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24/134页


两人在博浪亭里指指点点,谈了一会,看看日已傍午,张若水见博浪亭东大约不到一里处,绿树环绕之中,露出数处屋脊,隐约听到鸡鸣犬吠之声,像是一个大村庄,遂用鞭梢一指,对兰元振说道:“走吧,该办正经事了。官家交下来的差使,可不好马虎。就去那边看看,肚也饥了,先找个地方吃饭。”
“官家”是内宫中对皇帝的称呼,兰元振说道:“老张这话我爱听,看官家饭吃不香觉睡不稳,全为了这青苗法。还有,连王安石王大人都不上朝了,咱家可也不敢大意!”
两人边说边走,进了一个村庄。这是一个有百十户人家的大村,村名叫戴家庄。村头便是一家酒店,一面酒旗斜插在墙头。门前空地上,立着遮阳,放了两张桌子。不远处两畦春韭,几垅瓢儿菜,菜垅上一树杏花开得正艳,周遭十几株绿柳临溪柔枝依依,屋后半亩竹林在风中萧萧飒飒。兰元振夸道:“好地方!”两人翻身下马,店家听到声息,忙迎了出来,帮着系马安座。兰元振忙着点酒要菜,无非村醪白酒,牛肉鸡鸭之类。倒是活鲤鲜笋,便是在宫中也吃不到。忽然,张若水眼睛一亮,他见墙上贴着一张告白公文,因相距远,只从题头和落款上勉强可以看出是封丘县衙贴的俵散青苗钱的办法,历经风吹雨打,已经残破不全。心想,正好借机问问。他喝了一口酒,随口说道:“这酒不错。”又问,“店家贵姓?”
这店家大约三十来岁,倒也健谈。见张若水问他,忙答道:“免贵姓戴,取个名字叫要富,其实,‘富’是要得来的吗?若能要得来,天下还有穷人?话是这么说,也是图叫起来好听点,没听说有叫‘要穷’的。”
兰元振指着碗笑说道:“这三点水的,多掺点水不就富了?”
戴要富也笑道:“客官说笑了,我这酒像掺水的吗?这里不是码头要津,一天难得有几个过路人,再就是村上人家有客,来拿两样现成菜。说是赊帐,时间长了,赖帐的也有。发不了财,只能发呆了。”
这时,一盘笋尖煨鲤鱼端了上来。兰元振先尝了一口汤,连声赞好。张若水用筷夹了一块笋尖,放嘴里一尝,也赞道:“不错,果然鲜美!”张若水是有心人,他把话头一转,问戴要富:“你那墙上贴的什么告白,有时日了吧?”
戴要富说道:“县衙来人贴的,这是年前的事了。说是当朝王大人想出来的,要放青苗钱,几条几款,倒还说得明白。”
张若水说道:“是青苗法吗?我倒是听说过。只是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又说要按户抑配的,也不知是好是坏。”
戴要富说道:“看得出,两位客官是城里人。是走亲的?踏青赏春的?”不等张若水和兰元振回答,接着说道:“贫苦人家,最难过的是三春。春耕无种,急得上吊都没用。忽然衙门里给贷钱了,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吗?”
张若水说道:“店家说得不错。”
戴要富说道:“我说件事给两位客官听听。从我家往东不远,大约五、六十步吧,门口有个水塘的那家,家主名叫戴根宝,和我差不多年纪。种了几十亩薄田,也能对付着过日子。不想去年冬天生了一场病,把种子都耗尽了。说好向本村戴长顺借个一贯八百的,恰好县衙放青苗法,戴根宝就借了青苗钱。这可就恼了戴长顺,他放出话来:不借也可,利息照出!戴根宝自然不肯。戴长顺五个儿子,从大虎排名到五虎,便把戴根宝打了个半死。”
兰元振一拍桌子,说道:“没王法吗?老张,我听到这些地痞恶棍欺压良善,拳头就发痒!”
张若水说道:“一样是借钱,戴根宝借戴长顺的不就得了?”
戴要富说道“客官有所不知了。戴长顺的钱要四分息,青苗钱二分息,借一贯,利息就相差两百,这账谁都会算。”
兰元振忙问:“后来怎样了?戴根宝白挨了一顿打?”
戴要富说道:“后来,戴根宝告到了封丘县衙,判戴长顺沮坏青苗法,打了几板子了结。”
兰元振对张若水说道:“封丘县衙在封丘门外路东吧?这县令倒还明白。”
戴要富说道:“能不明白吗?封丘县离开封府又近。自打那以后,戴根宝家今天少了一只鸡,明天田里青苗被割了一片。几天前,戴长顺家的五虎说戴根宝踩了他家的麦苗,又把戴根宝打了一顿。”
兰元振端起酒,一口喝干,把碗往桌上一顿,霍的站起,说道:“酒家带路,我倒要看看这五只老虎有多威风!”
张若水微微一笑,说道:“老兰,我们是出来踏青赏春的,生什么闲气?管什么闲事?快坐下!”
兰元振看了张若水一眼,一屁股坐下,连喊“气死我了!”
张若水要了饭,刚吃了两口,忽听村里响起了锣声,忙问:“店家,是火警还是盗警?”
戴要富说道:“火警和盗警敲的是乱锣,这倒像卖艺的在打场子。”
张若水仔细一听,这锣敲三下一个间歇,果然不乱。兰元振说道:“老张,我们何不过去看看?”
戴要富说道:“早着呢,客官先用饭。左右没事,我领客官走走。”
这戴家村有百十户人家,也算是个大村了,在村中的空场上,百十人围成了一圈,圈子中间,隔十来步钉着两个一人多高的木桩,木桩间系了一根用红绒交织的细麻绳。戴要富领着张若水和兰元振到时,只见一个年约四十左右的劲壮汉子正在场中玩吞剑吐火的把戏,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子在打着下手,这女子上身穿葱绿短衫,下身穿大红散花长裤,越显得莲步柳腰,玲珑俏丽,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在地上沿场子翻着跟斗。兰无振见那男子手拿一把尺多长的剑,先用木块试了试剑锋,然后仰头张嘴,把剑从嘴里插下去,直没至剑柄。满场看热闹的,发出了一片尖叫声和惊叹声,铜钱往场内乱丢。兰元振对张若水说道:“这是什么功夫?气功能练到咽喉里吗?”
张若水说道:“这倒没听说过,只怕那剑有点古怪。”说着话,也往场里撒了一把铜钱。那汉子见张若水出的钱多,远远的一揖,算是道谢。
接下来是那女子表现绳技。只见她飞身一跃上了木桩,如弱柳从风,摆了两摆。接着跨出右脚踩在绳上,突然身形一沉,左腿在绳下一荡,然后身形一长,左脚已稳稳的踏在绳上。又见她身子前倾,右腿后伸,一式乳燕展翅,再慢慢收回右脚,沿绳子缓缓滑出,两腿劈叉,扭脸转身,只见她朱唇微启,秋波若流,却是一式惊鸿回首。这几个动作忽疾忽徐,干净利落中见婀娜柔美,看的人一片声喊好。兰元振对张若水说道:“小妞儿这几下可不俗。”
正在这时,场外走进五个汉子,大的三十多岁,小的也只十七、八岁,推推搡搡的挤到场中。年纪大的一个,一把抓住卖艺汉子的衣领,嘴里骂着:“好你个瞎了眼的,戴家村的钱是你赚得的吗?白吃了江湖饭了,连点规矩都不知道!”年轻的一个去抢卖艺小孩手中收钱的盘子,那小孩倒也灵活,满场子乱跑,只是抓他不到。还有一个走近那卖艺女子,伸手去抓她大腿。嘴里说着:“小亲亲,随我回去吧,有你的好处。”那女子就在绳上一荡一跃,站在了木桩上。戴要富在兰元振耳边轻轻说道:“这就是戴家五虎。揪着卖艺汉子的是大虎,抢钱的是五虎,欺那姑娘的是四虎。”兰元振微微一笑,问张若水:“老张,你可知人生什么事最痛快?”
张若水说道:“什么事?”
兰元振说道:“喝酒打架。今天酒也喝了,老兰我可要痛痛快快打一架了!”
张若水说道:“下手轻点,薄惩即可。”话未说完,兰元振早挤到了场子中间。此时,那卖艺汉子还在软语解释:“在下哪敢来赚戴家村的钱?就这两手玩艺儿,也只是想让戴家村的父老看了开心,打赏几个钱糊口。在下礼数不到,这里谢过,你老高抬贵手。”说话间,兰元振已走到大虎面前,伸手拍拍大虎的肩膀,笑嘻嘻的说道:“我说大猫,有话好说,何必动粗?”
戴大虎听兰元振叫他“大猫”,恶狠狠的骂道:“什么地方跑来的一条野狗,戴家村轮到你瞎汪汪吗?”
兰元振疾如闪电的扇了大虎一个嘴巴,却摸着自己的脸,笑嘻嘻的问大虎:“痛不?”
戴大虎怒发如雷,放过卖艺汉子,冲兰元振一拳打来,兰元振侧身让过,已到了四虎身边。见四虎又要抓卖艺女子的小腿,心想:“这小子可恶”,随手一个嘴巴。又笑问道:“痛不?”
戴大虎一声吼:“弟兄们一起上,打死这条野狗!”
兰元振笑道:“一起上最好。”他从怀中取出钱袋,甩给卖艺汉子,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快走!”又对张若水说道:“老张你先走,在封丘门外等我。”
*即北郊坛,为祭地之斋宫。





正文 三十二、 吕惠卿在赵顼身后亦步亦趋,掉三寸舌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8-31 7:35:50 本章字数:7432

张若水和兰元振回到宫中时,天已傍晚。遂向赵顼奏说,青苗法民皆称便,没有抑配。因张若水和兰元振是赵顼的心腹中使,他们的话自然可信,于是,在青苗法废还是不废上,赵顼又偏向了不废。好在废止青苗法一事,中书尚未议定,只要王安石回中书视事,这场风波便可归于平静,只不知王安石是否肯回中书。但想到韩琦上书所言,不会无中生有,心里仍有一个疙瘩。
第二天早晨,赵顼用了点早膳,便去延福殿。
延福殿在延和殿东,前面是崇徽殿,东面是延庆殿,北面是滋福殿。因是内殿,殿前并不空旷,却有一方绿茵,上面栽着些茶花、月季之类花卉。目下月季花红苞乍破,翠萼始展,正在摇茎弄芳;茶花却已是花稀叶密,美人迟暮。中间有一个用太湖石砌的假山,虽不巍峨,却也玲珑。赵顼在绿茵上的卵石甬道上缓缓踱着,理还乱的思绪,依然萦绕在青苗法上。自韩琦上书到现在,才两天多一点,赵顼已显见憔悴了。
张茂则来到赵顼面前,躬身启奏:“通进银台司送进王安石的奏事折子,敬呈皇上。”
这是王安石的自辩折子,赵顼一愣,看了几行,对张茂则说道:“朕不看了,封还!”接着又说:“封好后放在御案上,朕要写几句话。”
张茂则躬身称是,又奏道:“吕惠卿入宫见驾。现在西上閤门候旨。”赵顼听到“吕惠卿”这三个字,混沌无绪的脑海里,如有一道亮光闪过,忙说:“快宣。”
吕惠卿入宫面君,疏驳韩琦所言,也是吕惠卿的得意之举。吕惠卿官只得七品,而与三朝宰相,官居一品,现为一路藩镇的韩琦论是非,这是一得意;寻常朝臣,只能在文德殿、紫宸殿朝会时奏事,入宫陛见,至多也不过到垂拱殿、崇政殿,只有执政和翰林学士才能进内殿。今天他吕惠卿进内殿议事了,这是二得意。更令吕惠卿没有想到的是,赵顼不是坐在延福殿的龙床上,而是在延福殿前的草坪上召见,他吕惠卿便在略带湿润的卵石甬道上亦步亦趋,这是辅相伴君的格式。此刻,他是心花怒放又小心翼翼。赵顼则大有见吕惠卿如见王安石之感,再说,殿外新绿怡人,宿露未干,空气明净温润,使人心舒目朗,君臣言事,可以不拘一格。
吕惠卿行了常礼,赵顼说道:“近日大臣奏事,多言青苗法不便。韩琦言事,谅是实情。卿职在条例司,青苗法实出卿手,何以实情与初衷相违若此!”
吕惠卿说道:“条例司行青苗法,乃富民强国之举,所列条款,皆反复审议,实为良法。所谓物议汹汹,其实言青苗法便者众,言不便者寡。言青苗法不便者,乃流俗沮法之论。陛下以为与初衷相违,以臣观之,亦非法之弊。”
赵顼说道:“朕遣中使亲问民间,皆云甚便。然韩琦所言,朕终不能释怀。”
吕惠卿说道:“臣请为陛下释之。韩琦乃我朝重臣,忠直可敬。果如所言,取息三分、具保放钱、按户等抑配,均乃州、县官吏所为,与法何干?陛下曾下诏切责,州、县官吏不能上体圣意,下恤民心,或大言炎炎而不明细务,或以诗酒风流自许,以致荒怠政务。借以时日,青苗法显效,流俗辈自当箝口,臣以为陛下不必过虑。”
赵顼说道:“韩琦虑之甚深,将来行刑督责,同保均陪之患,只怕难免。”
吕惠卿说道:“举一法而行天下,法尽善而行不能尽美,此亦常情,非独青苗法。条例司可行文各路提举,申以陛下爱民之心,则陛下所虑,或可能免。”
赵顼说道:“韩琦要朕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赵顼苦笑一声,接着说,“说朕躬行节俭,自然国用不乏,则不必使兴利之臣。此话又从何说起?”
吕惠卿说道:“此话别人能说,韩琦不能说。”
赵顼问道:“这是何故?”
吕惠卿说道:“韩琦在家乡建昼锦堂,穷极奢华,故不能责君王。况陛下登极以来,敦本抑末,节用谨度。安石曾携弟子去丽景门外宜春苑,因见亭台倾圮,池沼壅塞,花木芜颓,曾感慨赋诗。”
赵顼听说王安石写了诗,来了兴头,忙问道:“王安石写诗了吗?写的什么,你可记得?说给朕听。”
吕惠卿说道:“臣遵旨。”接着曼声吟道:
宜春旧台沼,日暮一登临。解带行苍藓,移鞍坐绿阴。
树疏啼鸟远,水静落花深。无复增修事,君王惜费金。
吕惠卿吟罢,问赵顼:“陛下以为安石此诗如何?”
赵顼说道:“朕本以为王安石进了中书,便没了诗思,想不到写出如此好诗。‘无复增修事,君王惜费金’,真是不错,还是安石知朕。当年汉文帝欲作露台,需费百金。文帝尝言,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更作露台?朕不能不如文帝。”

当前:第24/134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