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12/134页


吕嘉问笑问道:“说给你做大媒不是好话?”
王防说道:“不和你说了。”说完走了出去。
吕嘉问对王安石说道:“防儿已经成人,要否在府衙谋一职事?”
王安石说道:“此事我也曾想过,防儿的资质平常,原打算在江宁府粮料院谋一职事,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地。若向皇帝上表乞这一差使,料想会恩准的。”
吕嘉问又说:“防儿和云儿的婚事自然也得办了?我若做媒,还缺一个主婚的人。”
王安石说道:“人却是现成的,怀丙大和尚即可。”
吕嘉问笑道:“由大和尚主婚,也亏相公想得到!”
王安石也笑道:“怀丙倒也没意见,说了,相公既能子在嫁媳,我大和尚主婚又有何不可?”
吕嘉问和王安石说了一会家事,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王安石说道:“吕惠卿有一封信给相公,我正带在身上。”吕嘉问说着话,从袖中取出信来双手呈给王安石。王安石乍听吕嘉问说吕惠卿有信给他,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从吕嘉问手中接过信时,手指竟微微的发抖。见信中有“而门墙责善,数移两解之书;殿陛对休,亲奉再和之诏”,问吕嘉问道:“吉甫写信言和,原来是皇帝的意思?”
吕嘉问说道:“吕惠卿从延州回京,陛见时皇帝说,与安石交恶非美事,朕心也常不安,安石既已罢政,卿宜去信言和。不满相公,我与和卿也甚数次规劝吉甫。不过吉甫也有和好之意,只不好揣度相公。皇帝一说,也就写信托我带来了。原本我在十天前就可到金陵,赶上相公的寿日,皇上要我等几天,耽搁了给相公贺寿,原来竟是等吕惠卿的这封信。”
说吕惠卿也有和好之意,王安石倒也相信。因为信中在“亲奉再和之诏”后还有一句:“固其愿也。”这时王安石轻轻的读了下去:
……然以言乎昔,则一朝之过,不足害平生之欢。以言
乎今,亦将随数化之改。内省凉薄,尚无细故之嫌;仰揆
高明,夫何旧恶之念。恭惟观文特进相公知德之奥,达命
之情。亲疏实于所同,爱憎融于不有。冰炭之息豁然,倘
示于至思;桑榆之收继此,请图于改事。侧恭以待,惟命
之从。
与吕惠卿交恶一事,王安石原不知其所以,后来王雱告知,才知竟是王雱和练亨甫、邓绾三人所为。事过境迁,原可不放在心上。但在摆脱烦政之后,休息和读书的时间多了,对往事的思考和反省的时间也多了。也就是说,时间并没有尘封往事,与吕惠卿交往中的一些细枝末节也无不在忆想中毕现。与吕惠卿交恶成了他从政以来的一大憾事,罢政以后的一大心结,时常萦绕在脑际。朋友相促也罢,皇帝之诏也罢,现在吕惠卿主动言和,王安石不觉心里一阵轻松。不错,一朝之过,不足害平生之欢,当年关系是何等的亲厚?什么“细故”,什么“旧恶”,都可以随风飘散了!“我侧着身恭恭敬敬的站着,你有什么话,我无不听从”!
王安石读完信,心里只觉得热热的,吕嘉问还在对他讲述着京师的新闻,讲述着最近京师掀起的一场大案,王安石是姑妄听之了。
午饭后,吕嘉问回府衙去了。王安石走进书房,他要给吕惠卿写了一封回信。于是,已经消逝了的岁月,随着京都的烟岚又在胸中涌动。他写的是:
安石启:与公同心,以至异意,皆缘国事,岂有他哉?同
朝纷纷,公独助我,则我何憾于公?人或言公,我无预焉,则
公亦何尤于我?趋时便事,则吾不知其说焉;考实论情,公亦
宜照于此。开谕重悉,览之怅然。昔之在我,诚无细故之疑,今
之在躬,尚何旧恶足念?然公以壮烈,方进为于圣世;而某苶然
衰疾,将待尽于山林,趣舍异事,则相呴以湿,不如相忘之愈也。
承累幅勤勤,为礼过当,非所敢望于故人也。不敢视此以为
报礼,想蒙恕察。承已祥除,伏惟尚有余慕。知有所论著,恨未
见之。惟赖恩复,以得优游,然以疾惫弃日,茫然未有获也。诸
令弟各想禔福。
当年王安石名重天下,赴京任翰林学士之时,吕惠卿还只是区区一八品小官,还是由王安石向曾公亮举荐后得一馆职的。王安石第一次回金陵后又回京复相,吕惠卿为参知政事。吕惠卿这参知政事也是王安石向赵顼举荐的。此时虽还有上下之分,已经份属同僚,只在朝会排班时有先后之分了。王安石以集禧观使罢政,吕惠卿虽已离朝,先以给事中知陈州,不久便以资政殿学士知延州,成了鄜延路的一路方镇。吕惠卿称王安石“观文特进相公”,还有点矜持,王安石对吕惠卿则直接以“公”相称,字里行间透着恭敬了。
王安石写完信,命人送江宁府衙交吕嘉问转送,这才想起吕嘉问曾说起京师又起大案一事,因心里惦着吕惠卿信中事,听得不认真。现在想来,竟是一片茫然。





正文  一三一、相州一件旧案,被蔡确扯上了宰相吴充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2-8 6:34:36 本章字数:5725

吕嘉问向王安石说起汴梁又有大案一事,一来吕嘉问语焉不详,二来王安石当时心思放在吕惠卿的来信上,也没往耳朵里去。不只王安石茫然,读者更是茫然。我在这一章中向读者细细道来。
事情出在相州,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是韩琦做着知州。当地有三个人合伙为劫,被邻人们所逐而散。为首的说道:“今后劫人,有人救援,先杀救援之人。”后来这三个人又劫一户人家,这家只有一老太婆。三人便把老太婆绑着拷打索要财物。邻居听了老太婆痛哭呼号,实在不忍,过来对三人说道:“这老太婆家里也没有什么财物,打得怪可怜的,何必呢?”话刚说完,便被一刀剌死。杀老太婆的不是为首之人,而是所谓协从。当时相州判的是三人皆处死。
事情过去了几年,当事人也早已淡忘,但文档留在中书省刑房,却赫然在目。中书有这样一条规定,若刑房能驳审刑院、大理寺、刑部断狱违法而得当,有一事迁一官。当时王安石立这一条规定,也是为了执行案问新法,减少冤狱,并没有什么不妥。刑房堂后官名叫周清,翻到这一旧案,便著文驳道:“新法,凡杀人虽已死,如协从者被捉,虽经拷掠,若能先引服,皆从案问欲举律減一等。因首恶者有令,说‘有救者先杀之’,则协从者虽杀人仍然应是协从。又至狱后先引服,当減等。而相州以死罪论列,刑部不驳,皆为失入死罪(错判死罪)。”手杀邻人的名叫冯言,周清之意,此人只是胁从,不当死罪。
周清的驳文下到大理寺,大理寺说道:“为首之人说‘有救者先杀之’,是说执兵器来斗的,而邻人是来好言相劝的,冯言手杀邻人,当为首恶,相州所断不错。”
接着大理寺详断官窦苹、周孝恭找到中书检正刑房公事刘奉世,刘奉世说:“你等为法官,该如何断便如何断,何必告诉我?”
窦苹和周孝恭说道:“以我二人之意,不可为失入死罪。”
刘奉世说道:“此当依法而断,谁必欲定失入死罪?”
检正刑房公事刘奉世是刑房堂后官周清的上司,窦苹和周孝恭先和刘奉世打了招呼,便说相州所断为是。周清再驳,驳文下到刑部,刑部以周清所驳为是。大理寺不服,于是双方争论不休。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不服谁,谁也说服不了谁。当年断此案的相州判官名叫陈安民,现在已是殿中丞。听到周清驳此案,怕追究到自己,便写信给相州法司潘开,要潘开带钱入京,送大理寺的胥吏打探消息,自然也希望大理寺坚持意见,定相州原断不错。大理寺评事文及甫,是文彦博的儿子,当朝宰相吴充的女婿,也是陈安民姐姐所生,潘开带钱入京,自然便要找文及甫了。潘开到京之后,先找到同乡相州人高在。高在是司农寺胥吏,潘开原本是想通过高在找到文及甫的,钱落在高在手里,并未送到大理寺,而是被高在和中书的几个胥吏分掉了。皇城司奏潘开带三千余缗钱贿赂大理寺,由开封府按查。开封府尚未查明大理寺是否受到贿赂,却查到了陈安民给潘开的书信。
如果仅仅在大理寺和刑部争论相州所断是还是非,是失入死罪还是没有失入死罪,事情倒简单了。陈安民叫潘开带钱入京贿赂大理寺,使整个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勘查的重点反成了大理寺有没有受贿赂。蔡确知道陈安民是吴充亲戚,便上奏赵顼,说事连大臣,非开封府所能了,宜移狱御史台。
蔡确之言也颇堂皇,赵顼便在蔡确的奏文上批道:“近降相州吏人于法寺,谓求失入死罪刑名事。缘开封府刑狱与法寺日有相干,深恐上下忌碍,不尽情推劾,致奸賍之吏得以幸免,宜移送御史台。”
此案移送御史台后,便由蔡确主审。
蔡确是什么人?当年韩绛向王安石和韩维推荐时,还是韩维叫他在开封府勾当右厢公事的。后来与唐坰一起由邓绾举荐为监察御史里行,接着提点开封府界县镇公事。蔡确两表把沈括轰出京城时,已是侍御史知杂事,或叫知杂御史,在御史台中,御史中丞不在,便以他为大。接着劾熊本附文彦博坏新法,熊本外放,蔡确便兼判了司农寺。蔡确靠击搏进.拿现在的话说就是靠整人升官,宰相吴充对他没有好感。蔡确之所以能主审此案,是王珪举荐的。王珪也不是因蔡确有什么才干而举荐,而是因为怕蔡确一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蔡确接手此案时,已是知制诰知谏院。
元丰元年的春天便在御史台里的鞭笞呼号声中过去,眼见着一天天热起来,御史台的制狱里的日子也越来越难捱。大理寺详断官窦苹和周孝恭都已收监,身缚绳索颈带木枷在太阳下曝晒了五十余天,也没有交代出受贿的事。当蔡确把陈安民推问时,陈安民交代了。说道:“曾请求文及甫,文及甫说已告诉了宰相,宰相也甚垂意此事。”宰相便是吴充。蔡确见此案已扯上了宰相,真正是喜出望外。他要与御史中丞邓润甫上殿面君,具奏吴充受贿枉法。邓润甫没有答应。
邓润甫以御史中丞身份与蔡确同审此案,夜里听到拷掠呼号之声,以为窦苹和周孝恭在受刑,心里总觉着蔡确问案过于惨刻,也颇不值蔡确所为。就在拒绝蔡确入宫具奏的第二天,邓润甫在经筵上先对赵顼说道:“相州狱事甚冤,大理寺实在未曾受贿,蔡确深究其狱,枝蔓不已。窦苹、周孝恭皆朝士,受榜掠身无完肤,皆衔冤自诬,乞皇帝陛下令早结正。”监察御史里行上官均也上表作如是说。赵顼听了心中駭异。后一天,蔡确进宫具对,至殿门时,赵顼命内侍拦住不得前。赵顼以手诏付蔡确,诏曰:闻御史台勘相州法司,颇失直,遣知谏院黄履、勾当御药院李舜举据见禁人款状引问,证验有无不同,结罪保明以闻。
赵顼此时是相信邓润甫和上官均,不相信蔡确。但他也不是轻信。他叫黄履和李舜举去御史台验证,也可见其用心之细。
黄履、李舜举到御史台,与邓润甫和蔡确同坐于帘下,命囚犯挨个上前,把原供状读给他听,再问是不是事实?如果不是,可以诉说冤情。案犯三十余人,仅窦苹一人翻供,其余众人都说原状属实。再验窦苹和周孝恭身上,也没有拷掠过的痕迹。这样一来,赵顼不直邓润甫和上官均所为,反相信蔡确了。虽然如此,赵顼也不叫蔡确一人具审,而是下诏由蔡确、黄履和监察御史里行黄廉同审,仍由李舜举监督。
或许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沉积了太多的由岁月所抛洒的风雨和尘土,我们已无法弄清案件的本来面目?或许当时便是遮遮掩掩疑云重重曲审错判?但窦苹和周孝恭身上没有伤痕当是真的。三十余人只有窦苹一人翻供,其他人呢?是因为确是事实还是不敢翻供?我们不必为古人担忧,不必为古人不平。案件审到这份上,宰相吴充坐不住了,他要避嫌。吴充上表说:“御史台鞫相州狱,连臣婿文及甫,其事在中书有嫌,乞免进呈,或送枢密院。”
吴充的意思,有关这案件的公文,按制也就不用吴充签书了。事情不止如此,又扯上了吴安持。
不知是因为吴安持是宰相吴充的儿子,还是因为吴安持是前宰相王安石的女婿,抑或是提举市易司过于繁忙,赵顼下诏特免追摄,却也给了人想像的空间。
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人意料。当蔡确见陈安民扯上了文及甫和吴充,邀邓润甫同入宫见驾,邓润甫推托不去,于第二天在经筵讲经后向赵顼密奏,这些情况都被蔡确得知,于是蔡确上表论奏,说邓润甫和上官均如何的奸邪。
因为邓润甫在经筵所奏之言与事实不附,蔡确的这份奏事就比较可信。这份奏事上去,加上王珪一份荐表,蔡确原本是右正言、知制诰兼判司农寺,马上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兼领司农寺。而翰林学士、右谏议大夫兼侍读、权御史中丞邓润甫落职知抚州,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上官均责授光禄寺丞、知光泽县。邓润甫的诰词是“奏事不实,奉宪失中,言涉诋欺,内怀顾避。”上官均的诰词是“不务审克,苟为朋附,俾加阅实,不如所言。”
又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御史台也成了大臣们谈虎色变之处。朝士大夫,一进御史台狱,身份便成了罪犯,同室而居,同席而寝。饮食与尿桶之类共在一室,羹饭饼食置于一大盆之中,由众人分食。这些朝士大夫养尊处优惯了,别说拷问吃板子,先这种罪便受不了。
蔡确升任御史中丞固然得意,这一案件的走向也日趋明暸:蔡确的矛头正对着当朝宰相吴充。
蔡确回御史台上任之后,先把文及甫收监(蔡确不把文彦博和吴充放在眼里,正是要找他们的麻烦)。这些世家子弟、朝庭官员其实都很脓包,不等拷问,文及甫便承认曾应陈安民的请求,对吴充说过,相州一案不定失入死罪,吴充答应了的,并且还对吴安持说过。蔡确又捕刘奉世,刘奉世也说吴安持曾在一次旬休日找过他,说的便是此事。蔡确转而欲捕吴安持,吴安持怕去御史台,忙说确实嘱咐过刘奉世。此案的经过情况清楚了:陈安民在相州为官时,失入(错判)冯言两人死罪,周清一驳,便托文及甫言于宰相吴充和吴安持,吴安持受文及甫之托,要刘奉世指使窦苹、周孝恭不作失入死罪。
蔡确并未就此收手,随着案件的发展,枝枝蔓蔓,竟又牵扯到了三司使李承之和户部副使韩忠彦。不过赵顼下诏制止了。涉案的官员追官的追官,勒停的勒停,冲替的冲替,周清则按中书省的规定迁了一官。宰相吴充本人连同儿子、女婿全部涉案,遂上表乞罢相,并阖门待罪。但吴充并没有处分,奉诏回中书视事,只吴安持追了一官。蔡确以为对吴安持处分太轻,遂入宫见驾。此时,赵顼正在宜圣宫向皇后那里。
御史台的拷问之声不会传进深宫,官员们的作过升迁也属常事,此时令赵顼伤怀的是长宫主的死和太皇太后的病。
也是。岁月无情,当其悄然流逝时,常带走欢乐,留下忧伤。又一个鲜活的生命突然消逝,仿佛整个后宫都承受不了这一事实。从大王子到五皇子一一早夭,小不到一月,大不到两岁,感情的纽带还未系牢,固然为之伤怀,还好受一些。长宫主已经十二岁,已经懂得对人世的依恋,她的声音和笑容已经深印在赵顼、向皇后和后妃们的心中,存在于后宫的每一个角落,长宫主的离去,是要剥落心中的这种形象,这是何等的悲痛。自然,最悲痛欲绝的莫过于向皇后了。向皇后所生的大王子早夭,父亲过世,现在长公主又离去,接二连三,精神已近于崩溃。
太皇太后也病了,似乎也不是寻常的偶感风寒。太医们不确定的眼神和用药时的小心,说明他们没有把握治好太皇太后的病。赵顼已下诏遍求天下名医给太皇太后治病,却也未闻有人奉诏。赵顼在庆寿宫看望了太皇太后,才到宜圣宫,还未来得及温存安抚,内侍报说御史中丞蔡确入宫见驾。御史中丞入宫,皇帝要冠袍带履召见。赵顼皱了皱眉,传旨蔡确在崇政殿候驾。接着吩咐摆驾崇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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