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传奇》第50/107页
夜雾在车窗上结了一层白霜,有微微的凉意渗透。天凉了,他摸着冰冷的车窗玻璃,在黑暗中睁着惆怅的双眼,从脑海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歌声: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
微微南来风。
木兰花开山岗上,
北国之春天已来临。
城里不知季节变换,
不知季节已变换,
妈妈从家乡寄来包裹,
送来寒衣御严冬。
故乡啊故乡我的故乡,
何时能回你怀中!
这是妈妈最喜爱的歌谣,龟田洋次重重叹息,他真的不知道,过了今夜,自己还能不能回到那“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的故乡,或者,只是成为帝国神龛里的一尊牌位。
龟田洋次借着微光看了看表,心通通狂跳起来,快到了!列车正呼啸着奔向张开鬼口的黄姑岭,奔向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黄泉路!他抖着手摸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穿好鞋子打开了车厢门。
“龟田大佐!您怎么不休息?”警卫兵狐疑的看着他。
龟田洋次扬扬手里的烟,划燃火柴点着,猛抽了几口,又递给警卫兵一支,“我烟瘾大,怕烟味儿吵了隔壁的大帅,出来吸几口。”
警卫兵将烟夹在耳边,缓和了口气道,“外头凉,大佐可别呆太久。”
“就抽根烟,抽完了就回来。”龟田洋次漫不经心的挥挥手,吐着烟圈朝列车末尾走去。
漫天浓雾,暗夜深沉,一列火车在斧凿刀刻般的峭壁之中飞驰。两旁的大山黑苍苍没边没沿,高耸的崖头像一颗颗鬼头,不断变换着狰狞恐怖的表情。突然,一颗鬼头猛得睁开了铜铃样的大眼,一股恶火直射山谷中的火车,几团火球腾空而起,火车像一条痛苦的巨龙,被拦腰斩成数截,车厢在熊熊的邪火中渐渐软化变形,竟化成了一滩滩血红的泪水。血水中突然映出一张痛苦流血的脸,正要扑上去看,浓雾像棉团似的从山顶滚滚而来,钻进了车厢,越过了火球,向两侧泛滥开去……浓雾塞满山谷,沾在脸上湿漉漉、滑腻腻的,就着火光一摸,竟是一手的鲜血!
“爹!”毅卿吓得大喊,猛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是在病房里。原来是个噩梦,他长舒了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虚汗,眉头却皱了起来:伤口开始隐隐作疼,麻药又快要失效了。
随着一声剧响,躲在车尾的龟田洋次被猛烈的摇晃震的站立不稳,脑袋重重的磕在车窗沿上。他龇牙咧嘴的用手一摸,出血了。不过他心里却是大石落地,自己终究躲过了一劫!自己活下来了!他被这大难不死的喜悦激动的热泪盈眶,颤抖着手打开车窗,无声无息的跳了出去。
列车中部已是烈火熊熊,一个浑身着火的警卫兵凄厉的喊着,“快救人啊!大帅还在里面!快啊……”没喊几句,那个燃烧的身影就一头栽倒在地,被匹扑作响的烈焰吞没了。龟田洋次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诡笑,弓着身子飞快的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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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张淑云站在盛京饭店豪华套房的落地玻璃窗前,对着漆黑如墨的夜色发呆。静夜如磐,树缝里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彩的,像渴睡人的眼。偶尔几声汽车喇叭声,将死一般的寂静晕开几圈颤抖的涟漪。距离常少爷上一次来看她,已经有大半年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她看到报纸上动不动就是“血战洛阳”“整军歼灭”之类的字眼,禁不住的心惊肉跳。那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啊,到了报纸上,却成了一串串毫无感情的数字。她顿觉一阵寒意袭来,不自觉的裹紧了身上的披肩,君子于役,不知其期,不知道常少爷在前线一切可好?可曾定下归期?
“冬冬冬!”几声急促的敲门声,她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这个时候,会有谁来敲她的门呢?突然,她的心狂跳起来,几乎要窜出嗓子眼儿:难道……难道是常少爷回来了!
张淑云小跑着过去打开房门,她失望的发现自己错了,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朝思暮想的常少爷,而是奉天警备团团长秦大成。
“张小姐!快让我们进去!”秦大成一脸的油汗,神色万分紧张,张淑云这才发现他身后有一副担架,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正焦急的等着她回答。她想也没想的脱口而出,“那你们进来吧!”一边还用手帮他们撑着房门。
秦大成冲后面低声说了句,“走,快点!”几个军官抬着担架径直往床边走去,张淑云这才看见担架上躺着一个人,盖着驼色的军用毛毯,只露出了大半张血污的脸。她心头颤栗了一下,见秦大成他们都围在那人身边忙着,也没人顾的上和她解释,她迟疑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凑上前去。
那人醒了,四目相对,张淑云惊的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天哪,这是……常大帅!
“大成,周围都安排好了?”满面血污的常复林气息奄奄的问。秦大成赶紧回话,“大帅放心,警备团已经在盛京饭店周围设好五层警戒,连只麻雀都飞不进来!”
“很好……”常复林无力的点点头,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努力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咬着牙把话说完,“你……安排可靠的人盯守这里……马上去北平……叫老三回来……你亲自去……他身上有伤……你要把他……安全的带回来……”
“是!”秦大成面色凝重的敬了个军礼,快步走到一边和几个军官交代着什么。惊魂未定的张淑云被孤零零的撇在了床前,她正手足无措的立也不是,退也不是,冷不防常复林一只血肉模糊的手突然拉住了她的袖口,张淑云下意识“啊”的叫出声来,她迷茫又恐惧的看着那只惨不忍睹的手,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像一场噩梦一般全无征兆全无头绪?
“孩子,别怕……”常复林定定的看着她,目光拨开刺眼的鲜血,依然是那么坚定威严,“爹……需要你帮一个忙……”
爹!张淑云的眼睛陡然瞪大,她无所适从的看着血流满面的常复林,呼吸不受控制的急促起来。只听常复林用虚弱的气声说道,“日本人……对我下手了……帅府人多眼杂……我不放心……我死了……你要帮我瞒着消息,千万要等老三回来再做打算……我肯定是见不到他了……他受了重伤……拜托你……帮我照顾他……”
张淑云的心终于从震惊的麻木中清醒过来,她扑通跪倒在床前,眼泪已经不受控制的滚落,她抓紧了那只曾令她恐惧的手,凄凄的哭着说,“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您要挺住,三少爷已经没有了娘,他不能再失去爹啊!您一定要坚持住啊!”
“好孩子!爹以前对不住你的地方,今天给你陪不是了……”常复林眼里含着热泪,嘴边已渗出黑红的血,“难为你……苦撑这个危局……孩子,你千万要坚强……老三回来之前,你不能垮下……你一垮……东北必乱!警备团都是老三的人,你可以相信他们……但是我是死是活,除了你和他们几个,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姨太太和孩子们!”
常复林的眼前开始恍惚,喉咙口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烈,彻骨的寒意从胸口向全身扩张,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火燃烧不了多久了,他鼓足最后一点力气握住张淑云的手,“等老三回来……让他娶你……不用……为我守孝……”话没说完,只听噗的一声,一口黑粘的血喷了出来,常复林的头慢慢歪向一边,终于失去支撑的垂落下去。
一颗殒星划过窗外,微弱的流光在常复林空洞的瞳仁中留下一瞬间的晶莹,很快消失在死一般的黑暗里……
张淑云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她的嘴唇一开一合,脸就像翻了肚皮的死鱼一样惨白,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落,带着心碎的声响破裂在红木床沿上。她哭不出声音,嗓子眼像被棉花团塞住了,只发出一阵阵尖细的如同小鼠般的悲鸣。在她身后,秦大成和几名军官泪流满面,冲着他们的大帅高高举起了右手,敬了一个久久的军礼……
情况远比张淑云想象的要复杂,头一个找上门来的,是三姨太和四少爷常士卿。天还没大亮,一身小碎花旗袍加裘皮披肩的三姨太趾高气扬的领着儿子就要往里闯,被守卫的士兵拿枪挡在了门口。等张淑云接到报告急匆匆的赶过去,三姨太正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撒泼卖疯。看见张淑云,眼泪像装了阀门一样说关就关,略含轻蔑的一挑眉,“我当是哪里来的小家雀儿,愣充大尾巴鹰呢!敢情被老三甩了,又想在我们家老爷子身上动心思不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个东西!”
张淑云打出娘胎起还没被人这么难听的刻薄过,眼泪早在眶里打转了。但她此刻攥紧了拳头,拼命把眼底的酸涩压了回去,大帅的嘱托言犹在耳,她不能这么轻易的就败下阵来。为了常少爷,她甚至愿意舍弃自己的性命,更何况面对区区一个泼妇!她提气大声说道,“大帅有令,所有外客内眷,一概不见!擅闯者如被击毙,警备团皆可免责!”
“我凭什么相信你!除非爹亲口对我们说,他不想见我们,否则的话,我们决不罢休!”常士卿激动的满脸通红,“保不准是你假传爹的命令,意图不轨!”
“没错!”三姨太赶紧声援儿子,尖细的嗓音带着不容分说的强势,“我是大帅明媒正娶的姨太太,士卿是大帅的亲生儿子,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你不过是没过门就被常家三少爷踹了的一只破鞋!想当常家的看门狗?你不配!赶紧给我滚开!”
张淑云见她越说越不堪,胸中一股恶气升腾,自己好歹也是将门之后,怎能任由这个女人如此轻薄!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夺过哨兵手里的步枪,对着地下就是一梭子。
“哒哒哒”青石台阶前一串儿火星乱蹦,三姨太“啊”的大叫一声,惨无人色的跌滚在地,常士卿看着石板上凌乱的弹坑,双腿微微发抖,一时竟忘了去扶起身边的母亲。
三姨太心有余悸的爬起来,抖着嗓子冲张淑云吼道,“算你狠!你等着,这事儿没完!”声音却不复刚才的底气。常士卿这才从傻呆中回过神来,狠狠的瞪了张淑云一眼,忙搀了母亲逃也似的匆匆而去。
张淑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停的发抖,她赶紧摸索着关上保险,才把枪还给站岗的哨兵。哨兵由衷的赞叹道,“张小姐,你刚才那几枪,打的真是干脆利落!”张淑云勉强的笑笑,心里却像虚脱一样无力极了,尽管父亲很早就教过她打枪,可今天却是头一遭冲着活人开枪,虽然打在了地上,心里却仍然后怕不已。她强撑着嘱咐了哨兵几句,便拖着疲惫的身体朝楼上走去,枪声震的她脑袋晕沉沉的,此刻只想赶快回到屋子里,在沙发上稍稍靠着休息一下。
冰冷的屋子里,同样冰冷的常复林静静的躺在床上。昨天晚上,秦大成走后,她和另外一个留下的军官小刘给大帅细细擦洗了伤口,整理了遗容。她用牙签裹着棉球,把大帅十个指甲缝里的血污全部一点点的挑出来,又给那双满是伤痕的手涂上自己用的进口香脂。她心里并非没有害怕过,特别是军官小刘出去查岗的时候,她一个人陪着一具惨白僵硬的尸体,听着外面鬼哭似的风声,浑身阴骖骖的直发毛。为了避免尸首过早腐化,房间里没有生壁炉,寒气透过门窗,直渗进人的骨子里。整整一夜,她就在这间冷的呵气成冰的屋子里,克制着心中的恐惧,用冻的麻木的手为大帅整理着最后的尊严。她不愿意常少爷带着伤从北平赶回来时,看见的却是父亲凄惨不堪的模样,那会让他伤心欲绝的。她最见不得他痛苦,与其看着他受罪,倒不如痛在自己身上好些。当年在洛阳,他握住她的手说的那句“跟我回奉天”,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现在,是该她报答他的时候了,她要尽她最大的努力,让他看见父亲的最后一面,是干净的,体面的,有尊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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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上
乔装打扮的秦大成第一眼见到马克大夫诊所里的毅卿,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大帅临终前要特别嘱咐他把司令“安全”的带回奉天。他在一瞬间的感觉是,这简直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眼前的司令,被五花大绑的捆在病床上,两腮深陷,眼神涣散,额头上冷汗连连,手指像鸡爪一样紧紧蜷曲着,身边的床单上一道道起毛的抓痕,记录着这双手的主人曾经多么激烈的抗争过。为了避免病人在极度痛苦中咬坏舌头,毅卿嘴里被塞上了白毛巾,见到秦大成,他无辜而失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喉咙里也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声。
秦大成见司令有话要说,急忙上前扯掉毛巾,毅卿的嘴唇已经苍白开裂,面部肌肉在不停抽搐,他喃喃的嚅嗫着,“我不行了……好痛……你去求求他们,再给我打一针吧!”
秦大成对医学没多少常识,一听这话,顿时怒火中烧:作为帅府的保健医生,马克大夫没少受大帅的照顾,连这间诊所都是大帅出资给建的,居然胆大包天到不给司令用药,简直是活腻了找死!他当即抄起枪,怒气冲冲的找到值班室,一脚踹开了门。
马克大夫出诊了,值班室里只有几个年轻护士。见一个高大的男子拎着枪杀气腾腾的破门而入,尖叫着抱成一团。秦大成上前一把揪住最外头的一个护士,扯着后领就往外面拖,打雷般的嗓音足以吓破小姑娘的胆,“你!去给我们常司令止痛!把药拿好喽!快点!听见没!”
小护士被他像只小鸡似的拎在手里,可怜巴巴的快要哭出声来,“马克大夫吩咐过……不能给常司令……”
秦大成咯嚓一声把枪推上了膛,“找死是吧!我日你个黑心大夫!你信不信,等那洋鬼子回来,老子一样毙了他!”
几个护士缩在墙角吓得大气也不敢出,秦大成拿枪顶着小护士的后脑勺,“拿上药,乖乖的跟老子走,不然的话,一个别想活!”小护士抽噎着把药剂和注射器放进一个托盘里,战战兢兢的跟在秦大成身边往病房走去。
一管透明的液体缓缓的推进了毅卿胳膊内侧的静脉,秦大成见少爷眉头还是紧皱,脸一拉,大声呵斥道,“咋搞的!怎么不管用!”说着就要去抓小护士的肩膀,谁料他的手还没落下,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已经吓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毅卿吐出一口长长的郁气,身上的疼痛明显在减退。他打起精神笑道,“秦团长,别吓着人家小姑娘,就算刚才求了人家,也不用这么快秋后算帐吧!”
秦大成尴尬的不答话,求人求的都动枪了,要是被司令知道少不得挨顿教训。他冲正哭的伤心的小护士扬扬下巴,“没你事了,回去吧!”小护士一听,马上如逢大赦一般的溜边出去了。
毅卿这才留意到秦大成没有穿军装,而是一反常态的着了一身长衫,手里还捏着顶礼帽,搭配他冷峻的黑脸膛,倒像个跑黑道的买卖人。怪不得把刚才那小姑娘吓的直哭。毅卿心里起疑,又是对着自己的属下,便直接问道,“你来北平干什么?为何要打扮成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