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传奇》第49/1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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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好景不长,很快,父子间融洽的谈话被毅卿越来越紧皱的眉头和一阵猛似一阵的虚汗打乱了方寸。等到麻药的效用彻底褪去,毅卿已经疼得浑身发抖,腹部有刀口,背上有棍伤,躺着趴着都是钻心的痛。常复林看着儿子痛苦不堪的在床上挣扎,强忍的神情已经将俊秀的面容扭曲,低低的呻吟闷在喉咙里咕噜作响。他束手无策的看着,想要抱住儿子又怕碰了伤口。腹腔手术加上五十军棍,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常人忍受痛苦的极限,儿子的隐忍,就像一把尖刀在割着他的心,他用力按住毅卿的肩膀,大声吼道,“喊出来吧孩子!别忍着!喊啊!”
“啊!”毅卿终于大喊一声,眼神渐渐凌乱,苍白的嘴唇筛糠似的抖着,两只手不停撕绞着床单边角,身体像打摆子一样抖一阵停一阵,一层层的虚汗很快湿透了身上的病号服。常复林眼看着儿子就要晕厥,急忙拉响了床头的急救铃,马克大夫领着两个护士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孩子疼的受不了,你赶紧想想办法!”常复林焦急的看了大夫一眼,手还是摁着儿子的肩膀,毅卿在极度痛苦中恍恍惚惚看见了几身白大褂,用虚弱的颤音乞求道,“求求你,再给我打一针麻药……我真的……受不了……”话没说完,就“啊”的一声咬住了父亲的手腕,额头上又一阵急雨般的汗涌出,脸色愈加惨白,等到他颓然瘫软下去,身体已经开始痉挛。
常复林的手腕被咬出一圈深深的牙印,他看着惨无人色缩成一团的儿子,头一次冲马克大夫发了火,“快给他打麻药!你想眼看着他疼死吗!”
马克大夫眉头紧皱,他为难的看着常复林,“大帅,过于频繁的用麻药,会有成瘾的危险。”
常复林闻言,沉默的看着儿子,好一会儿才坚持道,“再给他打一针,就一针,我不能看着他受这样的罪!按我说的办!”
两名护士已经在准备针筒和药剂,马克大夫却还不忘强调一番,“那就说好了,只打一针,不能再多打了。”
常复林摆摆手,“我知道轻重,快给他止痛吧!”
一针管的杜冷丁缓缓注入了静脉,毅卿终于精疲力竭的安稳下来,如同在火炭上炙烤的人突然遇上了一潭清泉,全身舒爽,松快极了。“爹……”他虚弱的抓住常复林的手,几乎是在恳求,“多陪我一会儿吧,陪我说说话,好吗?”
常复林挥手示意马克大夫他们退下,坐在床沿上替儿子掖好被角,眼睛褪去了平日里的戾气,竟有几分慈爱温和。说话的语气也不再硬朗,此时的他,更像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面对重伤在床可怜无助的孩子,轻声细语的安慰着,“好,爹不走,爹在这儿陪你说话,你想和爹说什么,嗯?”
最后一个“嗯”字,微微上扬,带着几许怜爱,几许宠溺,毅卿顿觉一股暖流贯通全身,他疲惫而满足的笑了,“爹,你要是都像现在这样,该多好。”
常复林故意瞪了儿子一眼,“我要是都像现在这样,你还不反了天了!”
毅卿笑着摇头,“您要是都像现在这样,肯定还在海城老家种地呢,我也就是个地里刨食的庄稼汉,能反到哪里去!”
常复林由衷的感到欣慰,能讲出这番话,就表明儿子已经理解了他。他心里竟有几分激动,拍了拍儿子的手背感慨道,“如果爹在老家种地,就不会有你了,一个泥腿子,怎么娶得起你娘这样的大家闺秀。”
说到母亲,毅卿一时有些感伤,“今年清明,我在前线打仗,小弟在英国读书,都没能去祭扫,娘的坟前该多冷清啊!”
常复林握紧了儿子的手,低了头淡淡的说,“我去看过你娘,你们俩不能来的原因,我都和她说了,你娘是个知书达礼的女人,她不会怪你们的。”
毅卿看着父亲的眼睛,顺从的点点头,“爹说娘不会怪,娘就一定不会怪我们,娘在世的时候,总说爹是个英雄,英雄是不会错的。她经常叫我们要听爹的话,可惜我和小弟却总给爹惹麻烦。”
常复林嗔怪的揪了揪儿子的鼻尖,“你以前怎么不知道像现在这样买你爹的好?偏要对着干,软话也不说一句,多吃了多少苦头!”
“爹,在前线的时候,看到顾长钧还有好多弟兄死在我眼前,看到北伐军的炮弹在身边爆炸,我真怕再也见不到爹了。”毅卿轻轻的说,眼睛里是无比的诚恳,“当时就想,如果能让我活着再见到爹,我一定不再和爹置气了,想起以前冲撞爹的那些事情,就觉得后悔的很。”
“你啊,也就嘴上说说。” 常复林笑着叹气,“福元冒一来,你还不是照样拍桌子?”
毅卿不好意思的抿抿嘴,“那是日本人太可气,不是针对您的。”
常复林出神的看着儿子唇边浅浅的笑涡,喃喃道,“你真的很像你娘,连酒窝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毅卿有点茫然的眨眨眼,不知道父亲为何又绕回到母亲身上。常复林却很有兴致的顾自说下去,“你娘家里当年是海城府最大的望族,你娘人长的漂亮,又通文墨,是全海城府最出挑的名门闺秀。你娘的芳名传遍整个辽东的时候,你爹我还是个不入流的土匪头子。后来好多富家公子都骂你爹是拣了狗头金,还说你娘是一枝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毅卿开始很有兴趣的听父亲讲以前的故事,常复林自嘲的笑道,“其实那帮公子哥儿当时真是小看你爹了,那种时候,有钱有名望也赶不上手里有枪啊!你爹当时好歹手里已经有过万人枪了,是辽东乃至全东北最大的土匪头子,多少军阀争着想收编呢!”
毅卿看着父亲有些自豪的神情,忍不住笑起来,“爹,您当土匪也要当最大的,怪不得能成东北王。”
常复林抬手磕了儿子的脑门一下,“怎么?看不上土匪?你就是个小土匪崽子,跟老子装什么蒜!”顿了顿又接着说,“树大招风啊,一伙山贼见你娘名声在外,就想绑了你娘向家里要赎金,大捞一笔。结果那伙山贼运气不好,走到半道碰见了你爹。我最见不得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子,当时三两下就把那几个毛贼全毙了,还必恭必敬的送你娘回家。后来你娘说我那时候是什么‘绅士风度’,其实你爹那会儿懂个狗屁风度,只是第一眼见你娘,就被唬住了。天天钻老林子当土匪,满眼都是一帮糙老爷们儿,从来就没见过你娘这样天仙似的女人。你爹我就有点犯晕,也不敢造次,说话也没了底气,举止也跟小媳妇似的窝囊起来。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给你娘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她说她从来不知道还有我这样文雅的土匪。” 常复林笑着摇头,“其实,你也知道,你爹和文雅这个词根本就沾不着边,当时是见了你娘英雄气短犯怂了,再加上你爹年轻的时候也长的有几分模样,结果你娘就上当了。后来等她嫁过来才发觉被骗,不过已经晚了!”
“原来爹也有犯怂的时候!”毅卿笑着插嘴。
“这男人见了中意的女人,都是一样没出息!”常复林感慨着,“其实那时候,我根本就不敢痴心妄想。一是我是个土匪,粗人,二是当时我已经娶了你大姨娘。像你娘这样的大家小姐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土匪头子当二房呢!可是,这天底下的事情总是出人意料,倒是小日本帮了你爹的忙了。”
“日本人?”毅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儿,怎么会和日本人扯上关系?”
常复林得意的扫了儿子一眼,“当时,日本人占了辽东,海城也归了日本关东军管辖。当地的名门望族被关东军任命为地方保长,帮他们管理中国人。你娘读过几年洋学堂,当时满脑子的新思想,她实在不愿意在日本人的统治下过日子,更反对你姥爷当日本人的保长。你娘就劝你姥爷举家北迁,可是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还有祖上的产业,哪那么容易说迁就迁啊!你娘见苦劝不管用,竟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找一个信的过的男人,带她私奔!”
“私奔!原来爹和娘……”毅卿吃惊之余忍不住想笑,“真看不出来,爹当年真是血气方刚啊!”
“人不风流枉少年嘛!”常复林竟没有恼,还颇为自得的笑笑,“其实你娘当年的第一人选并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那家伙平日里追你娘追的可紧,但是一听到要抛家舍业的一起去流浪,骨头就软了,窝囊的半天给不出个答复。你娘气的,一咬牙一跺脚就找到我这里来了。你爹当时眼都没眨就一口答应,把你娘感动的,搂着我直哭。其实我根本没啥可犹豫的,我的全部家当就是手下的一帮兄弟,拎了枪就能走。上哪里当土匪不都一样么!所以啊,你爹我光脚不怕穿鞋的,就这样把你娘娶到了手。”
“后来,你们就到了奉天?”毅卿对爹娘的这段往事很感兴趣,催着父亲往下讲。
“是啊!”常复林叹了一口气,“你娘毕竟还是在乎名分的,到了奉天,她知道我已经有妻室,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天没出来。我说要让她做正室,她不干,她说你大姨娘是我的结发妻子,是糟糠之妻,她不能取而代之。后来,我便从了她的意思,不立正妻,所有妻室不分尊卑,都称姨太。这也就是你爹为什么没有正室夫人的原因。”
“虽然有些遗憾,但我们婚后的日子很融洽、很快乐。我还记得那时候,你娘让我每天读一篇诗文,睡前还要背给她听,背不会就不让上床,真是比学堂里的先生还要严厉。你爹现在会背的诗词,多半都是你娘在世时教的。”
毅卿想象着父亲和母亲读书嬉笑的场景,一定温馨极了。如果娘在天有灵,听到爹饱含深情的唠叨起这些往事,也会得到安慰吧!
“可惜你娘,走的实在太早了……”常复林略带伤感的看着儿子,“她就是成天胡思乱想的,把个好好的身体都给毁了。”
毅卿知道,母亲是因为姥爷被日本人杀害而一病不起,最终香销玉陨。便不解道,“娘不是因为姥爷的死才悲痛成疾的么?”
“没错,你姥爷当了十来年的保长,对日本人的胡作非为一直忍耐,直到日本人指使他去杀起义的铁路劳工,他终于忍受不了,放走了劳工,自己却被日本人给枪毙了。”常复林接着说道,“你娘觉得自己是误会了你姥爷,更觉得对不起你姥爷,从那以后就一直病在床上。那时我也正开始和日本人合作,你娘一路看着我过来的,知道在东北没有日本人的帮扶干不成大事。不过她对我有一点很放心,她知道我不会把东北卖给日本人,知道我是费尽心机的在和他们周旋。可她知道的越多,想的就越多,心思也越来越沉重。她总怕我有一天撑不下去会重蹈你姥爷的覆辙。她成天胡思乱想,把自己的心力都熬干了,走的时候,才刚刚二十八岁。”
“你娘老和你们说爹是个大英雄,可她这辈子最不希望我当英雄。她说过,她最想的就是和我一起去老林子里打猎,过清苦普通的生活。她说英雄是用来仰望的,像天上的星星,踮起脚也够不到。她只想要一个疼她爱她的丈夫,一个能陪在她身边给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如此而已。”常复林闷声叹道,“可怜她到死也没过上她想过的生活,临死前还在为我担心。”
毅卿黯然神伤,他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母亲临死前要给父亲留那两句诗:子规声里送斜阳,英雄末路太凄凉。那是母亲对父亲的一片深情,撒手人寰前还要尽最后的一句规劝,想让自己爱的男人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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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福元冒如约来到临时政府取协议,却不料吃了个闭门羹。常复林的秘书王文盛向他解释大帅爽约的原因是儿子受了重伤,却被福元冒不耐烦的一把打断,“别给我扯这些!协议呢?”
王文盛见他这样盛气凌人,心里很不舒服,不过还是笑着答道,“这个大帅自然不会忘,他走的时候嘱咐我,要亲手交到公使先生手上。”说着便递过去一个封好口的卷宗袋。
福元冒铁青的脸和缓了下来,见袋口封上了,便警觉的问,“是签好字的?”
“哎呀公使先生,这您都信不过我们吗?”王文盛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亲眼看见大帅签的字,这上面要是没有大帅的字迹,您就来取我王文盛的人头!”
福元冒这才放心,连个客气话也没说,夹着卷宗袋一脸高傲的转身就走。王文盛看着那个矮胖的背影渐行渐远,忍不住啐了一口,“他娘的小鬼子,牛气个啥!”
福元冒满脸得意的回到公使馆,心情好极了。这次兵不血刃的逼着常复林签下了二十一条协议,他可是头号功臣哪!昨天他已经给外务省拍了电报,外务大臣丰吉次郎放出话来,等拿到了协议,就提拔他为外务省次长,并答应在天皇陛下面前为他请功,授予他金质帝国勋章。他想着不禁有些飘飘然,军部的那些草包,整天就知道叫嚣着要用武力解决,结果呢?自己不费一兵一卒就保证了帝国在整个关东乃至华北的利益。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境界可不是那些匹夫所能及的。福元冒一高兴就忍不住哼起歌舞伎的戏词来:我乃天神之子,俯瞰苍茫大地……一口气没上来,那个“地”字卡在喉咙里,憋半天变成了嘶哑的咳嗽。身后的随从觉得好笑,只得拼命忍住。
军部派来的参谋中村义男正坐在会客厅里等消息,听见走廊里传来福元冒走调的唱词,心先灰了一半:难不成真让这个家伙把事情办成了?那军部的计划不就白忙活了么!他懊恼的把烟捻灭在烟灰缸里,完了,福元冒抢了头功,他们不仅沾不到一点好处,恐怕还会被扣上诸如“轻率冒进”“对士兵生命不负责任”等等罪名。
福元冒满面春风的进来,把卷宗袋往中村义男面前一扔,肥胖的身体惬意的陷进沙发里,翘起二郎腿得意的说,“中村君,鄙人幸不辱使命,诸君武力解决的办法可以束之高阁了,也避免了我帝国男儿之流血牺牲啊!”
“如此当然最好。”中村义男黑着脸道,“福元兄的三寸不烂之舌,真能抵上百万雄师了。”
“过奖过奖!”福元冒故意谦虚的摇头,一手捞过卷宗袋,开始撕袋口的封条,“我们搞外交的,手里没有兵权,靠的就是一张嘴和对帝国的一片忠心。不比中村兄,能指挥千军万马,将别人的性命翻覆于掌中啊!”
中村义男强压怒火,冷冷的看着福元冒,心想你这家伙别太得意忘形了!嘴上却只道,“福元君还是早些向外务省报喜吧!”
福元冒拿出协议,笑着翻开来看,脸上的表情却骤然冷了下来,他呆呆盯了那页纸半天,嘴角抽动几下,一把将协议摔在沙发上,抄起身边的电话,拧着眉头呼啦啦的摇起手柄来。
中村义男好奇的拣起来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见协议上所有签名的留白处,都只写了一个大大的“阅”字。他幸灾乐祸的挖苦道,“福元君,常复林什么时候改了名字了?”
福元冒早顾不上理会中村的揶揄,他着急的接通了临时政府常复林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依然是那个秘书王文盛。面对他的质问,电话那头传来王文盛无辜的辩解,“公使先生呀!我真的是看见大帅在协议上签字了!什么?签的是啥?这大帅签字,我哪敢死气白赖的凑近看呀!这协议上能签啥,肯定是名字嘛!什么?签的不是名字?这我可就不清楚了,您得问大帅本人,搞不好是一时糊涂,给签错了。您说什么?让大帅接电话?对不起呀公使先生,大帅已经和龟田大佐一起回奉天了。什么时候回来?这我还真说不好,也许一两个月,也可能得到年底了……”
“八嘎!”福元冒暴跳如雷的摔了电话,“常复林!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边的中村义男悠然的点起了烟,“福元君,我早劝过你,常复林说话从来不算数,怎么样,还是被耍了吧?电报都拍了,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跟外务省交代吧!剩下的烂摊子,我们军部自会替你收拾!”
夜幕降临,山海关外陡起凉雾。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霎时间,从柳条湖到黄姑岭,方圆百十里地面上的山石草木,全部消失在一片夜雾之中。常复林躺在专列车厢里,辗转难眠,黑忽忽雾蒙蒙的一团团在车窗外变换出梦境一样空远而恍惚的景象。他回想起临走前儿子看他的眼神,那么留恋,那么不舍,像一只痒酥酥的小手在心里挠,嘴角就禁不住的上勾,原来父子间没有隔阂的感觉,是这样的美妙!
儿子的话音又在耳边响起,“有爹在身边,心里就塌实了。”他在黑暗中绽开一个温柔的微笑,被孩子依赖需要的感觉,真的是很享受呢!满脑子忽闪忽闪都是儿子清澈的大眼睛,常复林暗暗下决心:待过了眼前关东军这一关,南方的战事可千万要加紧哪!如果能够统一南北,那儿子以后接自己的班,就不用这么两头为难举步为艰啦!凝聚一个完整国家之力,想必日本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夜色深沉,同样不成眠的,还有隔壁车厢里的龟田洋次。火车的每一声卡嚓都如同敲击在他的心头,按钟点算来,列车已经过了柳条湖,再有一个钟头,就该到黄姑岭了。他的心情骤然紧张起来,在军部的计划里,他是极其重要的一颗棋子,为了打消常复林的疑虑,他陪着常复林登上了这列即将开往鬼门关的专列,能不能活下来,就得看他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