的身躯费劲的塞进驾驶室,“不然等她到了如狼似虎的岁数,小心你招架不住。”
“这个不劳你操心!”段天佑两指并拢,从耳边向前一划,冲蔡时健敬了个美式军礼,“拜托了兄弟!”
黑色伏特加轿车一溜烟的消失在了马路拐角处。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在李振中看来,这两句话用来形容缠绵病榻的韩澜生是再贴切不过了。自从得知了小月霜的死讯,韩澜生咳血的症状便一直不见好转,整个人沉默寡言了许多,面如死灰,连起身吃药人都是软绵绵的。有时候李振中想讲些有趣的事情给他听,往往没讲几句,就发现韩澜生目光涣散的盯着窗外的树枝出神,注意力根本就不在他的说话上。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劝司令要振作,结果韩澜生悠悠的叹了一句,“她死了,我也就死了。她一下就没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吓的李振中不敢合眼的守了司令两天两夜,生怕他想不开寻短见。
今天是小月霜的生日,从一大早起,李振中就小心翼翼的避免在司令面前提及日期,心里暗暗祈祷最好司令忘了今天是啥日子,不然又该折磨他自个儿了。
“振中。”韩澜生的呼唤让正在收拾床头柜的李振中下意识的一抖,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问司令有什么吩咐,而是笑着问,“司令现在觉得怎样?还难受不?”
韩澜生轻轻的摇头,眼睛清明的如同一汪泉水,波澜不惊的看着李振中,“我想吃打卤面,手擀的打卤面。”
李振中张着嘴愣了片刻,马上喜出望外的连连答应,“好啊,好啊,我这就去,这就去!”住院至今,司令可是头一回主动要求吃东西,好苗头啊!都说人是铁饭是钢,这胃口恢复了,人也就离康复不远了。
山东酒楼就在附近,热腾腾的手擀打卤面很快就端到了韩澜生面前。李振中高高兴兴的递过筷子,搓着手站在一边,这么久没正经吃饭了,司令肯定馋坏了吧!
可是他期待的吃的喷香的“呼呼”声并没有出现,韩澜生慢吞吞的挑着面条,一筷子一筷子机械的往嘴里填,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完成一桩任务似的,好象吃到嘴里的不是香喷喷的面条,而是寡然无味的白线绳。“怎么了司令,是不是做的不地道?”李振中纳闷了,这山东酒楼的菜一向做的不错呀!“要不要换一家试试?”
不说不要紧,这一说韩澜生干脆捂着胸口呕吐起来,好不容易吃下去的那点面条又全数吐了出来。李振中急了,“他娘的做的啥玩意儿!我找他们去!”
韩澜生疲惫的靠到床头上,一边干咳着一边摆手示意李振中不要去,“不怨人家,是我自己胃里恶心。”
“打卤面油大,要不来碗清汤馄饨?”李振中又问。
韩澜生还是摇头,“不用,我根本不想吃东西。”
不想吃东西?这面条明明是司令刚才亲口要的啊!李振中迷惑的看着床边那碗只吃了几口的手擀面。
“她最爱吃手擀的打卤面,特别是生日的时候,总会吃上一大碗。”韩澜生轻轻淡淡的说,李振中心里咯噔一下,今天是小月霜的生日,司令终究还是没有忘啊!他不禁怨自己太粗心,手擀面,长寿面,动动脚指头都能想到,他懊恼的直想掐自己的腿。
“她的饭量可比我大多了。”韩澜生安静的看着李振中,语气平缓的好象在讲一个故事,“别看她人娇娇小小的,胃口可真不小。特别是唱完连场堂会回来,这样的海碗她能吃两碗。我以前老取笑她,说像她这么吃,早晚有一天吃伤了再也不想吃了。她就回嘴,说她肯定一辈子不烦不腻,还说以后死了,要去奈何桥边开家面店,就着孟婆的茶汤,给过路的孤魂野鬼充饥。”
李振中窘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也只好由着司令又唠起往事来。
“她真是个很古怪的女人,总把死啊死的挂在嘴边,一点儿也不忌讳。去奈何桥边开面店,真是异想天开。”韩澜生长叹一声,“今天是她生日,原本我想替她多吃点,可惜肠胃不争气,拢共那么几口又都吐了。那野丫头在地底下该骂我了。”
韩澜生靠着枕头静静的想了一会儿,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只有从眼睛里不时涌动的鳞光看出,他是在回忆。“振中,你去圣公会墓园,帮我买两块相邻的墓地。”
李振中吓的声音都变了,“司令,你想干什么!”
韩澜生见他这副模样,面上竟露出一丝笑容,“别紧张,我不想干什么。小月霜的遗体估计也难找到了,就在香港这块难得的太平地方给她做个坟吧!旁边的,留着我以后用。”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枚戒指,“我答应过她,从北平回来就与她去教堂完婚。可惜我人没到济南,父亲的军令就来了,我甚至没来的及看她一眼就去了徐州。济南攻城时,我还是没顾上去看她。有时候我想,如果当时知道是天人永诀,我还会不会抛下她去增援南城门?想来想去,我还得说,我只能这么做,我没有选择。”
“如果换了她是我,她一样也会这么做。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后悔,至少小月霜地下有知,不会因为我而觉得脸上无光。她可以自豪的和大鬼小鬼们说,她的丈夫是好样的,她的丈夫不是孬种。”韩澜生把戒指贴在唇上轻轻吻着,冰凉滑腻的质感如同冬夜里挟着寒气钻进被窝的那个娇小身躯,“欠你的这枚戒指,我会埋在你的墓碑底下。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一个一年四季都能晒到太阳的地方,不用怕冷,也不用怕黑。我会来陪你的,但不是现在,可能你还需要一点耐心,还需要一个人过一段日子,但你千万要乖乖的呆在那里,千万要等着我。”
作者有话要说:让我们为四川地震中遇难的同胞们祈祷吧,愿他们在天堂得到安息!
今天在单位捐了点心意,虽然不多,希望能帮到他们一点.
续上
香江的潮水涨退了几回,韩澜生终于要动身回山东了。
林仪华怅然若失,尽管在他住院的这段日子里,她几乎每隔两三天就借口替母亲拿药去特护病房看他,但每次除了几句例行公事般的寒暄以外,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太多的话说。韩澜生安静的性格,忧伤的眼神都使她一次又一次的打消了主动活跃气氛的念头,从小出入社交场合甚至斡旋于北美商会,向来不把追求者放在眼里的林家大小姐第一次在一个男人面前觉得束手无策。她只能尽可能的放缓自己的脚步,慢一些再慢一些的从提匣里拿出为他炖的鸡汤,她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在他身边多待一会儿。李振中就曾几次不解的嘟哝,这个林小姐看上去伶伶俐俐的,做事情怎如此磨蹭?韩澜生却总是默然不语。
在林仪华的记忆中,他和她,只有过那么一次长谈。
那是不久前的一个中午,和她第一次踏进这间病房时一样,正是午饭时间,李振中不在。韩澜生一个人静静的靠在床头,正在吹着一枝洞箫。她对中国乐曲不在行,听不出来吹的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哀婉动人、柔肠百转,像一阵细雨绵绵密密的洒在心头。她的注意力更多的被那只握箫的手所吸引,修长干净的手指,玉色齐整的指甲,骨肉均匀的手背上隐隐现出浅青的血脉,细腻白皙的皮肤令人无法想象这双手的主人会用它们拿枪握刀、上阵杀敌。
突然,箫声停止了。她一惊,马上将目光从他的手上收回来,心里已是小鹿乱撞的通通直跳。韩澜生没有用惯常的套话和她打招呼,而是像对待老朋友一样的随口问,“听过这首曲子么?”
林仪华下意识的点点头,很快又反应过来急忙摇头,“没,没听过。我对洞箫不太熟。”
韩澜生看着她,微微一笑,“这原本是首古筝曲子,叫阳关三叠,我把它改成了用洞箫来演奏。虽然没有古筝的清越,却多了几分苍凉空灵。”
“阳关三叠?”林仪华抿着唇想了想,“好象有一点印象。”
“阳关三叠,也有人称之为《阳关曲》、《渭城曲》,都是一个意思。它将一个主调反复咏唱三遍,故称三叠。”韩澜生轻轻抚摩着光滑的箫身,正午白亮的阳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像是蒙上了一层绒毛似的小光晕,“这首曲子是有词的,以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缀之而成琴歌。古诗云:歌是《伊州》第三遍,唱着右丞征戍词。便是这个意思。”
“父亲教过我这首诗。”林仪华意识到有了共同话题,竟有几分兴奋,“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是这首吧!”
韩澜生微笑着看着她,那双透明的眼睛,好象让时间也放慢了速度,“你念的这两句是每一叠的三、四句。三叠的前四句都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后面的缀词。三叠之中,又以末阕‘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最为凄婉动人。”
“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林仪华细细品位着其中的韵味。
“古曲之中,论华丽,有夕阳萧鼓;论苍凉,有胡笳十八拍;论悠扬流畅,有平沙落雁。但要论凄婉深沉,则无能出其右者。前人曾作诗云: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惟有愁肠欲断之人,才唱阳关,才道阳关。”韩澜生讲完曲词的典故,轻松的语气便低沉下去,“我以前很讨厌这首曲子,什么长途渡关津,惆怅役此身,什么思君十二时,参商各一垠,太悲凉太苦辛了。直到小月霜离开我以后,我才突然发觉自己喜欢上了这首曲子,竟连调中悲辛都觉回味绵长。”
这是林仪华第一次从韩澜生嘴里听到“小月霜”三个字,那个明亮温暖的中午,韩澜生安静的靠在床头,对着同样安静的林仪华,讲述了他和小月霜的故事。那个美丽绝伦的女子就这样踏着昆曲的行板一点点的走到了她面前,嫣然微笑,低声吟唱,真实着,也虚幻着。时间在慢慢枯萎,他的声音如此安宁,安宁的使她几乎忘却了自己,只是随着那个薄命的女子,随着他透明眼眸里每一次的疼痛,默默的流泪、唏嘘、叹息。她没有意识到,那个已经死去的名叫小月霜的女人,已经永远夺走了这个男人的心。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他说,灵魂交契的相遇,一生只有一次。
她忽略了很多本该记住的,却惟独不忘他的如海深情。她想要靠近,却无法逾越。
如今,他就要走了。
他即将重归战场,没有归期。
红尘伤离别,长亭古道边,有多少思念在日夜流连。香江依旧潮起潮落,她心里的思念也将如潮水般日夜涨落,徘徊在云天交接处。
只是她不知道,她喜欢的这个男人,已经在太平山下的圣公会墓园里,在他心爱的女人旁边,为自己留好了三尺墓穴。一双黑色大理石墓碑面朝东方,日夜等着他归来。墓碑之下,埋葬着那枚镌刻着誓言和承诺的戒指,和他自己的一颗心。
很多年以后,当红颜不再的林仪华重临旧地,看着小月霜墓碑上的铭文,依然忍不住泣不成声,她多么希望躺在这方铭文下的是自己,能够拥着这个男人完整的爱长眠,这竟是她穷其一生也没能得到的幸福。
黑色墓碑上,刻着韩澜生苍劲的行书:我德有阙,君常勉之;我生多难,君扶将之;我有疑事,君榷君商;我有赏心,君写君藏;我有忧愁,君且慰之;我劳于外,君煦使忘;我唱君和,我揄君扬;今我失君,双影彷徨……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多多留言哦
三十九
北平。
百年历史的湖广会馆里,破天荒的演出了一场中国人闻所未闻的剧种。戏台上的演员们穿着宽袍大袖的衣服,一张张脸画的毫无血色,眉毛和嘴唇都被涂成了一黑一红的两个点。台下买了票进来看新鲜的老戏迷们忍不住窃窃私语:这算哪门子戏呦!人不人鬼不鬼的,猛一瞅还以为诈尸呢!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来自东洋的戏剧艺术――歌舞伎,而戏台上演的,正是东洋歌舞伎的一出传统曲目《鸣神》。
二楼雅座里,常复林看着台上涂了石灰似的张张白脸,心里也和老戏迷们一样犯起了嘀咕:这样煞白煞白的大白脸,要搁中国的京戏里可是十足的大奸臣哪!加上唱词儿咕噜咕噜的一句也听不懂,常复林更觉得满眼尽是严嵩秦桧在台上乱晃,想着便转眼去看身边的福元冒,只见这位肥硕的公使先生眯缝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正摇头晃脑看的起劲呢,常复林不觉冷笑:怪不得小鬼子狼子野心,从小听唱大白脸长大的,能不坏了良心嘛!
福元冒显然对常复林别出心裁的安排很满意,一边呜噜呜噜的跟着哼,一边还时不时抓起身边的盖碗茶美滋滋的嘬上一口。他这次来北平,是和常复林做一桩交易:只要常复林答应日本提出的包括土地商租、铁路驻兵等在内的二十一项条件,并在书面合同上签字,日本关东军将以绝对兵力迫退北伐的国民革命军。常复林口头已经爽快答应,只是在签署书面协议的问题上还略有犹豫,不过福元冒对此毫不担心,关东军暗中通过蔡纯湘向北伐军提供了大批重型武器,东北军在河南前线的火力优势已经丧失殆尽,此役大有两败俱伤的架势,常复林再也不能像洛阳大捷时那般稳坐钓鱼台了,伏首签字只是早晚的事。
与此同时,坐在福元冒身边的常复林却在心里盘算着这次该如何赖掉这笔帐。字,是绝对不能签的;小鬼子,这个当口也是得罪不起。常复林心里烦躁极了,不由自主的就把怨气撒到了儿子身上:老三要是在郑州前线给东北军争口气,老子哪用陪着龟孙子福元冒看这“白脸戏”!
如坐针毡的听了两个钟点的歌舞伎,常复林一脸阴霾的回到临时政府大楼,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只见桌前直挺挺的跪着一个人,赶紧走近几步一看,大吃了一惊:竟然是儿子毅卿!
“怎么回事?你跑回来干吗!”常复林盯着儿子冷冰冰的呵斥,心里却生出几分怜惜:几个月不见,儿子竟清瘦憔悴成了这副样子!军装穿在身上已显肥大,裤管空荡荡的,一张脸眼圈发黑、两颊塌陷,面色苍白,粗青的胡茬子也没顾得上刮。更叫他揪心的,是儿子身上那股飞扬的精神头儿已经全然不见了,此刻跪在他面前的,真如一只丧家之犬、斗败的公鸡。
“爹,顾长钧死了。”毅卿垂着头,说话的声音竟如老者一般沧桑,“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他压在我身上,自己却被炮弹炸死了。”
一阵穿堂风刮过,毅卿挺直的上身薄的就像一张纸片,在风中微微瑟缩。常复林走过去揽了儿子的头在怀里,一手轻拍着儿子的后颈,“人死不能复生,只要我们善待他的家小,也算对的起他了。”
毅卿的额头一靠到父亲坚实的身体,肚子里所有的委屈苦痛都像冰河解冻一样化成了泪水涌出,他像个孩子似的拉着父亲的衣角,哭的伤心极了,没出息极了。大把大把的眼泪很快湿透了父亲的下衣兜,他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强烈的感觉到,其实在他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惟有父亲,才是他真正的精神支柱。只是他自己经常没有意识到,他一切的傲气,一切的底气,都是来源于父亲,打也好,骂也好,只要有父亲在,总会为他留着一条退路。
“爹!我没用,我无能!两万多的弟兄死在河南,两万多啊!我没有办法把他们一个一个都运回东北去!我对不起他们!我真恨自己,真恨自己啊!”毅卿泣不成声,哭的肩膀不停的抽缩,手还是死死的揪着父亲的衣角,如同绝望时好不容易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愿意松开。
常复林眼眶也有些泛潮,他从未见过儿子在他面前像今天这么脆弱,毕竟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孩子呀,让这副稚嫩的肩膀去挑起战争的沉重和残酷,也确实是难为他了。常复林干脆蹲了下来,把毅卿的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哄孩子似的抚摩着儿子起伏的后背,“打仗嘛,那能不死人呢?只要你没事,爹就放心了。”
毅卿慢慢把头从父亲肩膀上抬起来,有点心虚的看了父亲一眼,又很快躲闪开,“儿子要是继续呆在郑州,也许……就真的回不来了……”
常复林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该不是儿子又瞒了他什么吧?脸色刹时黑了下来,抚着后背的手也收了回去,“老三,看着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我……”毅卿不敢看父亲,还是盯着地上,声音虎头蛇尾的越说越轻,“我把部队……撤到了罗平……郑州……失守了……”
常复林震惊的看着儿子,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一时竟不敢相信儿子的话是真的。他沉默的呆了几秒钟,终于怒不可遏的一巴掌掴的毅卿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