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29/134页


检会去年七月六日诏,今后台官有缺,委御史中丞奏举,不拘官职高
下令兼权,如所举非人,令言事官觉察闻奏。
陈升之拿着赵顼加了御批的苏颂的奏折,和曾公亮、王安石、韩绛回到中书省,在议事厅里坐定。陈升之说道:“差人去传苏颂。”只听门口一人应声说道:“不劳去传,苏颂已到。”
苏颂走进中书省议事厅,向陈升之等四人躬身行礼,陈升之把赵顼的御批递给苏颂,说道:“御批在此,请苏大人看过。”
苏颂接过看了一遍,对陈升之说道:“御批‘不拘官职高下’,只是不限博士与中行员外郎,非谓选人亦许奏举。李定尚属选人,不在此例。”
苏颂这是在“扣字眼”,他的解释出人意表。赵顼的御批明明特指李定,“不拘官职高下”也是因为李定未做过通判,才有此说。苏颂偏说李定是“选人”身份,没有官职。陈升之、曾公亮、王安石和韩绛四人听了苏颂的话,都是一愣。在赵顼写御批时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宋敏求不肯具草词头是说李定是幕职官,而不是说选人。如果三舍人明言选人不可,赵顼的御批便会明著。如今四位执政巴巴的一齐进宫,请了赵顼的御批,还是被苏颂占了孔子占了理。下属据有理,作为上司也不好训斥。见四位执政瞪着眼看着他,苏颂又补充说道,“虽说特旨,但无以为据,请批以‘特旨所除,不碍条贯’,方敢草制。”苏颂得理不饶人,还要宰相在御批上再加批。
陈升之说道:“确是特旨,有御批为证,不碍近制,你速回舍人院撰词。”
苏颂说道:“果出圣意拔擢,即须非常之人,名声闻于世,然后压服群议,为朝庭美事。如李定远州职官,素无声称,一赐召对,便蒙拔授,诚恐天下才辩之士闻之,皆思趋走势要,以希荐用。此门一开,未必为国家之福,颂等不敢具草。”说完,向陈升之四人一揖,走出议事厅。
苏颂拂袖而去,丢下的话倒也冠冕。苏颂这番话也说明白了,他——也包括宋敏求和李大临——不给李定具草告头,不是李定的官职够与不够,也不为李定是选人不是选人,而是对李定本人有意见,对朝庭如此用人有意见。
而且苏颂话中有话,言外有意,三舍人不为李定具草告头,是因为李定为王安石所荐,李定一入御史台,会为新法张目。
陈升之看看曾公亮、王安石和韩绛,苦笑道:“如此只好再进宫请旨了。”
正在此时,中使送来勾管御史台陈荐的疏文,要中书具文进呈。陈荐的疏文劾李定在生母亡故时未解官持丧,此为大不孝,不宜入御史台。
李定任监察御史里行一事,又起波折。





正文 三十七、苏轼写诗赠朱寿昌,却得罪了李定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9-5 10:53:23 本章字数:4950

李定真是时运不济,从秀州回京待选,王安石先是要他进谏院,但遭到陈升之和曾公亮的反对,谏院没有去成,这一等就是半年多。因为韩琦上表言青苗法不便,王安石忙于青苗法废与立的斗争,自然顾不上李定。现在中书的意见一致了,王安石可以腾出手来调整御史台的人选了,他李定可以进御史台了,谁知中书三舍人竟不肯草诰词!为了他李定的诰词,一日罢了三位中书舍人,这是本朝从未有过的事,也是震动朝野的事。新任中书舍人总可以草定诰词了吧?此时陈荐上表说他不守母丧,是为大不孝。御史台进不了了,还惹来朝野一片骂声。
其实,李定的生母是谁,连李定自己也说不清楚。李定只听邻人说过,仇氏是他生母,但李定问父亲时,父亲却说他不是仇氏所生。因此,当仇氏死时,李定只以父病为名在家侍候。连李定自己都不知仇氏是否是生母,陈荐又如何能说仇氏是李定生母,并以此说李定不持母丧?其实陈荐的话并无根据,但陈荐是御史,可以风闻言事。不守母丧是大不孝,赵顼下旨,命淮南、江东转运使派人去李定家乡彻查。此时李定的父亲和邻人都已过世,可以想见,肯定是查不清楚的。现在别说李定进不了御史台,其他官职也不能任,一切都要等到调查清楚以后。待选的滋味固然不好受,李定还要耐心的受下去。而中书省里,陈升之对李定的孝与不孝之事不置可否,曾公亮则坚决反对李定任职,甚至要李定补服丧三年。
朝中一日罢了三位中书舍人,翰林学士范镇便上表举荐苏轼任知制诰。按苏轼的文才资历,做知制诰是绰绰有余,加之苏轼脾气耿直,敢说敢为,也深得一些人如司马光、范镇的拥载。谁知范镇的荐表才到赵顼手边,还没有召中书商议,侍御史知杂事谢景温上表说,苏轼在父死扶柩回眉州途中曾贩卖私盐和瓷器。宋朝有一条规定:食禄之人不得与民争利。苏轼如贩私盐和瓷器,不仅不能由开封府推官升任知制诰,还要受到处分。谢景温也是风闻言事,没有实据。苏轼平时心直口快,有话必说,这次倒还沉得住气。苏轼三缄其口,范镇又不便辯解,司马光不服气了。他上表说道:“苏轼父丧,韩琦赠银百两而不收,如何会贩盐贩瓷器赚些许小钱?”
不收赠银与贩卖盐和瓷器是两回事,不收赠银不等于不贩卖盐和瓷器,连苏轼都没有上表自辯,司马光的揣测之词更不足为凭。于是赵顼下诏六路搜寻证据。这样一来,动静越闹越大,苏轼没能进舍人院,反惹了一身的腥。
偏偏在这时候,寻母归来的朱寿昌到京。
朱寿昌是天长人,父亲朱巽,母亲姓刘,生朱寿昌至二岁即被朱巽逐出。朱寿昌四处访求了五十年,直到熙宁元年春,才得到刘氏的消息。朱寿昌立即弃官入秦,立誓不见母亲绝不回家。终于在同州找到了,此时其母已七十多岁,改嫁党氏,又生了两个儿子,被朱寿昌一齐迎回。朱寿昌固然是孝名闻天下,但在言官攻李定不孝、王安石欲让李定进御史台而不得时入京,可真不是时候!
朱寿昌一到汴梁,钱明逸便拜表举荐。赵顼自己也是一个孝顺皇帝,对朱寿昌的孝行十分赞赏,忙下诏中书,议定封赏。中书按朱寿昌的资历,定了个河中府通判,这对朱寿昌来说,应该是美差了。一行手续办得十分顺利,人们仿佛有一个默契:快!从钱明逸上表举荐到去河中府的公文手续全部完备,还不到十天时间。
李定、苏轼和朱寿昌三人,本来互不相干,也是造化弄人,却被拨弄到了一起,大有纠缠不清,互为利害之势。
这天早饭后,王安石背手站在槐树下,享受家居的闲适。此时槐叶已经成荫,素白的槐花一挂挂的垂着,满庭满园飘浮着槐花的清香。这种清香仿佛是湿漉漉的,能附在你的思维上,使狂躁的思维变得宁静、安祥,它能抚平心海不生波。如果说朝政如波浪翻卷,没有一刻的安宁,王安石家中却于安乐中盈溢着喜气。王安石的二女王雰和蔡卞的婚事刚刚办过,大女儿王霈已经生了一个儿子,媳妇庞氏也怀孕了,王安石先做了外公,不久便要当爷爷了。王安石的脸上泛起了笑意,这是慈祥而又温馨的笑,但这笑容在他的脸上没有停留多久,他的思维便又跳到了朝政上。
实施新法,有诗意的联想,却不是吟诗;有梦的成分,却不是在构筑梦境。各人的思维按着各自的轨道运行并发生了碰撞,于是,友情的鲜花变成扎人的荆棘,诗歌赠答、杯酒言欢变成无情的弹劾,并且有着同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为了社稷和庶民!并且言词铿锵。
王安石心中想起了李定、苏轼、朱寿昌三个人。这三个人,已成了当今朝野议论的热点人物,酒肆饭馆之中,也常听到有人骂一声李定夸一声朱寿昌,说起苏轼,话也并不好听。
王安石没有想到李定的任职会有这么多的周折。仇氏死时,李定因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生母,才以侍奉父亲的名义居家服丧的,也就是说,李定实际上已经服过丧了。但御史推究起来,却可以说他是侍奉父亲而不是为仇氏服丧。一时半会李定是去不了御史台了,他的任职需到彻查清楚以后。苏轼呢?范镇举荐苏轼任知制诰,王安石自然不会同意,但谢景温参劾苏轼在因父丧回眉州途中贩卖私盐和瓷器,王安石事先并不知晓,也有点不大相信。他反对苏轼去舍人院,只要和赵顼说一声便得,何必屑屑然管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朱寿昌寻母五十年,终于迎母东归,王安石是为朱寿昌高兴。朱寿昌的孝行该当表彰。王安石并没有把朱寿昌和李定两人并列起来,以为朱寿昌来京对李定不利。他是因朱寿昌而联想到自己。朱寿昌迎母东归时,扫五十年积忧,一定是笑声欢语不绝。自己比朱寿昌小不了几岁,却父母已逝,欲尽孝而不得。尤其是父亲,自己十九岁时便已去世,当时还没有中进士、入仕途。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此亦人生恨事,而能在父母前尽孝,竟成了一种福分!想到这里,顿时感慨万端。而且这感慨在胸中翻腾不息,必欲宣泄而后快。他走到书房,取笔写道:
送河中通判朱郎中迎母东归
彩衣东笑上归船,
莱氏欢娱在晚年;
嗟我白头生意尽,
看君今日更凄然。
写完封好,刚要差人给朱寿昌送去,恰好吕嘉问走进书房,王安石便叫吕嘉问把刚才写的诗和五十两程仪送给朱寿昌。吕嘉问答应一声,拿了书信便去找朱寿昌。谁知朱寿昌住处甚偏,倒叫吕嘉问好找。
原来朱寿昌在京城没有房子,他在相国寺桥南堍保康门附近赁了一处宅院临时住着。他是辞官寻母的,载母东归后,虽有钱明逸举荐,心里也颇忐忑。为着李定之事,宋敏求告病去官,苏颂和李大临丢了中书舍人,回到工部郎中任上。事情到此,与他朱寿昌无关,倒也没放在心上。不想陈荐参劾李定不守母丧,满朝一片声骂他不孝,而自己又被誉为大孝,此时此情,朱寿昌在家如坐针毡,浑身的不自在。不几天,吏部公文到了,是任河中府通判之职,朱寿昌不觉胸怀大畅,可以择日离开京都这一是非之地了。
这天上午,先是苏颂差人送来一百两程仪和一首五言长律。题名《送朱郎中寿昌通判河中府》,内有“赠言述高风,庶用激忠义”句,也是激而扬之之意,没有发挥,也没有引伸,扯不到别人头上,朱寿昌见了,自然高兴。不一会,苏轼来了。
这几天,苏轼的境况比李定好不了多少。他心胸豁达、双眼不容点尘却又不安份,能震衣自适抱膝清吟却也不乏牢骚,故此奶妈任氏说他一肚子不合时宜。御史知杂事谢景温参劾苏轼,说他送父灵柩回籍守制时返私盐和瓷器,是为品行不端,苏轼并没有上表自辩:既然百口难辩那就不辩!开封府推官的事并不忙,公事之余,他喜到兴国寺中找方丈下棋。一杯清茗,清心润肺;子落纹枰,声也清绝。中书舍人当与不当,有何关碍?苏轼和朱寿昌本是旧识,听说朱寿昌要即将离京赴任,特来看望作别。
朱寿昌把苏轼迎进客厅,寒暄奉茶。苏轼见案上放着苏颂的赠诗,取来看了,连说“好、好”。待要点评,忽听门上有人问道:“此处是朱寿昌朱大人别舍吗?”
朱寿昌答道:“正是下官,这位是……”
吕嘉问向朱寿昌一拱手,说道:“学生吕嘉问,王安石王大人有一首诗和五十两程仪奉赠朱大人,差学生送来。”边说边把一张素笺和银子呈了上来。
朱寿昌本担心自己的事和李定扯在一起惹王安石不快,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现见王安石又赠诗又赠银,满心喜欢,终算一颗心稳稳的落在了心窝里。又见王安石诗中把自己迎母比作老莱娱亲,连连说道:“如何敢当,如何敢当。”忙请吕嘉门进屋就座。吕嘉问一眼瞥见苏轼高坐堂中,笑了一声:“原来苏大人也在此处。学生还有事,失陪了。”苏轼没有理会吕嘉问,却从朱寿昌手中接过王安石的诗笺,先看了看字,说道:“王安石字虽好,却是不法之法,旁人不可学。”再把诗读了一遍,只说了一个“好”字,却已被苏颂和王安石的诗激起了诗兴,只觉胸内文思涌动,不可稍抑。忙对朱寿昌说道:“请备笔墨一使。”
朱寿昌连忙吩咐取笔墨。朱寿昌居所保康门一带本是热闹地方,苏轼文名动京城,这里一说苏轼要写诗,门口有人听到,立刻便四处轰传,不一会,朱寿昌的门口便聚集了十几年轻文人。其中一人比较乖觉,踅了进来,先向苏轼躬身一揖,笑说道:“学生替苏大人磨墨。”门外众人连忙备好笔墨,只待里面写一句,外面便录一句。
苏轼见墨已磨得浓,用笔醮了,略一凝思,那笔落纸如飞,在素笺上写下了两行字:朱寿昌郎中少不知母所在,刺血写经,求之五十年,去
岁得之蜀中,以诗贺之
这是所以要写这首诗的原因,也叫诗序。略一停顿,苏轼一挥而下:
嗟君七岁知念母,怜君长大心念苦。
羡君临老得相逢,喜极无言泪如雨。
不羡白衣作三公,不爱白日升青天。
爱君五十著彩服,儿啼却得偿当年。
烹龙为灸玉为酒,鹤发初生千万寿。
金花诏书锦作囊,白藤肩舆帘蹙绣。
写到这里,苏轼停了下来。他两联一换韵,其实也是两联一段,已经写了三段。不羁之思,神来之笔,缕金为句,琢玉为词,朱寿昌在旁连连拱手:“子瞻点墨寸金,寿昌既感且佩。”
如果苏轼就此收尾,或略写两句意存激扬,倒也省了以后不少麻烦。偏偏文思激荡,把胸中那点抗张不平之气也带了出来。倒不是因为自己舍人院没去成,而是由朱寿昌联想到了李定。他写道:
感君离合我酸辛,此事今无古或闻。
此句一出,朱寿昌不觉一怔。他怕牵扯上李定,这句偏就有影射之意。偏偏磨墨少年好事,问苏轼:“先生这‘今无’两字可有所指?”苏轼素无机心,直言答道:“不错,是有所指。”那少年又问:“自然是指李定了?”苏轼说道:“谁对母不孝,便是指谁。”说着话,提笔一气写完:
长陵朅来见大姐,仲孺岂意逢将军。
开皇苦桃空记面,建中天子终不见。
西河郡守谁复讥,颍谷封人羞自荐。
苏轼随手拈来几个“古或闻”后,以其固有的飘逸和灵动结束了全诗。他把笔一丢,哈哈大笑,笑声中,既包含有一畅诗兴的得意,也有一吐鸟气的痛快。
其实苏轼和李定本无个人恩怨,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互相看不惯而已。他秉性喜畅意快言,诗兴荡漾中,奇思妙语不一而出。写到“白藤肩舆帘蹙绣”之后,诗从正面着妆转到背面傅粉,用“感君离合我悲辛”两句,一气贯下,了无滞涩,也是神来之笔。此诗不到三天,便传遍京城,自然也传到了李定的耳中,苏轼因此惹下麻烦,终究在“乌台诗狱”中被李定整得死去活来,这是后话。
对于苏轼的赠诗,朱寿昌既感激,又有点担心。凭苏轼这首诗,自己的孝行便可传之千秋,这是高兴。苏轼在诗中影射了李定,而李定又是王安石的人,他也怕担上干系。苏轼走后,他便吩咐下人收拾行装,第二天一早,悄悄离京去河中府上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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