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48/134页


章惇说道:“忠恕固可以贯道,亦未足尽道。《中庸》恐人尚疑未可便为道,故说违道不远。莫非阁下另有高见?”
张商英说道:“窃以为道不可名言,是为无所不在也。既附丽于忠恕之名,则为有迹,故曰‘违道’;然非忠恕二字亦无可以明道,故又曰‘违道不远’,非谓其未足以尽道也!”
先贤之言,后人作出不同解释,这也是常事,很难说谁对谁错。但就“忠恕违道”而言,章惇自觉张商英的解释在己之上。暗想,此子果然能言善辩,如此互相诘难,只怕难占上风,何不试试他的急智?遂说道:“昨于阡陌之中偶得一上联,足下可肯为我续出下联?”
张商英向章惇一拱手说道:“请教上联。”
章惇说道:“泥肥禾尚瘦。”
张商英随口答道:“晷短夜差长。”
章惇又说道:“北斗七星三四点。”
张商英说道:“南山万寿十千年。”不等章惇开口,随即说出上联,“筵上枇杷,本是无声之乐。”
章惇答道:“草间蚱蜢,还同不系之舟。”
张商英上联枇杷与琵琶谐音,章惇下联蚱蜢与舴艋谐音,可谓工对。章惇遂又念道,“雪天晴色见虹霓,千里江山遇帝畿;天子手中朝白玉,秀才不肯著麻衣。请说出当朝四人名讳。”
张商英说道:“这四人是韩绛、冯京、王珪、曾布。在下也有四句,请说出四名古人。——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宽夫身上不曾寒。”
张商英所出的人谜要比章惇所出为难。“人人皆戴”即俗语所说跟样学样,是一“仲”字。苏轼在范镇举荐不成,反被御史谢景温参了一本,弄得灰头土脸,又长在开封府做一推官,不免有点愤世嫉俗,他自制一帽,帽筒竟高一尺有余,友人称之为子瞻帽。这一句应打“仲长统”。第二句“君实”即司马光,“转一官”即“迁一官”,这句应打“司马迁”。第三句“门状送还”即一谢字,王介甫即王安石,这句应打“谢安石。”第四句“宽夫”即文彦博,“身上不曾寒”打“温”,这句应打温彦博。章惇随口说出四人,哈哈大笑。吩咐:“摆酒!”又向张商英躬身说,“请上座。”
章惇回到汴梁,曾对王雱说起,王雱眼里更是目无余子,听了章惇所说,也啧啧称奇。章惇想向王安石举荐张商英,一直未得其便。今日仁和店酒后便有举荐张商英之意,谁知蔡确和王安石说了一阵子话。跟着王安石刚回到府中,此时见王安石问起,便当面向王安石推荐张商英。
王安石对章惇是信得过的,听章惇说了与张商英的过从较量,说道:“子厚说好,一定是不错的。待我奏明皇上,再召对擢用吧。”
章惇连忙拱手说道:“如此最好。”
说话间张世英报说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张茂则公公到,王安石连忙迎至正厅,互相拱手为礼。张茂则见王雱、章惇、吕嘉问向自己躬身行礼,也不答礼,只对王雱点点头,嘴里“嗯”了一声。他对王安石说道:“皇帝要咱家来召大人进宫,这就动身吧。”
王安石问道:“张公公,皇上此时召安石进宫,可知有何要事?”
张茂则说道:“听说从秦州来了一妇人击了登闻鼓,皇帝在皇仪殿御审,要大人进宫伴驾。”
王安石说道:“请公公少坐,安石更衣后便与公公同去。”
王雱抱来王安石的冠袍带履,吕嘉问和章惇连忙帮着穿戴。不一会,王安石冠袍穿戴齐整,对章惇、曾布众人说了声“少陪”,随张茂则进宫。
蔡确和王安石站在仁和酒店门口不远处说话时——说苏轼如何如何时,苏轼正在开封府衙西侧的兴国寺里和住持普恩下棋。
苏轼是心中有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说过之后呢?况且又是让参加府考的众学子都说!苏轼固然秉性率直而没有机心,却也知道如此一来的后果。王安石能相容吗?即便王安石能相容,曾布呢?邓绾呢?御史们呢?去年被谢景温参了一本,弄得六路搜查过失,至今想起,犹觉心寒。是啊,帝辇之下,朝堂之上,高处不胜寒啊!汴梁之繁华,非我所宜,走吧,该走了。上表!乞求外放!
苏轼是在上表之后才来兴国寺的。
苏轼自称三不如人:唱小曲不如人,喝酒不如人,下棋不如人。是以他说下棋“胜则固喜,败也欣然”,果不其然,棋局对苏轼不利。黑、白两色棋子,犹如两队士兵,在列阵厮杀。蓦然,苏轼仿佛看到棋盘上现出了山川大河,道路和秘径,敌我双方各占地势又交错纠结,正杀得难解难分。似乎发现了敌方的一处疏漏,一个破绽,一个可以挥戈攻击的要地,苏轼喜孜孜投入一子,不料正入陷阱,苏轼“欣然”了一盘。
苏轼推枰而起。他固然能欣然输棋,却是输棋不输口。望着白须白发,面带微笑的普恩住持,苏轼一笑说道:“世事如棋局,变幻莫测。轼乃红尘中一俗子,不比大师灵台不著一尘,领教了。”
苏轼一开口,便神采飞动,普恩微微笑道:“施主心有所属,神不守舍,无非利害二字,便有了许多羁绊,此身不得自由。譬如这穸外绿竹,它自摇曳,干你何事?”
苏轼并没有顺着普恩的话往下说,他又是一笑,笑中有了些嘲弄之意。说道:“大师之言甚是。轼幼读诗书,也曾留意佛经,虽浅尝辄止,彼觉佛经错讹之处甚多,大师可肯解惑?”
普恩说道:“贫僧愚昧,虽白首穷经,未知其错,愿闻其详。”
苏轼说道:“观音经云,‘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著于本人’,观世音慈航普渡,世称慈悲者,见人遭咒咀,还著于本人,岂观音之心?我意观音经应改为‘咒咀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两家总没事。”说毕,向普恩一揖,长笑离去。
出了山门,苏轼没有再去开封府,他回家去了,他要在给他舒适、宁谧、温情的地方等待着朝庭的处分。
一直迁延到熙宁四年六月,苏轼以太常博士、直史馆通判杭州,七月离开汴梁赴陈州,在苏辙处盘桓了一些时,并与苏辙同游柳湖,观铁墓,入厄台,到杭州时,已是熙宁四年九月了。





正文 五十八、秦州有人击登闻鼓告御状了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9-26 9:48:32 本章字数:3891

击登闻鼓告御状的人必竟极少,皇帝直接管起民事,倒也可以作为祥和安谧的宫庭生活的点缀。此刻的赵顼似乎有所期待,期待着以帝王之威权加之于一介庶民,让庶民感到天恩浩荡;又有点激动,扶持弱者给心理上带来快感,这也是一种赐于。王安石进殿,礼毕赐坐,赵顼把登闻检院的奏折递给王安石,接着吩咐内侍:“带进来吧。”
两名内侍带着一名妇人走进皇仪殿。这妇人三十余岁年纪,布裙素服,面容憔悴,尽管内侍曾吩咐她面君之时要注意仪容,三跪九叩之后,才说了句“民妇钱氏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民妇丈夫无故冤死,求陛下替民妇作主”,禁不住涕泪交流,哽咽不止。接着解开包袱,双手捧着血衣,向赵顼连连叩头。
对赵顼来说,这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他生于锦绣之中,处于软红堆里,足不出汴梁,偶有游冶临幸,都有大臣和宫人簇拥着,不会接触闲杂之人,今见钱氏哀伤如此,心里不觉恻然。他看了王安石一眼,对钱氏说道:“你有什么冤屈只管说来,有朕给你作主。”
宋制,登闻鼓由登闻鼓院管理,不论官、民,击登闻鼓时便由登闻鼓院接下,再送登闻检院,并在登闻检院录下诉状,奏报皇帝。钱氏所说冤屈,赵顼和王安石已经从登闻检院送来的奏折上知道了,但从钱氏嘴里说出,效果便自不同。
原来,钱氏的丈夫名叫傅强,官居三班奉职,是秦州知州韩缜的部吏。一天晚上,傅强在酒店里多喝了几杯,正待回家,走在街上给风一吹,顿时晕呼呼的分不清东西南北。恰好韩缜访友回家,被家人和护卫军校簇拥着走在前面,傅强竟糊里糊涂的跟着,一直走进了韩缜的私宅。韩缜走进内室,由侍妾脱去公服,一眼见傅强跟了进来,心里先就不快。问道:“傅强有何要事,要入韩某内室禀报?”
傅强两眼直瞪着韩缜,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到我家来?”
韩缜这时知道傅强是醉糊涂了,忙吩咐军校架着傅强送出大门,傅强挣脱军校,骂道:“为什么拉我?你们是什么人?都给我出去!”又指着韩缜的侍妾说,“娘子,家里哪来这么多人?快把这些人赶出去!”
傅强多喝了几杯酒,在街上被风一吹,已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又与韩缜吵了几句,一肚皮的酒菜直往上湧,哪里还忍得住?说着话,嘴里“咯”的一声,吐了个满地,也溅了韩缜和侍妾一身。韩缜脾气本就暴烈,此时如何还忍得住?喝令军校把傅强拖出去着力打。军校打人,用的是行军法的铁裹头木杖,一百余杖下来,竟把傅强活活打死。
傅强之妻钱氏忍悲办完丧事,一纸诉状送进秦州衙门。状纸是秦州走马承受刘用宾接的,见告的是本州长官,便悄悄的把状纸压下了。此时韩缜已知钱氏告状,秦州自然无人敢管,但不能不防钱氏上京击登闻鼓告御状,韩缜遂命家人韩健在秦州去京城路上,选一个妥当地方把钱氏截住,扮作强人打劫,索心取了钱氏性命。
出秦州往东北三十里,便是簸箕湾。一条道擦着山边往北伸去,通往庆州;一条道往东穿山而过,通向京城。虽说是官道,也不甚宽,地因山势,迂回蜿蜓。这簸箕湾是极寻常的道路交汇之处,远近并无人家,是个极荒僻的地方。路旁的荒草半人多高,到处是荆棘杂树,胆小一点的,一个人是不敢行走的。在三岔路口,有一茶寮,搭有三间草房,卖些苦茶淡酒,馒头糕饼,供行路人息肩解乏,打尖充饥。店家因见春气和畅,又在店前支了遮阳,放上两张桌子,客人可以一边吃茶,一边观看山景。
这天韩健眼见钱氏手里挽个包袱,出了秦州东门,连忙骑了匹马超近道赶到簸箕湾,先在系马桩上拴了马,又向店家要了碗茶,慢慢喝着,眼睛只盯着秦州方向。忽听一阵鸾铃响,从庆州方向转出一骑,此人军官模样,黑苍苍一张脸,腰系一口宝剑,长相甚是雄健。走到茶寮前先拴了马,向店家要了碗茶,和韩健对看一眼,却在另一桌坐下,喝茶歇息。
大约巳时光景,韩健见秦州道上钱氏骑了匹毛驴迤逦而来,便从马鞍上取了木棍走进山口,找一个隐蔽所在将身藏起。过不一会,钱氏骑驴来到,韩健“扑”的跳了出来,喝道:“何方妇人?本大王在此,快前来纳命!”
钱氏能只身前往京城替夫伸冤,本极有见识,此时只道遇到剪径的强盗,连忙告饶:“小妇人身有重冤,只求大王饶小妇人一命,情愿将身上银两献给大王。”
韩健喝道:“本大王钱也要,命也要。”说毕,手中棍一扬,向钱氏头顶击落。耳边只听得一声“崔进在此,贼子敢尔!”“嗖”的一箭,正中韩健手中木棍。
原来从庆州方向走来的军官正是崔进。
韩绛因宣抚边事失计而罢相,宣抚司随即撤销,崔进则被韩绛调到秦州。崔进是在韩绛罢相之后去秦州的,从延州到秦州路途遥远又不好走,好在天暖日长,又身无要事,沿途看些红花绿草、晴岚雨云,偶有空山飞瀑,时闻幽鸟啼鸣,倒也悠悠然走得潇洒。这一天走到簸箕湾,一时口渴,下马买了碗茶喝。他见系马桩上拴了匹军马,韩健却是个闲汉模样,心里先便有点疑惑。后见韩健拖了条棍子进了山口,不一会又见钱氏骑着毛驴也进了山,心里便已明白韩健是做没本钱的买卖了。崔进本是江湖中人,在宣抚衙门半年既觉窝囊,这一路走着没一个人说话也颇气闷,真想寻点事消遣,心里不怒反喜。他从马鞍上取了弓箭,蹑足潜踪,闪进山口,跟在钱氏后面,见韩健举棍向钱氏打下,大喝一声,一箭射去,正中韩健手中的木棍。崔进的箭力何等强劲!木棍脱手飞出十几步远,韩健也被箭力带倒。韩健爬起身看了崔进一眼,一头钻进树林,溜回茶寮,骑上马跑回秦州复命去了。
崔进从韩健的棍下救了钱氏,又把钱氏送出大山,这才去秦州。在参见韩缜时,尽管韩健悄悄向韩缜说了是崔进救了钱氏,韩缜仍没有难为崔进。或许是韩绛的荐书上写了崔进在庆州兵乱中曾救过他的命,或许是崔进不像醉汉和妇人那样好打发,韩缜让崔进领三千军去古渭和王韶扎堆去了。
钱氏叩谢了崔进的救命之恩,又走了十几天,终于到了京城。当她站在登闻鼓前举起鼓锤,凝结着一腔怨恨和路上的万般艰辛,往登闻鼓上狠命一击后,一口气一松,瘫倒在登闻鼓下。
钱氏诉完,皇仪殿里一片寂静,只有钱氏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了的抽泣声。这是悲的凝聚,也是悲的释放,这是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感情,一些宫女在抹眼泪,赵顼也觉眼睛湿润而模糊。他看了钱氏一眼,嘴里“咳”了一声,说道:“你的冤屈朕已知道,朕自当为你作主。”说到这里,赵顼看看王安石,王安石连忙说道:“启奏陛下,臣以为韩缜应下大理寺勘查论罪。”赵顼点点头,吩咐内侍送钱氏出宫,又命内侍去翰林院传当值学士前来草诏。
看着钱氏叩过头走出皇仪殿,赵顼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恼,只觉得满心的不快活。他没有想到韩缜对部属竟如此暴虐,好端端的人被活活打死!自己孜孜以求的民富国强、如大唐贞观之治般的大治,何时才能实现?他叹了一口气,指着御案上一摞奏章对王安石说道:“群臣给朕上尊号,说是‘绍天法古文武仁孝’,朕真不耐烦!”
王安石说道:“作臣子的给君王上尊号,这也是应有之义,臣也上了一本,陛下可受可不受,又如何不耐烦?”
赵顼说道:“朕何德何能,敢当此尊号?道以常无常名为尊,乾以不言所利为大,朕所宪也;大禹之不矜不伐,汉光武之禁人言圣,岂独见称于前世?”
王安石起身向赵顼躬身一揖,说道:“诚如陛下所言,臣等愧甚。”
说话间,内侍领了当值翰林学士韩维进殿,赵顼见了不觉一怔:韩缜是韩维的弟弟,哪有哥哥草诏把弟弟交大理寺劾查的道理?
文德殿一场御前辩论,处分也已下来。杨绘罢御史中丞,改除翰林侍读学士。这处分算是极轻的了,其实也就是平调,不过不久就去郑州当太守了。杨绘比起前几任来,上章言事语气要温和得多,他并没有反对免役法,承认免役法是不世之良法。他也没有片言涉及王安石,不过对曾布的刚愎有意见。也难怪杨绘,曾布是中书省总检正兼判司农寺,他的眼里也确实只有王安石。每每中书言事,只找王安石一人,而把参知政事冯京和王珪撇在一边,说“参知政事,押字而已”。对参知政事尚且如此,眼睛里还有别人?
刘挚是监察御史里行,虽说只是八品小官,但御史台的职守是相当令人羡慕的,现在贬到衡州监酒仓去了,应该说是从青云跌落泥涂。
杨绘调任翰林侍读学士后,其实也就是韩维在草诏把弟弟韩缜送进大理寺后,赵顼想叫韩维任御史中丞,后又打算让韩维去枢密院佐文彦博,韩维都没有答应。赵顼说道:“你是朕东宫旧人,当留朝辅政。”
韩维说道:“臣言得行,胜于富贵。若攀附旧恩,非臣所愿。”
韩维去襄州当太守去了。韩维是当年汴梁四友中人,和王安石堪称莫逆之交,他最早把王安石推荐给赵顼,并且支持王安石的变法,现在固然还没有和王安石公开争论,或指名道姓的上章弹劾,应该说也已走到王安石的对立面了。韩维在翰林院起草的最后一份诏书是把弟弟韩缜交大理寺勘查,有点尴尬,却也无奈。
韩缜因打死傅强一事而落职,留司南京去了。南京便是宋州,又名应天府,韩缜守着一份闲职,没有了排场,也没有了张扬。但过不了几个月,又恢复天章阁待制衔,去瀛州做太守了。
韩缜离开了秦州,由郭逵接任秦风路经略使,于是王韶的日子又不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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