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21/134页


一阵风来,在戒碑亭前旋了几旋,带起了尘土草屑,往苏轼的领子、衣袖里直钻。他抬头望天,只见天上冻云堆积,雪意甚浓。他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又把帽子压下了一点,仍然继续着刚才的思考。开封府正在试行青苗法,由赵子几提点。苏轼是推官,专管刑讼,青苗钱的放与收本不与他相干。但他心中存不住话,他反对青苗法,他就要说出来,并且不考虑个人的安危荣辱。他曾经当众羞辱过正做着宰相的曾公亮。那是在一天朝会退朝之后,刚出文德殿,苏轼走到曾公亮面前躬身一揖从容说道:“曾大人安好。”曾公亮见是苏轼问候,还了一揖笑道:“是子瞻啊,托庇粗安,托庇粗安。”苏轼又问:“曾大人吃饭可香?”曾公亮说道:“承你问,还好。”苏轼再问:“曾大人睡可安枕?”曾公亮说道:“也还好。”苏轼说道:“今条例司居之于中书之上,轻易宪度,淆乱朝政,继均输之后又行青苗,大人身居宰辅而不能救正,私心无愧乎?”曾公亮被苏轼说得老脸通红,半晌才说:“当今皇上与安石形如一人,此乃天也,我说何用?”
中书省富弼走了,曾公亮又是这样,剩下就是刚上任的陈升之了。明眼人都知道,虽然陈升之主条例司,其实谋事者为王安石。陈升之是王安石的主要臂助,也适足见其园滑熟溜。但他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的?如果说目前还有人能制安石废新法,也只有他陈升之了。苏轼因想我何不造府拜谒,晓以利害,请他奋然而起,尽革新法之弊,重布仁明之政?想到这里,忙叫从人备马,径往陈府。
陈升之家在西华门附近的清明坊,苏轼出了开封府,沿浚仪街向北,过西华门不远便到。气派的倒厦门下,两扇黑漆大门大开着,大门两边的系马桩上,已有十几匹马,或垂头静立,或在烦躁的刨着蹄子。苏轼虽在士大夫中颇有文名,官品却不高,又是从开封府来,穿的是公服,看门的见苏轼一身绿袍,面色就不怎么好看。勉强笑问道:“大人是要见我家相公吗?只怕不得闲呢!请问大人贵姓?”
苏轼说道:“麻烦尊驾通报一声,就说开封府推官苏轼来拜。”
这位家丁说道:“刚刚进去了好几位大人,都在客厅里候着,还不定见不见得着我家相公。这天冷风溜溜的,只怕就要下雪,大人还是改日再来吧!”
苏轼的一付热肠顿时冷了一半,暗想当年与父亲苏洵和弟弟苏辙初离眉山,京城举目无亲,拜谒欧阳修时是何等的礼遇?后来兄弟俩拜访王安石,王安石是倒履相迎。现在好歹也是朝庭命官,居然吃起闭门羹来了!苏轼几曾受过这种小人的气?但既然来了,如何连府门都没进就走?即便改日再来,仍是见不着人呢?苏轼没奈何从袖中摸出十几个铜钱,陪笑说道:“这天果然冷得出奇,尊驾这差使也真不易,真该打两斤酒暖暖身子。”说着话便把钱递了过去。
这家丁接过铜钱笑道:“我看您倒是个晓事的,我也不怕我家相公着恼,您少候,我这就给您去通报。”还是钱管用,苏轼几个钱一送,门公嘴里先把“你”改成了“您”,脸也好看得多了。少顷,这家丁一溜小跑出来说道:“大人请进,我家相公正在书房议事,说了,请您在客厅稍候。”
这一声“稍候”,一候便是一个时辰,候得苏轼好不烦躁!
陈升之以尚书右丞、知枢密院事行礼部尚书,同平章事,这是首相职衔。陈升之的资历高于王安石,却还不能和文彦博相比。文彦博虽未和韩琦、范仲淹戍边,但领兵平了贝州王则之乱。庆历八年便由参知政事升宰相,现已七十余岁。几经外放,现任枢密使,是陈升之的顶头上司。按赵顼的意思,文彦博是朝庭重臣,令陈升之位文彦博之下。文彦博说:“国朝枢密使,没有位宰相之上的。独曹利用在王曾、张知白上。臣不敢效曹利用所为,紊乱朝纲。”陈升之遇此殊恩,真是志得意满。初践相位,贺喜的、拜谒的、议事的天天车马盈门,位高权重的,自然先见,苏轼便只好在客厅耐心等候了。苏轼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来时的一腔热肠又冷了一半。
又过了一盏茶时,有下人传话,说是相公请苏大人书房叙话。
苏轼走进书房,对陈升之深深一揖,说道:“大人清仪,久失瞻仰,恕罪恕罪。”
陈升之伸手一让,说道:“子瞻啊,坐,坐着说话。”接着笑问道:“莫非子瞻也要转官吗?”
苏轼说道:“轼岂是求官之徒?大人懿文茂行,世所景仰;方今青苗、均输既行,举世汹汹,轼唯请大人悯艰悼厄,一整朝纲,则万民幸甚。”
陈升之一手捋着已然斑白的胡子,心里有点不快。暗想:“好一付为民请命的样子!可是小子,你懂什么?你又知道我想什么?我要做什么,又何必告诉你?小小一个开封府推官,自有职守,和我议什么朝政?客厅还有多少人等着我接见?”嘴里却说道:“升之忝位宰相,翊尧戴舜,未尝少怠。况满朝皆才志之士,忠直之臣,不敢劳子瞻一日之忧。”
陈升之的话不软不硬,既不言是,也不说非,意思却很清楚:“小子,你多问问开封府的刑讼事务吧,我该做什么,要你来说嘴?”苏轼碰了一个软钉子,讪讪站起一揖,说道:“轼冒昧造访,甚为不安。大人寸阴尺璧,不敢多扰,就此告退。”
苏轼在朝,虽说也得罪了一些人,他的朋友却是不少。与人交接,或饮酒赋诗,或小坐清议,其诗华美,其言滔滔,耳朵里灌的是赞誉之声。不说王安石和司马光,老一辈的如欧阳修、富弼,对他也是赞赏备至。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难堪过。此刻,苏轼回到家里,心里仍不是滋味。
天已薄暮,苏轼独自在容安轩里凭栏伫立。自从弟弟苏辙外放,做了河南府的推官,家里顿时冷清了不少。一阵风来,摇得竹叶飒飒的响,这风如尖利的锥子,透过棉袍,直往骨子里钻。天上彤云密布,雪意愈浓。隐隐传来了兴国寺的钟声。这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平和舒缓,雄浑悠长,令人心涛顿息,尘虑全消,苏轼心里的不快也渐渐释然。转而又想:“新法本是陈升之和王安石所订,要陈升之出手制止,自然不能。何况,陈升之的口碑平常,才践相位,便有‘荃相’之称,是个伺机射利之辈,我何必寄希望于他?‘民不可虐,天不可欺’,这道理王安石不会不知。王安石行均输、青苗两法,本意也是为了便民、富民。殊不知,要富民,必先不扰民,不能闹得天下汹汹!我何不上书皇帝,直言新法不善?”想到这里,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海,又卷起了波澜。随即,他急步走到书房。
苏轼在案前坐定,轻轻叹了一口气:介甫啊介甫,为天下百姓,我可要上疏了!
随即研墨铺笺,略一沉思,一挥而下。苏轼文如倾河,只一落笔,自然曲折有致。
……陛下无故创制置三司条例一司,论说百端,喧传万口。……操
罔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罔罟而人自信。驱鹰犬而
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故臣以为欲消谗
慝而召和气,则莫若罢条例司……
条例司是实施新法的工作机构,直接取信于皇帝,连富弼、唐介都无可奈何。若罢新法,必先罢条例司。御史们弹劾王安石,也曾提出过。都不如苏轼之文,藻丽词辩。接着,苏轼说到了具体问题:
……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
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与?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
“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昔汉武帝以财力匮竭,用贾人桑
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
今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异于此?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
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陛下结人心者……
写到这里,苏轼想到了大臣们因有异意而遭贬,御史们因上言而远谪;又想到弟弟苏辙去了河中府,睽违已久,十分思念;自己也是因上书言事而从直史馆转任开封府推官,心中不觉生出一股抗张不平之气,下笔愈加纵横激扬。
……祖宗委任台谏,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
风闻,而无官长。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
罪。台谏固未必皆贤,所以言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
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也。今法令严密,朝庭清明,
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养猫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
畜狗以防盗,不可以无盗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
官之意,下为子孙万世之防?臣闻长老之谈,皆为台谏所言,常
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
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知之矣。臣恐自兹以往,
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
臣之所愿陛下存纪纲也……
洋洋洒洒,七千余言,一气呵成,了无滞涩。痛心疾首又议论风生;只论是非,不计私怨;曲折陈情,诚恳设言。一点不错,正如苏轼自己所说,文如流水。但见其回环急湍,跌宕飞溅;细微处清流一注,壮阔时波澜千顷。变化万端,各具精神。
苏轼搁下笔,搓了搓手,只才觉得手指关节有点发僵,两腿又冷又酸。他走出书房,站在廊下。一阵寒风吹来,脸上有几点湿冷。定睛看时,天已下雪,地上已见白了。





正文 二十九、 陈升之从背后捅了王安石一刀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8-28 7:36:19 本章字数:4374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自半夜下起,到天明时,地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那雪仍泼粉扯絮般飘飘洒洒、飞飞扬扬的下个不停。
宰相出行,自有赞引、导从和随行军士一大群人。陈升之上朝时,开封府早已派出了军士扫雪,而在宋朝,不论文武,十九骑马。故大雪并不碍路。陈升之进西华门往东,直到左掖门前时,待漏院里已挤了不少上朝的文武官员。不一会,净鞭三响,文德殿门徐徐打开,文武百官齐进文德殿排班。内侍宣旨,圣驾已至紫宸殿,中书省宰相和参知政事去紫宸殿见驾议事。于是,陈升之在前,依次曾公亮、王安石、赵抃随内侍去紫宸殿。
此时天已大亮,那雪仍在纷纷扬扬的下着,如柳絮舞风,又似蛱蝶翻飞。整个宫城银装素裹,往日华贵富丽的明黄色琉璃瓦宫殿不见了,却有一座座琼楼在飞雪中隐现。这雪景使人如践仙境,变得宁静而宽容。但此刻的陈升之虽然容色肃然,胸中却如风涛翻卷。
他和王安石是当年在扬州和韩琦、王珪四人簪花饮酒时订交的,说起来已有数十年的交情。王安石视他如腹心,而他盘算的却是借王安石的名头谋利,所谓交情,也就弃之如敝履了。他这宰相,是王安石推荐的,或者说是王安石让给他的。当然,赵顼不会说,王安石也不会说,陈升之不知道,也就不必承王安石的情。既登相位,一操权柄,陈升之考虑的是如何像模像样的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宰相,不能像富弼那样有名无实。富弼名为宰相而不能具宰相之实,是因为他管不了条例司,陈升之身为条例司之正,自然更清楚其中的利害。条例司不废,他陈升之这宰相便徒有虚名;条例司一废,王安石便无所作为。他给苏轼碰了个软钉子,是因为他了解苏轼的为人。他不想让苏轼寄希望于自己,他要苏轼再去找别人,或直接上书。他想苏轼会的,一定会的。当苏轼拂袖而去,陈升之望着恨恨不已的苏轼的背影暗暗好笑:“你自己上书不是更好吗?”不错,陈升之当宰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撤掉条例司,但他没有必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今天紫宸殿议事,他将要向赵顼提出来。只有他一人知道,因为他此刻还搁在心里。距紫宸殿没有几步了,他手中的大棒将要击向紧随他身后的王安石了,他面容端肃,鹤行鹄步,走上丹墀,躬身唱名:“臣陈升之、曾公亮、王安石、赵抃奉旨见驾。”
赵顼坐在龙床上,神气焕然又面带笑容。一夜之间,大雪仿佛给宫城这一帝王之家换了一个环境,使他驾驭了一个新的世界,在他年轻的心里,便多了一份新奇和激动。他从宜圣宫来,向皇后和宫女们个个如琼瑶立雪,平添了几分妖娆,他觉得有趣又得意。紫宸殿议事是常课,比之往日,他更显得英华秀发。
见陈升之四人行了常礼,赵顼一一赐坐。赵顼微笑说道:“雪兆丰年,天降瑞雪,朕与庶民同喜了。”
陈升之躬身一揖,说道:“陛下普施善政,感召天和,故有祥霙献瑞。”
赵顼因见王安石面带笑容,笑问道:“安石,你有什么话说?”
王安石说道:“臣见此雪景,不觉想到前人《雪赋》中两句话”。
赵顼笑道:“是哪两句?”
王安石说道:“‘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倒也说得是。”
赵顼说道:“安石不失诗人本色。”他笑了一声,说道:“不过,中书非灞桥,哪来诗思?是以只能想到前人的句子了。”
赵顼恭然读书,夏不打扇,冬不烤火。与大臣说话,也都肃然而坐,既不厉颜疾色,也不嬉笑轻侮。他对王安石说了句玩笑话,已是少有的了。王安石忙说:“陛下所言极是。诗思当出在灞桥风雪之中,驴背之上。安石终日政务缠身,写不出好诗了。”
赵顼说道:“鹤也好,鹇也好,不过是个白。还得传旨开封府,大雪之下,只怕民房倒塌了不少。得好好查看,妥为安置。”说完,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升之忙说了声:“是!”
君臣们讲了几句闲话,陈升之心想:是时候了。他看了王安石一眼,对赵顼说道:“臣待罪宰相,无所不统,所领职事,岂可称司?臣以为宜撤去制置条例司,并归三司。”
陈升之此言一出,不仅王安石吃了一惊,赵顼、曾公亮和赵抃也感到意外。王安石一惊之后,意识到陈升之居心叵测,立刻反驳道:“古之六卿,即今之执政,有司马、司徒、司寇、司空,各名一职,何害于理?”
陈升之说道:“若制置百司条例则可,制置三司条例则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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