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38/134页


这是宋神宗熙宁三年的冬天,保甲法和免役法正式推出。免役法是在助役法的基础上修订而成,正如王安石所言,免役法与青苗法一样,只对乡村穷户有利,对兼并之家不利。尤其是免役法,原本官宦人家不须服役,现在要按户等交助役钱,而且这些人家户等甚高,输钱也多,自然不会赞成的了。曾布改助役法为免役法,遭到吕惠卿的忌恨,两人从此不和,后来又惹出些事来,这是后话了。
但就在目前,曾布是有理由高兴的。不到半年时间,他已经完全取代了吕惠卿,在朝中成了众人侧目的人物,年轻新进中的第一人。不过他不像吕惠卿那样趾高气扬。他的哥哥曾巩以文知名,不仅王安石,便是与司马光、韩维、吕公著诸人也都有交情。他知道,当初王安石和韩绛举荐自己,其间也必碍着哥哥的情面。是以待人处事也还留有余地,他不能让哥哥觉得难堪。
出了中书省,经冷风一吹,曾布便由兴奋转入认真的思考。保甲条制尚停留在纸上,真正颁行并非易事。免役法呢?稽核物产,考其贫富,划定户等,难免就会有作假徇私之事,更非一朝一夕便能完成。他想立即去开封府找赵子几,又想天气大冷,时辰也不早了,还是先回家吧!
曾布到家时,正是午饭时候。暖厅里,木炭在火盆里毕卜烧着,丫头玉蓉端了几个菜和一壶酒在桌上放好,笑对曾布说道:“相公先用酒,夫人马上就来。”她看了曾布一眼,见曾布春风满面,神采飞扬,又笑道:“相公什么事高兴?又升官了吗?”
玉蓉是陪夫人魏氏嫁过来的,其实就是侍妾。曾布笑道:“莫非只有升官才高兴吗?”
玉蓉一笑,给曾布斟酒。曾布此时却不想喝酒,他兴奋的在暖厅里走来走去,思绪难绾,曾布忽然想填词。他想到兄弟三人,大哥曾巩,三弟曾肇俱入仕途,饶有文名,尤其是大哥曾巩,文章直追韩、柳,在仕途中却不若自己得意。兴之所至,他遂叫玉蓉取来笔墨,提笔写道:
江南客,家有宁馨儿。三世文章称大手,一门兄弟独良眉,
藉甚众多推。
一阕《江南好》填完,觉得话说得太满,又填了一阕:
千里足,来自渥洼地。莫倚善题鹦鹉赋,青山须待健时归。
不似傲当时。
曾布两阕词填好,笑对玉蓉说道:“拿进去给夫人看看。”
玉蓉笑道:“是请夫人给相公改改吧?”
曾布未及答话,忽听暖厅外有人说道:“什么好诗?给我看看。”
曾布笑道:“是道辅吗?快请进。”
来者姓魏名泰,襄阳人氏,道辅是他的字,他是曾布夫人魏氏的弟弟。曾布刚迎到厅门边,魏泰带一小奚奴飘然而进。
魏泰一进屋,给曾布打了一躬,顺手从曾布手中取过词稿,略看了眼,因见魏氏出来,忙上前叫了声“姐”,随即笑道:“姐夫填词没多大长进,姐姐没尽教导之责!”
魏氏命玉蓉给魏泰安座,又添了一个酒杯,笑对魏泰说道:“你姐夫诗词一道是比不上你,文章倒还看得过去。不是说诗思不在中书,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吗?你姐夫虽不是参政,却也是总检正官,又是司农寺的少卿,成天这个法、那个法的,还能写出好诗、填出好词?”
魏氏一番话,说得曾布和魏泰笑了起来。曾布诗词上不如夫人魏氏,更比不上魏泰,小舅子进门便取笑姐夫,曾布也不以为意。玉蓉本是魏家丫头,见了魏泰自然不用回避。跟随魏泰的小奚奴只得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只身量尚未长成。书剑壮游,带一个小奚奴背剑捧墨,这是文人习气,或者说是名士气派。但寒冬出行,倒也着实难为了他,魏氏命玉蓉带他去厨房用饭。魏氏知道弟弟的脾气,做他的小奚奴,却也不容易。
两杯酒下肚,魏泰说起了来意。这魏泰虽然好文能诗,却是生得身材长大,孔武有力,更兼脾气暴烈。当年入试进士,恃才豪纵,因一言不合,竟把主考官打得半死。被逐出考场后,仁宗皇帝下了一道旨,永不准他再入考场。魏泰绝了入仕之念,便在襄阳隐居,做个土财主,间或咏诗著文。魏泰虽然诗名远播,在襄阳的口碑并不好。民谣说:“襄阳二害,田衍魏泰”。众人畏魏泰,是畏他一张嘴,强占公私田园,强卖民货,却又强词夺理,无人能屈,便是官府也奈何不了他。襄阳东门外有一块荒地,本是官址废地,应属公田,魏泰说是天荒,请官府赐给他。襄阳的知州是欧阳修的大儿子欧阳棐,与乃父一样刚直,自然不会答应。魏泰一怒之下,遂来汴梁向曾布告状。
其实魏泰这次来汴梁,告状还是其次。曾布进士及第入仕,做了两任地方官:宣州司户参军和怀仁县令。经韩维和王安石举荐在京任职,也只得一年。在这之前,魏泰虽在试进士时到过京师,既被逐出考场,如何还有心思在京师观赏游览?数年过去,应试时的不得意,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记忆中渐渐淡化,凭魏泰的为人,长期蛰居在襄阳,却也耐不住寂寞,何况,诗人须常得江山之助,才能写出好诗?姐姐和姐夫已在汴梁定居,姐夫位虽不高而权重,朝中朋友也多,魏泰便想借此多交几个朋友。魏泰此人,虽身无功名,眼界甚高。因想王安石文名远播之时,自己还未学成,已然心仪已久,此时对曾布说起拜访王安石一事,曾布说道:“别人也还罢了,王安石不可不见。”
魏氏问道:“王安石贵为参政,道辅与他素未谋面,能见着吗?”
曾布笑道:“天下哪有道辅走不进的大门?”
因旅途劳顿,几杯酒下肚,又被火盆一烤,魏泰只觉浑身懒洋洋的,便美美的睡了一觉。傍晚时醒来,就在附近街上遛达,又去兴国寺随喜一会。晚饭与曾布对酌,听曾布说了些朝政上事,解说了青苗、保甲、免役诸法。
第二天早饭后,魏泰刚想去王安石府上,恰好邓绾差人来说,有内侍一早透出消息,昨夜皇帝召当值翰林学士去内东门小殿草诏,王安石拜相了,满朝文武大臣将在今天上午去王府贺喜,问曾布去是不去。曾布回说“知道了”,打赏了来人几十个小钱,叫他告诉邓绾,说是“本该是要去贺喜的,但也不想扎堆凑热闹”。
转而曾布对魏泰说道:“明天向王安石贺喜的人必多,你怎么说?只怕介甫没空接见你吧?”
魏泰笑道:“左右无事,我去瞧瞧热闹,看王安石把我怎的!”





正文 四十七、王安石把前来庆贺的官员关在了门外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9-16 9:27:53 本章字数:5198

魏泰带着小奚奴,离开曾府,信步往王安石家走去。曾布家在兴国寺桥南堍,王安石家在上土桥南堍,中间尚隔着浚仪桥、州桥和相国寺桥,迤逦十余里路。此时辰时刚过,街上行人渐多,满街的招牌幌子飘红舞绿,看得人眼花。那些瓠羹、肉并、馒头之类早点摊前还围着人争买,绸缎、瓷器、南北杂货、冠袍幞头、真珠疋帛、香药铺席、金银书画、珍玩犀玉、头面冠梳之类各式店铺也早已开门揖客,人流潮涌。只在过惯夜生活的瓦子、勾栏一带,嫖客们还在魂锁巫山,梦萦高唐,静悄悄的没有声息。走了多半个时辰,到了上土桥南堍,刚进王安石府前巷子,魏泰不禁吃了一惊:在这条巷子里,竟挤了数百名文武官员,连随从竟过千人。人挤马,马挤人的好不热闹。这些官员中穿红袍的居多,穿紫袍和绿袍的居少,魏泰便知道这些官员中有三品以上的大官。再看王府,竟又是大门紧闭。魏泰暗想:“王安石好大的架子,竟把这么多官员拒之门外,我倒要试试,能不能敲开这两扇门!”
一匹马突然甩头,魏泰的小奚奴急让,不防撞了一位穿红袍的官员。那官员喝道:“小奴才挤什么挤?没长眼睛吗?”
魏泰突然觉得心底有一股火直往上窜,真想朝这官员的下巴一拳。因想此地不是襄阳,况且在王安石的府门前,这才按捺了又按捺。勉强把手一举说道:“在下陪不是了,请大奴才别和小奴才一般见识。”
那官员喝问道:“你说什么?”
魏泰说道:“没说什么。”说完,挺了挺胸,与小奚奴从这些官员身边挤过,从容走到王安石府门前。
小奚奴举手轻轻敲了敲门,大门“呀”的打开了一道缝,小奚奴递进魏泰的名剌,大门又复关上。而在大门刚打开一道缝时,挤在巷子里的官员们一阵骚动,大门关上了,才又安静下来。大约过了半盏茶时,大门又“呀”的一声打开,张世英走出大门,对魏泰躬身说道:“我家相公有请魏公子。”
张世英此话一出,魏泰轻呼了一口气,心里怃然慨然百味杂陈,他举首向天,心里是从未有过的畅快。魏泰忙对张世英拱拱手,说声“有劳”。此时,魏泰感到背后有数百道目光热辣辣的射向自己身上。只听张世英向众官员说道:“我家相公要我给诸位大人致意,我家相公说了,尚未谢恩,不敢言贺,请诸位大人见谅。大冷的天,就请诸位大人回府吧”。饶是魏泰秉性特立傲世,听张世英如此说,也觉有一股热潮从心底升起。
魏泰随张世英往里走不几步,见王安石迎了出来,忙疾行两步,躬身到地,说道:“魏泰今日来得卤莽了。”
王安石笑道:“道辅乃襄阳名士,安石心仪已久,幸识尊范,何谓卤莽?”说毕伸手一让,把魏泰引进西偏厅,魏泰的小奚奴便随张世英去烤火吃茶。
西偏厅里炉火正旺,王安石和魏泰分宾主坐下,上茶后,魏泰说道:“相公荣登相位,竟拒百官于门外,独与区区不才围炉品茗,泰幸何如之。”
王安石微微一笑,取笔在身后的穸边墙上写道:
霜筠雪竹锺山寺,投老归于寄此生。
写毕对魏泰说道:“安石布衣幅巾,忝位宰相,与平民何异?”
魏泰点头称是。因想久闻王安石持身极严,今日一见,果然不差。不仅房屋厅堂陈设极简,身上一袭灰布棉袍,头上没有戴帽子,只扎一块幅巾,简朴如此,只抵寻常中户人家的穿戴。更别说锦衣玉食,侍妾歌妓。他叹息一声,说道:“相公文章操守,三代以来所仅有,惜乎更张新法,非议之人甚多,不然,相公可成千古名相。”
王安石笑道:“安石岂是沽名钓誉之人?”
魏泰说道:“曾闻司马光言道,‘天下财货如天上之雨,天上之雨不下于夏,则下于秋;天下财货不在于官,则在于民’。士人甚以此言为是。”
王安石说道:“天上之雨不可增,天下财货则可增。普天之下,若能垦荒淤田一万顷,则可增收一百万石粮。是以条例司在行青苗法之前,先行农田水利之法。天下财货,不可皆在于官,也不可皆在于民,此所以要理财。是以青苗法振贫弱在前,增国用在后。司马光乃迂腐之言,不足为训。”
王安石这一番话,说得魏泰直点头。他端起茶杯,又轻轻放下。他目光如炬,盯着王安石,稍顷才说:“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于四海’。青苗、免役诸法,子宣曾和我说起,得利者氓农穷夫,非巨室所愿。况能著文记事、书之青史的却是豪族巨富,泰所以为相公忧。”
王安石朝魏泰欠了欠身,把手一拱,说道:“不敢劳道辅忧,安石这里谢过。孟子又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丘民非豪门巨族,安石志在富民强国,何惜区区薄名?”
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沉重得有点悲凉。王安石与魏泰在这西偏厅里叙话,长不足一个时辰,只能算是历史长河奔流时溅起的一滴小小的水珠、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当魏泰不无得意的记述在他的《东轩笔录》中时,这一瞬间便成了永恒。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了劈啪之声,仿佛在提醒他们,该换一个话题了。王安石微微一笑,问魏泰:“箧中有何新作,可否让安石一读为快?”
魏泰正要答话,张世英走了进来,递给王安石一张名刺。魏泰侧脸看时,名刺上写的是:诗人龙太初。魏泰心里颇不以为然,说道:“何方狂生,敢在相公前称诗人?快轰出去!”
王安石笑道:“何妨一见?”遂对张世英说道,“请龙太初。”
稍顷,龙太初走进西偏厅,先向王安石躬身作礼,又扫了魏泰一眼,说道:“太初有扰相公清兴。”
王安石起身还礼,待要引见魏泰,魏泰已经向龙太初一抱拳说道:“襄阳魏泰。”
龙太初圆睁两眼,盯着魏泰,半顷才说:“你就是襄阳恶霸魏泰?”
魏泰站了起来,走到龙太初身前上下打量,又缓缓围着龙太初转了一圈,手指捏得劈啪作响,仿佛是一只老狼围着羊恙打转,寻找下口的地方。龙太初从容站着,毫无惧色,静静的接受魏泰挑衅的目光。王安石见龙太初二十左右年纪,生得甚是文弱,只怕经不住魏泰一顿拳头。不过王安石心中有数,魏泰能在考场把主考官打得半死,却也不会在此地动粗。他手捋胡须,面带微笑,也不出声劝阻,他想看看龙太初有何过人之处。只听龙太初嘴里吟道:“‘博山绕沈水,烟尽气不灭;日暮白门前,杨花散成雪’。好诗!”
魏泰听了龙太初所吟之诗,面露喜容,笑道:“你也知道我的诗?”
龙太初说道:“你的诗名和恶名一样远播。”
魏泰一楞,突然哈哈大笑,说道:“小子欠打!”说毕,回身坐下。
王安石请龙太初坐下,命人上茶。魏泰对龙太初说道:“你既敢自称诗人,何妨即席赋诗?”
龙太初说道:“甚好。”
魏泰对王安石说道:“请相公出题。”
王安石微笑应承。他从穸口望去,见垂花门旁的一丛修竹和竹旁一株腊梅,此时梅花刚绽,黄蜡般的花瓣缀在枝上,清姿可人。王安石心想:“以竹和梅为题,太滥了。”因见张世英手里拿一只铜手炉,正从竹丛旁取了一捧沙擦着,遂说道:“就以沙为题吧。”
龙太初随口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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