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文集》第41/95页


  这时,大家才明白了,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不过是这场批判运动的序幕,重要的是批判胡适的资产阶级唯心论,它是一切“毒素”的源头。于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对胡适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批判便在全国开展起来了。
  颇具戏剧性的是,批判胡适的时候,没有几个人确切知道胡适究竟在哪里,多数人以为胡适在台湾。其实,胡适当时并不在台湾,而是客居美国。据陆键东著《陈寅恪的最后2O年》提供的材料说:“在美国纽约,闲散如寓公的胡适,每隔一段时间便兴致勃勃地和助手共同欣赏从大陆等地收罗回来的一大堆批判自己的材料。尽管在美国并无多少人关心大陆的这场运动以及留意这位外貌很朴实的中国老人,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熊熊烈火,仍然使这位隔岸观火、并在烈火中益见其身价的学人内心窃窃私喜。”“历史的可笑就在于,当许多人作义愤填膺状,或作痛心疾首状,或违心检讨、惊惶度日时,大洋彼岸应当为这场运动‘负起责任’的被批判者却优哉游哉地过他的闲适日子。”
  其实,毛泽东发动这场批判运动的本意,是在“改造旧世界,创造新世界”,是要清除知识分子头脑中的封建主义、资本主义,树立学习和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学风。因为在毛泽东看来,没有这场思想战线上的胜利,社会主义建设和社会主义改造就不可能完成。毛泽东之所以选中胡适作“靶子”,恰恰是因为胡适的思想与马克思主义背道而驰,且影响深远。至于胡适这个人,并不重要。据说,毛泽东“曾表示,将来要替胡适恢复名誉。”①又据说:“1957年前后,大陆曾派人对在美国的胡适表达这样的意思:我们尊重胡适先生的人格,我们所反对的不过是胡适的思想。胡适当即回答,没有胡适的思想就没有胡适。”②
  1986年11月,《光明日报》文载:胡适“一生著作丰富,桃李满天下,对我国的新文化运动和教育事业作出过重大贡献”,“称得起一代宗匠”,总算是给了胡适一个应有的评价。
  胡适本人已不重要,又缺席批判,独自在纽约优哉游哉地隔岸观火,然而在大陆,曾经与胡适共过事,有过往来的人和他那“满天下”的弟子们,却不得不作公开检查,并揭发、批判胡适思想的危害性,又经历了一场触及灵魂的运动。不过,由于毛泽东发动这场批判的目的在改变学术界的风气,所以绝大多数人最终都能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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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韩泰华主编《中南海开始决策》,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
  ②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
  第四个是虽中箭却誓不低头的陈寅恪。
  陈寅恪1949年1月19日乘海船由上海抵广州成为岭南大学历史系、中文系教授后,1952年院系调整,岭南大学与中山大学合并,陈寅恪遂成为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
  陈寅恪一向以坚持学术研究的“独立精神、自由思想”闻名学界。
  1953年,中国科学院设立历史研究所。郭沫若任一所(上古史研究所)所长,范文澜任三所(近代史研究所)所长。拟聘请陈寅恪担任二所(中古史研究所)所长。为此,中国科学院特派陈寅恪过去的学生、时为北京大学历史系副教授的汪篯前往广州说服陈寅恪北上任职。
  汪篯身揣中科院院长郭沫若、副院长李四光的两封亲笔邀请信赴广州时,以为此事势在必得。不料,陈寅恪看完郭、李二人信后,虽未回绝,却提出了担任中古史研究所所长的两项条件:
  一、允许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
  二、请毛公、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①

  所谓“毛公、刘公”,即指毛泽东、刘少奇。
  陈寅恪提出的条件,在当时简直“骇人听闻”。但这并不是陈寅恪一时心血来潮,头脑发热的昏话,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提出的,也是他毕生追求学术自由的不可动摇的原则。
  陈寅恪在《对科学院的答复》中详细阐明了自己的观点,他说:“我认为研究学术,最重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因此,我提出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也不要学习政治。不止我一个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从来不谈政治,与政治决无连涉,和任何党派没有关系。怎样调查也只是这样。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当局,刘少奇是党的负责人。我认为最高当局也应和我有同样的看法,应从我说。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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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引自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
  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但结果又出人意料。
  “可想而知”是指陈寅恪最终没有出任中科院历史所二所所长,他本来也不想出任。“出人意料”的是,陈寅恪这样“胆大妄为”的言论,竟然没有遭到批判。其中自然有着深远的原因。
  据说,原因“其一,五十年代毛泽东率中共代表团赴苏联访问,闲谈时斯大林向毛泽东打听陈寅恪这个人,并说知道此人的历史著作。毛泽东答应回国后去查找,后来才查知在广州的中山大学。便嘱咐广东当局好好优待。其说二,周恩来有一次在正式场合说过,光是凭陈寅恪不乘蒋介石派来的飞机去台湾这一点,陈寅恪的所有问题都不成问题。”①
  这类传说可靠与否,不得而知。但是50年代陈寅恪在广州确实受到中共领导人的礼遇和善待。中共领导人:陈毅、陶铸、胡乔木、周扬等都曾到陈家拜访。
  不过,陈寅恪在1958年前,还是遭到过两次打击。
  第一次是1951年中国科学院准备出版语言学家杨树达的旧作《积微居金文说》。杨树达请陈寅恪为该书作序,陈欣然同意。“但到了1952年5月,中国科学院编译出版局给杨去信称:陈寅恪序言的‘立场观点有问题’,陈寅恪的序文自然被删去。”②
  第二次是1954年,中山大学党委书记龙潜“在一次会议上,点名批判陈寅恪思想的陈旧腐朽,并讽刺学界将这样的人捧得那么高,最后不无幽默地说,‘看陈寅恪的著作不如去看《孽海花》’。”③龙潜还在“肃反”时当众作诗讽刺陈寅恪。
  陈寅恪在1958年前遭到的这两次打击,比起对俞平伯、胡适的批判来,简直算不了一回事。即使这样,这两件事,对这位视“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为生命的学者来说,其精神上的打击之大,也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
  1958年大跃进时代,高校掀起“厚今薄古”之风,对学术权威大肆批判,陈寅恪这次再也躲不过去了,他被劈头盖脑的几百张大字报淹没了。
  1966年“文革”风暴扫荡神州大地,陈寅恪被抄家、批斗、勒令搬家,造反派的大字报甚至贴到了他的床头。已经双目失明又膑足的陈寅恪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了,终于在1969年10月7日被折磨致死。
  关于陈寅恪的评价,李慎之先生曾经说过:今天看来,陈寅恪的思想与其说是保守,不如说是超前。
  一——————
  ①、②、③引自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20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
  至于前文中提到过的季羡林结识的前辈作家、学者老舍、冯友兰及业师吴宓等人,解放后都各自走过了一条曲折而艰难的道路。
  读者必定关心,当年在批判上述几位大师,同时也是季羡林的恩师、业师的时候,季羡林的态度又是怎样的呢?
  虽然季羡林当时“真认为中国老知识分子就是‘原罪’的化身,批是天经地义的”。但是,由于他对几位恩师和崇敬的前辈知之甚深,对他们的道德文章都十分了解,因而,他的态度始终是保持沉默,而没有像有的人那样“反戈一击”,致恩师于死命,以求自保。现在遍查当年的主要报刊,尚未发现季羡林写过批判上述几位大师的文章。访问当年东语系的领导,也没有人记得季羡林曾经写过批判文章。当然,这并不说明季羡林有什么先见之明,也不能说明他当时对大批判持保留态度,但是,它至少可以说明,季羡林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一个老实人,一个不做违心事情的人,一个不损人利己的人。在当时扱其复杂的境况下,能做到实事求是这一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下面引季羡林《回忆陈寅恪先生》一文中的一段话,或许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季羡林当时的心态和他的为人之道:
  但是,一旦批到了陈寅恪先生头上,我心里却感到不是味。虽然经人再三动员,我却始终没有参加到这一场闹剧式的大合唱中去。我不愿意厚着脸皮,充当事后的诸葛亮,我当时的认识也是十分模糊的,但是,我毕竟没有行动。现在时过境迁,在四十年之后,想到我没有出卖我的良心,差堪自慰,能够对得起老师的在天之灵了。
 
  


激情岁月的尾声
  回顾历史,自1949年建国至1978年中共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的三十年中,只有1956年在意识形态领域里是风平浪静的一年,只有这一年没有搞运动,也没有搞大批判。不但如此,1956年1月14日,周恩来在中共中央召开的关于知识分子问题会议上的报告中明确宣布:知识分子“他们中间的绝大部分已经成了国家工作人员,已经为社会主义服务,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这对被改造、批判了五六年的知识分子来说,无疑似晴天霹雳一样感到震惊。因为他们对戴在自己头上的这顶“资产阶级”帽子,本来已经心悦诚服,习以为常。忽然被摘掉帽子,并且宣布他们“已经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这样的急剧变化,似乎来得太突然,简直令人不敢相信。但这话出自国家总理之口,赫然登在《人民日报》上,又无庸置疑。于是他们惊喜交集,奔走相告,并且以为从此可以告别这顶不光彩的帽子了,真的可以和工人阶级平起平坐了。
  据统计,1956年全国高级知识分子约为十万人,其中四万二千人在高校。这种状况显然与六亿人口的大国不相称,也不能适应即将来到的经济、文化建设高潮的需要。正是基于对这种现状的考虑,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一下子从改造对象变成了国家的宝贝,受到重点照顾。
  1956年在“向科学进军”的号角鼓舞下,知识分子不再是批判的对象,也不再属于资产阶级,他们成了“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了,这令他们如释重负,欢欣鼓舞。在经历了五年“脱胎换骨”的痛苦改造后,他们第一次感受到了党的温暖与关怀。他们拿着高工资,住独门独院的小楼或高级公寓,享受着名目繁多的优待。他们重新受到人们的尊重,甚至党的干部也对他们嘘寒问暖,这使他们受宠若惊。到后来,有的人故态复萌,摆出教授的架子,在燕园的林荫道上,旁若无人,高视阔步,成了当时燕园的一景。大学生们也过得逍遥自在,午饭时间,一边用勺子敲打着搪瓷饭盆,一边嘴里哼着印度电影《流浪者》中的《拉兹之歌》:“到处流浪,到处流浪……”成群结队地出入大饭堂。
  1956年的北大校园充溢着平和、温馨、自由的氛围。
  1956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未名湖的冰解冻了,湖水澄澈碧绿,波光粼粼,映着博雅塔的倒影,宁静而充满活力。湖边的柳丝绿了,随风飘荡,散发着春天的气息。黄色的迎春花,紫色的二月兰,一丛丛,一片片,开得那么耀眼,让人忍不住要多看上几眼。整个燕园,大地回春,如诗如画。这是北大校园一年中最美的时候。
  4月4日下午,俄文楼二楼音乐厅正在召开一个重要的会议——东语系教员党支部讨论季羡林入党申请支部大会。这是北大党委落实周恩来关于知识分子报告的一个重要举措。
  前来参加会议的人很多,除了东语系教员支部的党员以外,还有不少外系高级知识分子中的入党积极分子。党委书记江隆基特地前来参加会议,说明北大党委对此事的重视。
  支部大会经过认真严肃的讨论,全体一致通过季羡林的入党申请。会上没有人提出异议,几乎是一片赞扬声。最后江隆基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除了对季羡林入党表示祝贺外,又重申了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号召知识分子跟党走,同心协力建设新中国。
  季羡林的心情是万分激动的,但是当时他没有讲更多的话。直到一年后,他才写了《入党一年》的文章,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他写道:“对年纪比较大的知识分子来说,提高觉悟和改正缺点并不像一些人想得那样十分困难,当然也不会特别容易。组织上的教育,同志们的帮助,以及个人的努力,三者缺一不可。前二者可以说是外因,最后一条可以说是内因。只有内因与外因相结合,觉悟才能逐渐提高,缺点才能逐渐改正。”
  季羡林从一个对政治不感兴趣的人,最终申请加入共产党,这其间有一个漫长的过程。
  季羡林是一个执著的爱国者,他一生都盼望祖国繁荣富强。他内心其实是很关心政治的,因为政治与国家命运密不可分。他所谓的“对政治不感兴趣”,实际是对那些置国家利益不顾,玩弄政治的政客以及他们的政党不感兴趣,甚至嫌恶。他经历过的二三十年代的军阀混战时期,和40年代国民党统治时期,都是政党争权夺利,政客翻云覆雨,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民不聊生的时代。这使他产生了政治是“肮脏的”结论。这也是许多知识分子的共同认识。
  建国以后,在中共领导下,虽然知识分子经历了痛苦的思想改造过程,但是新政权在短时间内使国家的国际地位大大提高,国内建设取得巨大成就,再加上建国初期政治清明,社会安定,民心振奋,而且在1957年前极“左”路线尚未泛滥成灾,中共的大政方针没有大的失误。这一切改变了季羡林以往对政治的认识。他在1954年写的一篇短文《充满信心,迎接1955年》中,充分表达了对政治的新认识以及对共产党的赞扬,他写道:“我们中国人民现在之所以能蓬蓬勃勃像生龙活虎一般从事于各种建设事业,使我们的祖国天天改变着面貌,我们之所以取得上面那些胜利,是和毛主席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分不开的。”
  从解放以后季羡林个人的际遇来看,也是一帆风顺的。他没有受到过批判,也没有在运动中被重点审查,相反,他担任北大校工会主席,一干就是六年,又被选为北京市人民代表。l954年当选为全国政协委员。还参加出国代表团。这些都说明新政权对他的信任。当时,只有政治历史清白,表现积极,靠拢党组织的人才能享受到这样的待遇。

  但是,季羡林并不是很早就提出入党申请的。因为对参加共产党他有一个思想顾虑,这个顾虑即是:“我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摘桃派’”。在他看来,当中国共产党人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浴血奋战、壮烈牺牲的时候,自己却躲在万里外的异邦,追求名山事业,“天下可耻事宁有过于此者乎?”他感到自惭形秽。他没有脸面在革命胜利后申请入党,因为这有“摘桃派”的嫌疑。这种在一般人看来近乎“迂腐”的想法,在季羡林看来却是事关品质、道德的大事,这使他在申请入党时犹豫再三。这种想法恰恰反映出季羡林性格中诚实、质朴,甚至天真的一面。
  季羡林的这个“活思想”,可以从他的好友臧克家的文章中得到证实。臧克家在《朴素衣服常在眼——记羡林》一文中写道:
  北平解放不久,他还有点清高、谦逊思想。谈到有些知识分子入党问题时,他说:“共产党打下了天下,这时候你申请入党了。”环境在教育人,时间在改变人。50年代初,我在济南开人代会,恰好羡林在家,我去看他。亲密的朋友,相会于旧地(他与我都是在济南上中学的),自然别有情意。记得,他留我在他家吃饭,饭罢,羡林亲切而又严肃地对我说:党组织培养了这几年,现在我在考虑这件大事,我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入了党,就要为党工作,全力以赴,把个人的一切全交给党。
  听了他的话,我感动不已。我也严肃地对他说:你以前关于知识分子入党的看法,今天要用事实纠正了。这一步,你是迈过来了。党和群众培养你,信任你,你应该写申请书!
  他听了我的话,很感动的样子,没多说什么。我心里想,羡林不论做人,做学问,不是暴雨似的,而是沁透式的。他入了党,一定会给党好好工作,只想给党添什么,决不会想向党要什么。
  果然,羡林是这么做了。
  季羡林入党后,以组织观念强而受到表扬,据说有一次当他正准备参加支部会时,突然上面来了通知,周恩来主持的一个宴会要请他参加,他急得到处找支部书记请假。他的党费总是每月准时交纳,分文不差,直到今天仍然如此。党组织分配的任务,他必定竭尽全力去完成。他从来没有向党伸手要过什么,只是付出。他入党后从不以党员自居,高人一等,而是和以前一样,仍然是个普通一兵。如果按党章来衡量,他应该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事实上,80年代初,季羡林作为“优秀党员”,在北大成为全体党员学习的榜样,校刊上大量报导过他的先进事迹。
 
  


五年学术研究竟是一个“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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