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05/134页
王雱说道:“惠卿险恶奸狡,当重处远竄。止黜陈州,尚居密近,所谓尘秽天下而犹处衣冠,如何消得我心中之恨!”这番话从牙缝中迸出,语声冷峭,使人听了有不寒而栗之感。
吕嘉问说道:“继王庭老之后,原本由徐禧和尹政推究秀州张若济事,此二人俱为吕惠卿所荐,说置田是升卿所为,或有庇护。今邓绾已奏请改由蹇周辅推鞫,只怕也难构其罪。”
吕嘉问和练亨甫一样,与王雱的关系十分亲厚。但吕嘉问与吕惠卿的关系也不错。当年曾布根究市易司事,吕惠卿曾多所庇护,吕嘉问心中十分感激。现在王雱与吕惠卿交恶,吕嘉问助王雱而倾吕惠卿,也颇有点无奈。再说,张谔去了两浙,吕嘉问取而代之,已做到了中书的总检正,处事颇想预留地步。他说这番也有到此为止的意思。但他所说“只怕难构其罪”这句话,王雱颇以为是。他说道:“蹇周辅素称能吏,又为邓绾同乡,固不会庇护吕惠卿,然事只如此,却也难罪。”说到这里,王雱目光幽幽盯着练亨甫,又说,“亨甫素称聪明,有何良法,以罪惠卿?”
练亨甫与吕嘉问不同,对于吕惠卿,他与王雱是同仇敌忾。但就究治吕惠卿而言,除邓绾和蔡承禧交相弹劾,根究所已换了两次人。这次所换的蹇周辅一向有酷吏之称,已经是无所不用其极了,还能有什么办法?他说道:“此事当从长计较。”
王雱用拐棍戳地,笃笃有声,说道:“什么从长计较?莫非还要等吕惠卿回了中书再计较?”大约用了些力牵动了病腿,一阵疼痛,嘴里“哼“了一声。
对于王雱的切责,练亨甫无话可说。稍顷,嗫嚅着说道:“可否请丞相移文,将惠卿下狱?”
王雱说道:“不妥,我爹不会答应的。”
王雱说得不错,王安石为政只论是非,不计恩仇,更不会使小人伎俩,这一点练亨甫和吕嘉问都是知道的。练亨甫说道:“丞相案上公文甚多,我等私取邓绾和蔡承禧所条事,杂于其中,丞相未必能知。将吕惠卿下制狱,只当是丞相之意。”说到这里,两眼看着吕嘉问问道,“望之兄以为如何?”
这可是小人伎俩。吕嘉问看着王雱,王雱若有所思,瘦削的脸庞,在烛光下忽明忽暗看不真切。吕嘉问说道:“只怕只有此法了。”他语速甚慢,仿佛在字斟句酌,既没有把握,又别无选择。
王雱说道:“也罢,此事有劳亨甫吧!”
弄出这样一件公文,对于练亨甫来说并非难事。原本该王安石的押字便由王雱代劳,并由王雱乘王安石不在时送进书房,夹在已批阅过的公文中。
王安石把公文带回中书时并没有再校一遍,便令堂吏分别交由有司办理。这堂吏正是余中,吕惠卿的亲信。余中见此公文,暗暗吃惊,随即袖了赶往陈州,送交吕惠卿。
陈州属京畿路,在汴梁之西南,密近帝都,快马半天即到。
吕惠卿是在熙宁八年十月黜至陈州的,至此时,在陈州已待了大半年了。当年从真州推官任上秩满回京时,过江拜访王安石,并由王安石向曾公亮举荐得以馆职,从此便一直在汴梁任职。从编校集贤书籍到参知政事,纵横捭阖,展锋露角,既得志又得意。正可谓起于粪土之中,至于青云之上。谁知一朝获罪,罢黜陈州!不过还好,并没有跌回原地,必竟还是以给事中知陈州。而且他的名望也已经今非昔比,朝中尽多他的朋友。今日之知陈州和当年之在真州,其风光也不可同日而语。陈州既属京畿,市廛之繁华,州衙之齐整,虽不能与京都汴梁相提并论,但比之边远军州,不啻霄壤。
吕惠卿在吏事上是干才,学识、文章俱属上乘。辽使萧禧两入汴梁,大宋两次致辽的国书都是吕惠卿的手笔。自从在朝中设置制三司条例司,吕惠卿事实上便是王安石的副手,新法概出于其手。加上有着中书总检正和参知政事的经历,勾管小小一个陈州自然游刃有余。没有了政事纷呈与奔竞,没有了宾客盈门的喧嚣,生活变得从容了。他尽可以悠悠然打发时光。州衙的后园不比汴梁府邸的后园小,亭台楼阁多了点沧桑的痕迹,便多了点幽思和联想。他可以用燕游来装点人生,用闲适来按抚疲惫。他可以邀三两诗友吟风弄月,也可以醉扶香肩漫步花径。于是他的生活就增添了温馨和诗意。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吕惠卿没有这种好心情。清闲倒是清闲了,也备受冷落了。这还在其次。从汴梁传来的声音还在使他不安。御史继续上着弹章,根究司一直在动作着。他不明白,请张若济置田一事已经辨明,为何还要派蹇周辅去根究司根究什么。这件事必得要分辩清楚。他现在固然是只能挨打不能还手,但申辩两句总还可以。他吩咐吕顺笔墨侍候。
吕惠卿走进了书房。书房外即是后园,穸前一株芭蕉透着沉沉的绿。风在轻摇着那巴掌般的叶,仿佛是不愿打断吕惠卿的思绪,把絮语压得极低。离芭蕉几十步远处,是一汪池水,池水清得可以看见水底的游鱼。热浪从水面上掠过,并被风消释着,在穸外徘徊一阵,涌进穸来,已只剩下风的沁凉,还带了点水的腥味。稍远处柳树上的知了,在自顾自的鸣叫着,让人不可理解,听着心烦。
吕顺说道:“相公,墨浓了。”说完又给吕惠卿铺纸。
吕惠卿提起笔来,在纸上写着:
……往者邓绾言,臣丁忧日托张若济贷部内钱。闻推
究所穷究首尾,七月乃毕。今朝庭复差蹇周辅推鞫,其初
遣使之指,事本缘臣,臣事既明,更为何人置勘?周辅乃
邓绾乡人,尝为御史推直官,不惟有嫌,于法亦碍,乞别
选官置院。
吕惠卿又看了一遍,搁下笔叹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道奏章上去是否有用。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年在朝中在王安石面前,在赵顼面前,可是言听计从的啊!现在人一落魄,还有谁听我申诉?这时,吕惠卿听得外堂有人通报了一声:“大人,有客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直响到书房门外,接着一声“吕大人,卑职有要事相告”,一人闯进书房。吕惠卿看时,却是余中。
吕惠卿见余中满头满脸的汗,便知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心里也有点着忙,他没有让坐虚套,开口便问:“余大人,有何要事,劳你从汴梁赶来?”
余中从袖从取出公文,递给吕惠卿,说道:“大人请看了再说。”
吕惠卿伸手接过,刚看了个头,不禁脸上变色,拿着纸的双手颤抖着。这便是出自练亨甫之手的那件公文,以中书名义发往有司的札子。取用邓绾和蔡承禧弹文上的事例,将吕惠卿下制狱勘问。文中语句甚恶,把吕惠卿比作尧时的‘四凶’,必欲严惩。吕惠卿看完,恨声说道:“想不到王安石如此待我!”遂向余中拱手说道,“有劳余兄通此消息,救惠卿者,余兄也!”
余中连忙说道:“大人言重了。大人对卑职有知遇之恩,卑职不敢或忘。天幸此文落到卑职手中,快马送来,幸勿误事。”
吕惠卿见吕顺尚站在书房内,吩咐道:“备酒。”又对余中说道:“我们边吃边谈。”
余中离开中书直奔陈州,事先并未告知别人,因此在陈州不敢多耽搁。他由吕惠卿陪着略喝了两杯酒,又吃了半碗饭,说了些京都的时闻,便上马赶回汴梁去了。
正文 一二四、王雱死了,王安石极度伤心,二次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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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惠卿送走余中,急忙回到书房,思考对策。有王安石押字的那件把吕惠卿投狱勘问的札子就放在书房的案上,吕惠卿只觉心中有一股火正一拱一拱的往上直竄。事情已经十分明白,这半年多来邓绾和蔡承禧的交相弹劾,秀州置田一事根究所连连换人揪着不放,原来都是王安石所为。“是王安石要置我于死地,此心何其毒也!”吕惠卿要反击了。因为现在有了反击的契机,也有了反击的对象,这对象便是王安石。
笔墨是现成的,吕惠卿铺纸提笔,因为激忿,握笔的手微微发抖,但此时的思惟却异常活跃,诡言谗词如浪涌出:
……安石尽弃素学而隆尚纵横之末数,以为奇
术,以至譖愬脅持,蔽贤党奸,移怒行狠,犯命
矫令,罔上要君。凡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莫
不备具,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平
日闻望,一旦扫地,不知安石何苦而为此也。谋身
如此,以之谋国,必无远图,而陛下既以不可少而
安之,臣固未易言也。虽然,安石忌臣之心甚而无
已,故其所为无所顾藉……此皆奸贼之臣得以擅命
作威于闇世者也,奈何安石今日之所为乃与之同事
也?陛下既令安石任政,若至于此而不稍裁抑,犹
恐非长久之道……
吕惠卿写毕,走到书架前,取出一个木制小盒,打开后,从木盒中取出两张纸来。这两张纸只有方寸大小,一张纸上写着“勿使上知”四个字,另一张纸上写着“勿使齐年知”五个字。这是王安石写给吕惠卿的私信,无头无尾,意思却是一看便知。“勿使上知”,意即不给皇帝知道。“勿使齐年知”意即不给冯京知道。冯京与王安石年令相同,故称“齐年。”王安石在处置政事时写给吕惠卿的,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王安石并没有或者说没想到要吕惠卿烧掉,是以纸上没有写“付丙”两字。吕惠卿保存下来。并且派上用场了。这可是击向王安石的两根杀手锏!至于什么事不使上知、不使齐年知,是一件事还是几件事,反倒是不重要了。
吕惠卿把余中送来的那份札子,连同弹文和两张方寸小纸一同封好,送往汴梁。经通进银台司送到赵顼手中时,赵顼正在崇政殿里和王安石议事。
尽管郭逵领兵南征不久,军队还在路上跋踄,交阯必竟是癣疥之患,赵顼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与辽国的地界问题,两国正在河北勘查交涉树立界址,辽使有点咄咄逼人,但也不像有更大的图谋。赵顼与王安石议事时是从容的。夏天的风带着太阳的热在宫城中徜徉,吹进崇政殿里,吹到王安石和赵顼身上时,已经不觉其热,反而感到一种飒飒的凉——风把热留在了殿外,又搅动了殿里的凉。
赵顼和王安石没有谈论南方的战事。因为他们并不知晓安南招讨使的鞱略玄机,甚至不知道他们究竟到了哪里。也没有谈论吕惠卿被贬一事。如果能把此事看作是吕惠卿与王安石之间的纷争,随着吕惠卿的离京,这一纷争便告结束。他们谈的是王韶。是王韶与王安石之间的矛盾。
赵顼对王安石说道:“王韶对朕说,他颇惧步吕惠卿后尘,想外放。大约是因熙河事未能允他之故?”
“颇惧步吕惠卿后尘”这句话从赵顼嘴里讲出,不过是转述王韶的感受,听在王安石耳里,他的心灵有如被人用荆条抽了一下。吕惠卿的外放,与王安石并无关系。到现在为止,王安石也没有说过吕惠卿一个不是。如果连王韶也以为吕惠卿是因王安石的逼迫而外放,朝野之议可想而知。想想也是,朝中除自己之外,还有谁能迫得吕惠卿?熙河路经略使高遵裕和转运判官马瑊有矛盾,王韶上表说马瑊专门收集官吏细事,宜加惩治,其实是经略使高遵裕害马瑊,是以王安石没有同意。王韶既能作如是想,吕惠卿本人呢?想到这里,心里悚然而惊。他说道:“臣固没有同意王韶所奏,然臣对王韶别无他意,陛下所知。”
赵顼说道:“王韶论事不烛理,但不忌能,性也平直。以后尚有可用之处,卿宜劝勉相留。”
王安石说道:“陛下所言极是,王韶诚亦豪杰之士,缓急之时可用。”
君臣俩正说着话,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兰元振进来奏道:“通进银台司送进陈州吕惠卿奏事,敬呈御览。”说毕双手呈上。
赵顼从兰元振手中接过吕惠卿的奏事。略一观看,不觉“啊”了一声,站了起来,并看了王安石一眼。稍顷看完,问王安石:“卿出札子把吕惠卿下制狱了吗?朕如何不知?”说完吩咐兰元振,把那份由练亨甫起草、再由王雱押上王安石名字的札子递给王安石。
王安石因见赵顼站了起来,早已跟着站起。此时从兰振手中接过看时,心里一惊一急,汗从额上沁出,只一会便汇成汗珠从脸上滚落。王安石从没有想过要重处吕惠卿,况且即便他贵为宰相,也不能瞒着皇帝随便把大臣投入狱中勘问。这份札子的内容固然看过才知,但后面签的千真万确是他的名字,而且从笔迹上看,竟是真假难辨。此时不容他多想,急急躬身奏道:“臣实不知此事。”
赵顼说道:“吕惠卿的自辩折子卿一并看过。”
吕惠卿的自辩折子有数十张纸之多,又是在忿急之时所写,语句自然不会好听。王安石读到“譖愬脅持,蔽贤党奸,移怒行狠,犯命矫令,罔上要君”时,头脑里已是风雨雷电,呼呼轰轰响成一片。吕惠卿的怨忿、王韶的不安,果然皆由他而起,但又不知从何而起。看完之后,他不知如何辩解,只说道:“臣不知吕惠卿何以如此。”话一出口,便知不妥。明摆着的事,吕惠卿是看到了把他下制狱的札子后才作如是说的,而这札子……这札子……
赵顼并没有要王安石辩解,脸上的神态依然从从容容,安然淡然,不过盯着王安石的眼神似乎别有意味,脸上也没有了笑容。王安石没有看到赵顼脸上的神色,他一直躬着背低着头。他是凭感觉,赵顼的射在他身上的目光与往常不一样。往日是抚慰,今日如锥剌。王安石忽然觉得自己在赵顼面前矮了下来,原本有着冰雪之操,如今却使出小人伎俩,今后金殿议政,如何面对曾有意尊自己为师臣的皇帝赵顼?
赵顼并没有把那两张写着“勿使上知”和“勿使齐年知”的小纸片给王安石看,他不想当面责问。他心里有点不快,却也不想给王安石知道。他说道:“卿且告退。”语声有点沉郁,并且是冷冷的。
王安石骑马挥鞭回到家里,没有理会候在客厅里的客人,立即叫下人唤王雱去内书房问话。
此时的王安石,耳朵里仍然在响着吕惠卿的劾词,感受到赵顼疑惑不解的目光。他的心里是烦躁、郁闷加上恼怒。他知道,那份札子一定出自王雱之手。他想问个明白,并想知道儿子何以出此下策。听到书房外响起了王雱的拐棍笃笃之声,他的心软了。恼怒变成了怜惜,并且还有点无奈,他不觉轻叹了一口气。
王雱在下人的搀扶下柱着拐棍来到内书房,先叫了声“爹”,问道:“爹叫儿子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