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惑》第51/133页


她抬手轻轻抚动我生凉的脊背,我的身子在这时它是颤抖的、是沒有温度的、是支零萎靡不堪的……幻似寒冬碎雪得了回暖温流的召唤,在倾烟无言无声的静默抚慰之中,我心门渐次打开,倏然便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倾烟姐姐。”启口嗫嚅。多少年了,已记不得有多久沒唤过她一声“倾烟姐姐”,这个时候铮地一下不走心的唤出來,这个全凭下意识的举动却让我忽觉好生温暖,“你知道么……”于是覆盖冰雪的心被融化掉了一角,我泪眼凄迷、声息哽咽着,“我已经不是好女孩儿了……我,什么也沒有了!”此后便是一重更宣泄的哭泣接踵而至,眼下我沒有再去压抑,我把这些日子以來那所有于心底的积蓄、那些闷郁借着这个机会全部都化作了涓涓泪波,就此伏在倾烟肩头一应儿的发泄个淋漓痛快!
倾烟拥着我的身子隐隐颤动了一下,旋即这个怀抱变得更加紧密起來。
……
当肆意的大哭随着力气的渐渐消泯而转变为细碎的啜泣,又至最终只剩下喑哑的哀鸣,我开始调整心曲语态,将与蓉妃之间那些交集,自无意间发现了皇后的秘密从而换取了蓉妃的信任、至与蓉妃一拍即合瞒着倾烟结为私下的共盟、又至再其后的面覆狐狸面具主动献身与皇上发生关系……尽量仔细的对倾烟全然都讲了个遍,一直到最后语莺的猝然闯入、以至整个大局黑白棋子顿然全部死去,满盘皆输皆狼狈!
倾烟很是耐心的任着我拥着她哭泣、后又极是耐心的继续听我将这个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故事”徐徐且嗫嚅的对她讲完。
微微烛影阑珊间,她颔首淡淡,垂了眉弯了然一叹:“难怪就在几日前,本嫔跟蓉妃在御花园里不期然遇到的时候,她跟我说你素來是个灵窍的,她想向我讨了你。”波澜不惊,淡泊中又有如许恍若洞穿世事的沉淀。
倾烟总也是这么一副淡然从容的模样,似乎即便是天翻地覆这样的大阵仗摆在她眼前都不会令她皱一皱眉弯!这模样使她整个人都蒙上一层不合时宜的老迈,很多时候都令我无趣、且觉的她呆板。但此刻又叫我觉的这是一种残忍,也是一种慰藉。
一个女人之所以可以活的练达而坚韧,还不是因为她周身所有的棱角都已在天风的磨洗、岁月的蚕食之中一点点变得平滑光鲜?但倾烟的平整如镜却是连那斗志、那心气儿都跟着一并的沒了痕迹!起初我觉的这很不好,而眼下我又忽然觉的这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但有一点是我一直所好奇的。
“娘娘。”缓缓离开倾烟的怀抱,我抬袖慢慢把面上的泪痕一一拭去,趁着心念忽起,就口问出心中积蓄已久的那重疑虑,“自从跟了皇上之后,你一次次被他的温柔所感化、而转瞬又被他的凛冽所中伤到几近成疯。”脑海里不觉浮现起倾烟那一次次狼狈的模样,那一次次或于晨曦、或于永夜间噩梦醒转而突忽爆发出的一声声歇斯底里……往事幕幕尤其鲜活,而这犹如噩梦的枷锁其实现下也从沒有离开过,“我知道你的心中,大抵是不会有怨恨的。”即便有,也会被倾烟很快便压下去、很快便化为一声冗长的叹息而再也不见。我又道,“那么,你对皇上可曾有过一瞬间的动心?”有沒有过呢?她,会有过么?
安静的冬夜这时忽觉更为静谧,半晌无声,隔过几上那垂泪宫烛散发出的光与影的微小热度,我抬眸将目光定格在倾烟如是姣好的眉目间。
终见倾烟神色未动、而眉心一蹙又展:“动心?”她微侧目,温和的唇畔居然扯了微弱的弧度,“我从不曾动心。”又转首沉目,声息一落,“因为我根本不曾有心!我只是失落……”
她停住,而我心弦也跟着一拨弄。
这时又见倾烟重把视线落到我的身上,蹙起的眉弯并着神情语态一样富有深意,又近似是在告诫:“妙姝,我们都是宫婢出身,承了主子的福泽阴荫才做了这正经娘娘。”于此微停,声波起伏的不太大,她一双眼睛对着我一双眼睛,语息有些热切,“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从來清楚明白。妙姝。”又一唤我,低微却一字一句吐的清晰,“你跟本嫔最本质的区别就是,我从不曾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又是因了什么缘由方一路至此境地。而你,根本就不曾记起过。”最后一句更像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倾烟的话带着穿透我灵魂的大张力,使我再一次不得不俯下身子直面自己的阴暗……我心潮又涌,一团急绪起的湍急灼热。
耳畔又是倾烟一句沉声一叹的补充,顺入室的穿堂风飘转的有些苍茫、又有些沁出韧力。她道:“整两朝的岁月更迭人事聚散,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儿,何必呢,还看不开么!”
“心……心是什么?”我抬首扬睑,以一声讪讪讥诮打断了倾烟沉淀的语息。
终于发现我的野心已经再也收敛不住,无论那初衷是什么,这一刻当下的本心却再也欺瞒不了我自己。
情朝起的太急太繁,一股戾气顺着心口如吐着信子的长蛇般一路蔓延、缠连至腰身、至肩胛。这一刻似乎举止言行由不得了我自己,顺应这心气,我猛地一个拂袖退离开倾烟几步。烛影溶溶,斑驳的光影铺就各处,把这不大的空间滋生出离合如梦的恍惚:“我又何曾有心过!可我无法做到散却这心气,这么多年,自从我入宫初始的第一天起从我懂得人间世事的第一日起就已经注定散却不得了……”不带任何停顿的急急利利,我觉的自己不仅沒了心、甚至连魂魄都也沒有了!就此对着倾烟起了更高的利语,并着整个人忽然开始摇摇欲坠、忽然染就许多癫狂,“我不该这样,我不甘心!我也不会是这样!”
我不记得倾烟是以何样的面目入目了我的疯癫,不记得她万古无态的面上染就了怎样的神情,是无奈、亦或悲悯。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流了眼泪,不记得最后是怎样扶着门扇跌跌撞撞的就此离开。
我只记得,满室的烛火在我眼帘里交织融汇成一连串的光影璀璨,这光影模糊了我所能入目的天与地,最后只剩下一大片无法辩驳一人一物的朦胧的橘色影子……以及,我终于背离了那个最初的无邪梦想,抛却了信仰也舍弃了关于良善的坚守,有若做茧的蚕蛹破茧而出,化为飞蛾的那一瞬间便注定它日后更为悲凉难逆的、扑火成灰的最终命格归
宿。




☆、第六十四话朱砂点绛秋水蒿

芷答应语莺自得皇上宠幸之后,镇日便多有蒙受皇上青睐。 后宫妃嫔多有道着“隆恩雨露不过三日”,但这语莺所得皇上临幸又岂止是三日!
一连五日,皇上夜夜都留宿在她的庆芳苑里。往后除却夜宿书房召见臣子之外,大抵还是会去她那里的。就连同她共处箜玉一宫的庄妃都有所福泽,皇上在去往芷答应那庆芳苑的时候,途径庄妃的夙毓苑时也偶尔会进去同庄妃聚聚。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无论这其中语莺有沒有刻意去帮庄妃拉拢皇上的心,庄妃都已经真实的于这之中获得了利益,那么这芷答应同庄妃日后的关系便会逐渐亲昵、甚至与皇后的关系也会日渐牢固,这三个人的势力便会相辅相成、根基亦会跟着日渐稳固。
而这一切,当前这局势、这利益的相互,原本该是我与蓉妃、与湘嫔之间的……念及此也只能暗恨!但更多的时候竟是连恨,都又无处去恨了!
又这么过了半月时日,皇上又赞那芷答应“语莺”二字委实是好字,乃是“五云深处,红帘一桁,群玉峰头,影娥池畔,烟霞飞动;蓬瀛仙子,云程路远,语莺歌凤、语笑盈莺,贪人世、瑶池梦,要看黄尘清海,戏真珠、麻姑清纵……”
并以此为名目晋封芷答应为芷才人。
这已是从六品的分位,算是正八经的小主儿了!
语莺她由一乐女承欢之后初封答应,后短短一月不到便竟然越过七品淑女直晋一级为才人,这在宫中好像并不多见,但天子从來随兴,故而这样的逾越也沒人敢说什么,只能从中看出皇上对她的宠爱程度可见一斑。
这位天纵风流、韶华正好的年轻帝王,隐在丰神俊逸的皮囊之下那颗已然经年蒙尘、渐次苍老的心,在遇到这位红香阁出身、浸在风月巷口与胭脂香堆里,练就一身媚术一身软骨的女子时,似乎当真“怦然”一下重又复苏了合该有着的勃勃生机、明媚颜色。
他似乎愿意将自己封闭的心门微微打开一个角,尝试着让阳光照进來,尝试着去接纳外界新鲜的春风与软媚的花朵,尝试着……去以真心对待一个悦眼入魂的可心人。
世人虽狂,无不绝之道;天下虽大,无不散之局!对于心中故人那么一份沉淀血脉的旧爱,他似乎也会在日后与佳人的细水长流之中,将这感情重有一个全新的定位、一个妥善的安置。
岁月的风尘最是多情也最是无情,可以在一瞬间毫无缘故的一眼过去便使令两个不相干的人纠缠一生,也可以在一瞬间便将那些所谓的坚持、自以为是的固守一瞬便瓦解、消弭的无影无踪!这是必然的规律,我一早便认定;现下看來,我是对的。
皇上他还如此年轻,他的好时光好有大把大把沒有耗尽,他的人生路还何其漫漫、何其冗长!老僧入定看破红尘的几许大智慧,终究不是他这个清浅的年纪、这副单薄的身子可以负担支撑的起的!
我,亦如是……

眼见年关将至,这阵子天气一日胜似一日的冷了下來,帝宫里也处处萧条,再沒了半点朗春盛夏里那些和煦的暖溶。人这心境也就跟着越來越疏朗萧条。
秋冬时节总能这么不动声色的惹出许多莫名又无端的悲伤情绪,似乎那一棵棵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失了红花装点与鸀叶掩护的小圃也都变得死气沉沉,有如一个已经一只脚踏入坟茔、却还尤自不甘心的挣扎着、拼着最后那游丝的生命力不服输的喘着粗气,同时好像自己真可以在寒冬里迎着北风、对着厚雪抽枝吐芽焕然新生一样!
呵……
一切事物的离合聚散都是沿着一早既定好的轨道在不断的兜走、不断的延伸,就一如花草树木拂逆不了秋冬时渐次支零的宿命。而于之集蓄了天地万物许多精华灵长的人來说,更是如此。
命格这个东西,无论你信或者是不信,它都是有的。它就在那里,在清虚间、在洪荒中,在一切你看得到的与看不到的地方……
这一日,皇后忽然召了后宫妃嫔往长乐宫一聚。
我伴着倾烟不敢耽搁的一早过來,觐见了皇后与其她两位娘娘后落座时,才发现原來就只唤了庄妃、蓉妃、还有湘嫔。而那位这阵子以來素是得宠、该也与皇后并着庄妃走的极近的芷才人语莺,却并不曾在受邀之列。
我心思略动,一时不知皇后此举又是要卖弄什么丸药。将身堪堪退到倾烟身边立着服侍,便见皇后抬手笼了一下华虫织锦的凤袍宽袖,和善着盈盈眉目吐口徐徐。
皇后且道且顾了眼下首处的两妃一嫔,声息是温良的:“本宫今儿找你们來,原是有些事务要与你们商榷。”浅笑一停,“芷才人位分太低,是沒有资格参与这些个事情的。”
原是这般。我心了然。
转眸又见庄妃蓉妃相视一眼,即而瞧向了主位上的皇后那边儿:“什么事务需要臣妾等参详,还请娘娘明示。”先开口的是蓉妃。
一旁庄妃亦盈盈附和。
而湘嫔只是默然坐着,谦和着眉目静等皇后后续言语。
这几位娘娘今儿可谓是礀态娴雅、衣着光鲜。似乎每每有这般往一处的小聚,便都定要耐着性子好好儿将自个的外貌、连着心性都花时间好生收整上一番的。
主位上的皇后着灿金绣金银双丝华虫的褶皱缭纱曳地裙,戴五凤朝阳挂珠冠,长发高堆叠于凤冠之内不留一丝流苏,耳饰鸀幽灵宝石小钉,一张面目覆粉点金上调眼线。整个人无须刻意去摆什么礀态端什么架子,只消坐在那里便是自成一派端然大气、庄重非常。
下首处依次落座的庄妃则挽灵蛇髻、坠细金缠丝翡翠镂花簪,通身一件雪纺及地团宝相花紫烟裙,双肩罩一件兔毛绒丝绣海棠锦缎袄,并着内里千瓣菊纹的小衬底儿,呼应额头点贴的春桃花蝉翼小钿、垂了流苏穗子的白珍珠耳串与脖颈南海黑白双色珍珠串,手挽寸长缠臂金,整个人亦相得益彰的显出一股雍容娇媚、明艳可亲之沁脾礀态。
再一旁气韵娴然的蓉妃如是那素净可喜的别样风情。她发绾一凌虚,只在髻边饰了简单干净的犀角镶红朱砂的喜鹊噙珠形步摇,眉间一点朱砂,耳畔不饰一物,雪白脖颈垂一条银线滴珠小链,纤细手腕装点一只高山流水通透玉镯。身着了件行步绰约、无风自动的玉白撒鸢尾花瓣烟罗软底子笼轻纱百水裙。她一张芙蓉面淡施脂粉、微扫黛眉,唇兮微微张弛着却又略生几许寒凉之意,那双眸中有流光倒映其中,则愈发添得清潋自然、明媚不失。眉眼如泉、华光出尘,真个是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
相比起來,我们家湘嫔的装束则就显得简单许多。
倾烟水润乌发挽起朝云近香髻、以石榴石小串璎珞固定,素面点薄粉、额心抹斜斜一道朱砂红,耳坠素兰小环,脖颈因了酥胸上方被内衬小衣裹得周密、肌肤留存并不大而并未饰物。通身只着了件雪月玉溶绮罗底子、覆一层软纱小夹层的垂地宫裙,纤腰以短带收束,腰身左侧配一只盛了苏合香的容嗅。这般气场自然比不过其余后妃,但谁说世间好人好物就一定不可简单干净?倾烟胜在眼角眉梢流转着驱不散的那一抹淡然、以及那份历事弥深的处事之态沒有这十几年的磨洗亦是旁人所不能得的。
皇后拈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边以小盖子慢慢儿撩开面上的一层细沫、边不缓不急徐徐然接口吐言:“眼见就是年关了。等过了年,便距离我朝首次秀女大选的日子不远……虽还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可容我们筹备,但其间琐碎之事总也是忙不完的。”于此抬眼,温声继续,“本宫今儿打发人把几位妹妹找來齐聚,便是想自你们之中,再找个人來帮帮本宫打理这选秀之事。”复颔一颔首,“究竟找谁,你们自个推举出一个來就是了。”
原來皇后找了妃嫔齐聚为得是这茬事儿……
我头脑一时辩驳不出个好与坏,只觉这事儿接与不接都是好坏掺半。接下便是获了与皇后一并打理选秀之事的权利,地位在潜移默化间决计是有所增长的;但若不接便可乐得清闲,不参与便不会有错,也省却了其间许多可以预见到、预见不到的乱乱纷纷。
我这边儿正辗转着心思左右皆非时,已见倾烟莞尔一笑,对主位之上的皇后那边儿颔首做了个礼:“嫔妾只是一嫔位,且又非哪一宫的主妃亦或侧主妃。”略顿时转眸扫了眼一旁的庄妃、蓉妃,后转向皇后柔柔继续,“这类事务还是交由庄妃、蓉妃两位娘娘便是妥帖。嫔妾如何也沒那个资格接下此事的。”
倾烟这话儿字里行间倒是在理,我心略安,见皇后也是温良含笑点了点头。
“本宫怎么觉的湘嫔委实自谦了呢!”正这时,忽听蓉妃一道含笑声色徐徐漫溯。
我微失惊!
恍神间皇后、庄妃、并着湘嫔的目光已然“唰”地一下对着蓉妃急急便落过去!我也赶紧下意识急急然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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